萧珩却又拄着剑,慢慢站了起来。
她不敢再看,扑到赵麒面前:“让他们停下,快让他们停下。”
“阿词,求人不是你这般。”赵麒俯身,冰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迫她仰起脸与他对视,眸光里一片漠然。
“是这样么?”清词含泪问,猛然撕开了自己的衣襟,“让他们住手!”
第一百三十六章
萧珩身边亲卫都身经百战, 唯命是从,而今日随他来的锦衣卫亦是他在京中的心腹,听到他一声令下,便毫不犹豫冲了出去。
暗道外的形势却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严峻, 只围了数十个灰扑扑的蒙面人, 死水般的眸子露在外面, 看着他们的表情亦像是在看着死人。
便有亲兵笑了声,抡刀砍向最近的一个灰衣人。
那灰衣人却并未还手,而是轻轻一飘便如行云流水般往后退去。
萧珩的目光不觉沉凝, 自那一次遇刺之后,锦衣卫花了大力气去追查影阁, 亦对影阁的组织构架有所了解,从这些人的服饰标识看, 应是影阁中最顶尖的杀手标识。
但能一次性出动如许多高手,可见赵麒为了对付他,积虑已久。正好, 坠崖之伤,辱妻之恨,便在今日一起了结吧。
灰衣人的目光锁定萧珩的那一瞬,骤然出手。
或因绝高的武力,他们并不讲究武功阵法的默契配合, 但出手却招招凌厉,难以抵挡, 萧珩的亲卫凝神戒备,护在了他面前。
厮杀开始, 萧珩忽然扬手, 放出一道旗花, 这是求援的标识,灰衣人却并不以为意,因自信以他们的身手,待援军赶来,萧珩定已身首异处,他们收到的命令便是杀了萧珩,目的也仅在萧珩,因此所有的出手都朝向萧珩,其余的人,只不过是他们要清除的障碍。
刀光划破夕阳,血色映照晚霞,灰衣人将萧珩的亲卫分成了数个小块,包围,切割,擒杀。
血肉与筋骨横飞,萧珩的亲卫虽然不敌,却不畏生死忠心护主,锦衣卫今日来的人,更是所学甚杂,这么一通厮杀下来,夜色竟已暗沉。
当中的灰衣人是此次行动的首领,见状不禁皱眉,心中略有焦躁,虽杀了萧珩不少亲卫,但己方损失也可谓是自影阁创立以来最惨重的一次,便是今日完成任务,影阁折损了这许多杀手,未来数年亦只能蛰伏,韬光养晦。然萧珩也却不过受了些皮外伤,并未有丝毫影响他的身手。
如此看来,拿到的情报并不准确,灰衣人忍不住在心中问候了一下赵麒。
这是一处清幽雅致的庭院,不知名的花香混着浓浓的血腥气,在初夏的晚风中,在互相厮杀的人头顶拂过,地面忽隐隐震动,远处似有马蹄声传来。
灰衣人对视一眼,身形忽然一变,夜色里如一缕烟一团雾,亦如鬼魅森森,忽远忽近,无处不在,却亦无可防御,无从反攻,眼见着萧珩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却仍悍不畏死,中间的灰衣人平淡的眼神里不禁流露敬佩与遗憾之意。
这位传说中的年轻将军的确实力很强,竟能在影阁前三十大高手的夹攻下坚持了半日,且尚未露败相,虽他不是江湖众人,然以他的悟性,假以时日,在武学上空大有造诣,只可惜,他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随着萧珩身边最后一个护卫倒下,剩下的几个灰衣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
在萧珩又杀了一个灰衣人,场中己方只有寥寥不到十人之际,灰衣人首领却看出了他的力竭,他缓缓抬手,手中忽然多了一柄剑,迅如闪电,直袭萧珩的心口。
眼见萧珩将死在这一剑之下,形势陡变,空气中忽有“咻”“咻”之声破空而来,他身旁的两个灰衣人应声倒地,与此同时,院墙之上,冒出无数黑黝黝的箭头,对着院中灰衣人。
但方才精准射杀他同伴的箭,却并非是院墙上的人所放,黑衣人瞳孔一缩,蓦然回头,便见一队黑衣蒙面骑士身姿矫健,策马而来。
当前一人身形如岳,黑色衣袂翻飞,如乌云翻涌,他手持一架小巧□□,箭无虚发,而在他这一愣神的瞬间,原本倒在地上,已即将被他杀死的萧珩忽然抬手,护腕上的精钢狠狠击中他的剑身,随之他欺身向前,手中长剑带着劲风,直刺入他的胸膛,鲜血如瀑溅出。
灰衣人首领直到倒下的那一刻方才醒悟,萧珩有备而来。
黑衣骑士的领头人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亦露出诧异之色,然一瞬之后便了然,他翻身下马,拱手行礼:“王爷命属下前来协助寻找祈王爷和夫人,并听世子令下。”
萧珩目光微动,旋即回礼:“多谢王爷好意,既如此,”他目光冷酷看向场上余下的灰衣人,淡淡道:“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世子安心。”黑衣骑士自是知道萧珩这一次是为何人,闻言并不多说,只一抱拳致意,随即目光落在场上剩余几个灰衣人的脸上,像是在看着死人。
*
衣衫半落,赵麒的目光带着欣赏之色,滑过孟清词精致小巧的下颔,白皙细弱的脖颈,那里覆着纱布,破坏了流畅的曲线,然在满面泪水及悲痛的衬托下,却增加了一份柔弱破碎的美感。
其实她称不上绝色,却让他噬骨迷恋,欲罢不能,或许便是因这一份柔弱的美?然这一段时日朝夕相处,才知她只是看着柔弱,却狡诈如狐,冷硬如钢,她厌恶他至深,却待他虚情假意,她亲手将他从至高无上的位子拽下来,她毁掉了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交付的信任与爱念,也毁掉了他半生筹谋,他实在是该早些杀了她的,却迟迟未能动手。
或许,是因帝位已杳,他抛弃了母亲,妻子,他的身边只有她了,或许,便是为了此刻,一夕欢娱,解了这如蛊之毒,她便和他从前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他可再无顾忌杀了她。
再往下,是笔直而纤细的锁骨,莹润而雪白的弧度。
赵麒的目光却落在孟清词的肩头,那里,他曾留下的痕迹已浅淡,却仍能看得出月牙的形状。
他手抚在那痕迹上,将人带进怀里,轻吻着她耳后,见她,木木然无一丝挣扎反抗的念头,只声音如淬了冰,重复道:“让他们住手!”
他忽然轻声一笑:“阿词,你可知影阁的规矩?”
怀里的人分明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他却毫不在意,一边爱抚着她,一边在她耳畔吐气道:“这规矩便是,一旦下了单子,便不能反悔,主顾想撤都不行。”
“任你是天皇老子,还是至尊天子,都不行。”
“朕也不行。”
“你委身于我也要救的萧珩,死定了。”
然他这一句话点燃了火焰,孟清词抬手,一记耳光甩在了赵麒的脸上,打破了方才暧昧的氛围,她支肘欲起,目中满是绝望和恨意地瞪了他一眼,然这一眼似都觉多余,她便毫不留恋地扭头,看向外面的萧珩,苍白的脸上猛然迸发出灼灼神采。
她满是厌恶地推开他,也忘记自己衣衫不整,便挣扎着起身唤道:“萧珩......”
从外面根本瞧不见里面的情形,他已起了兴致,自然不会任她这么逃开,他半俯身压住她的身躯,狠狠吻住她的唇:“朕不想从你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他的亲吻带了惩罚的意味,她的唇却是冰凉而甜美,气息交缠,她脸上的泪流进他的口中,他听到她似要窒息般大口大口呼吸,拼命地想要挣脱他,不禁加大了手中力道。
绝对的力量优势下,清词避无可避,她闭上眼,泪水涔涔,她亲眼见到萧珩绝地制胜,然当他寻到她的时候,什么都晚了......
*
萧珩一脚踢开暗门,眼前见到的便是一双男女纠缠在一起的情景,乌发如绸,凌乱地铺了一地,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亦有清淡的柑橘香气。
这一幕令他血脉贲张,无暇他顾,手中长剑不假思索,刺入赵麒的后心,随即狠狠一绞,血花喷薄而出,艳如珊瑚。
赵麒口中亦喷出一口鲜血,染了清词半边肩颈。
萧珩终是来了,生命的终点,他这样想,唇边却露出诡异的微笑。
萧珩,这亦不是结局。
清词万念俱灰之际,却觉赵麒身子一僵,随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颈边缓缓流下,赵麒的头随之重重落在她的肩上,她猛然睁眼,便看见了他,在她一生最为狼狈不堪的时刻。
四目相对,萧珩眼见那一双往昔如秋水的明眸盈满了泪,怯怯地看着他,惊惧,恐慌,害怕,难堪......如许多的情绪一闪而过,心中顿时大恸。
他本就来晚了,又在她眼前亲手杀了赵麒,她还从未见他杀过人。
萧珩冲上前去,抱起孟清词,脱下披风裹住她瑟瑟发抖的身子,他柔声安慰:“阿词,我来了。”
“我来了,莫怕。”他伸手覆住她的眼睛,一遍一遍哄她。
萧珩身后的护卫正要进来,便听萧珩厉声道:“停下,去准备女子衣衫和吃食,马上!”
然他的披风亦满是鲜血的味道,这味道直冲入清词的鼻端,混着心里头极度屈辱和难受的情绪,她忍不住想要呕吐,却因一天也没吃多少东西,情绪大起大落,什么也吐不出来啊,只能推开萧珩,侧过身子,不停干呕,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惨白如纸。
“对不住,我来晚了。”看着这样的孟清词,萧珩心痛到无以复加。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与此同时, 萧珩耳中似听到一丝轻微的嗤嗤声,然再细听,四周却又安静至极,只让人疑心是自己的错觉。若在往常, 这必会引起他的警惕, 但他如今满心满眼里都是孟清词, 这丝异常从心底掠过便被他忽视了。
方才清词侧身时,披风滑落肩头,他看到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深深浅浅的红印, 身为男子,他自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而抚着她的后背,他能感觉到那纤细分明的肩胛骨, 她比上一次在江南见到时瘦了太多,此刻在他掌心轻如一片羽毛,可想而知他小心翼翼珍之重之的人儿, 在赵麒手里受了怎样的磋磨,这一霎萧珩眉间沉沉,只恨赵麒死得太轻易,不能将之千刀万剐。
“可好些了?”待她力气耗尽,终于喘息着停了下来, 他心如刀绞,千言万语, 问出口的却只能是这样一句。
清词转过脸来,勉强点了点头, 几缕碎发贴在湿漉漉的脸颊上, 神情迷茫无助, 见萧珩目光带着痛惜看她,她深知自己此刻定是既难看又狼狈,越发窘迫,不由将脸埋入他的怀里。
这自然而然下意识的亲近信赖让他心头一热。
此时却是许舟赶了过来,他向来细心,想到暗室里有孟清词,便将准备好的一应衣衫盥洗之物放在暗室门前,人却不进去,只隔着一道微敞的门缝,禀报外面的战况:“影阁杀手已全部被歼灭,属下正在搜寻长春观上下,世子可有其他吩咐?”
许舟办事他是放心的,萧珩颔首,沉吟道:“若有可疑人等,留活口。”
“是。”许舟应道,又犹豫地问了一句:“夫人......可好?”
想到昨晚至今发生的一切,京中将会出现的流言,再看妻子此刻身心备受摧残的情状,知她定不愿这样现于人前,萧珩不欲多说,淡声道:“尚好,退下罢。”
许舟便知此时的情形定是不方便的。
待许舟退出,萧珩才抱起清词,将她放在桌上,他拿起帕子一点一点擦净她脸上和身上的血迹,轻声问:“阿词,衣服脏了,我为你换下来,好不好?”
清词咬唇,下意识地想说她自己来,但她此刻惊魂未定,手足酸软,闻言只得胡乱点了点头。
得了她的应允,萧珩才隔着披风,伸手解开她身上脏乱的衣物,清词感觉到萧珩带着薄茧的指腹接触肌肤的温度,略有些笨拙地为她系上亵衣绕过颈后的带子,又为她穿上外裳,全程无一丝狎昵,规矩得不能再规矩,
她在方才的浑浑噩噩中听到“长春观”三字,只觉耳熟,又想起今晚经过的古树奇石,曲水清溪,才知自己竟是身在长春观中,细细回思,忽然想起两年前应王婷之邀求子一事,又联想到曾在宫中为淳熙帝诊病的长春道长,几个点串成一线,原来赵麒早就在处心积虑地部署夺位。
她想询问萧珩,虽知道无论她问什么,此时的萧珩定会耐心说与她听,可一丝厌倦蓦然浮上心头,天下与她一个小女子有什么关系呢?可她的人生,却因赵麒的一己私欲彻彻底底毁了。
想到此处,不觉悲从中来,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萧珩亲眼见赵麒方才这样待她,以后定不会再碰她了,便是早就认定两人再无干系,她仍然不由自主觉得难受,却又不想被萧珩看出来,忍不住深深咬唇,咽下喉中的哽咽,然而泪却情不自禁又流了出来,洇湿了萧珩的衣衫,
萧珩感受到胸前的湿意,手下一顿,略微思索便知她心中所想,正要开口,忽听许舟在外头声音惶急,大声唤道:“世子,快出来。”
正在这时,脚下的地面忽然晃了一下,萧珩蓦然想起赵麒临死前唇边那个诡异的微笑,抱起清词便飞身往外掠去。
然为时已晚。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地面剧烈地晃动起来,萧珩刚到暗道中间,便有大石从顶上砸了下来,堵住了前面的路,再往后看,零星的碎石不停落下,眼看又要将后路堵死,萧珩不假思索,退回暗室之内。
耳边轰隆隆的声音连绵不绝,他心中惊怒,原来赵麒果然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若影阁的高手杀不了他,他即便找到暗室救出孟清词,但只略一耽搁,这埋在山体的火药便会爆炸,将他们三人埋于此处。
他苦笑,赵麒可谓算准了他的心思,方才的情形下,他确是不能那般抱着清词出去。
然此时再来不及细想,暗室的顶格亦是摇摇欲坠,他环视四周,寻到了一个凹进的角落,他将清词放到角落里,又将桌椅推到外头,随即自己也钻了进去,将她抱在怀里。
此时顶格的石块受山体震动的影响,终于纷乱落下,好在这张桌子以黄花梨制成,甚为坚固,以桌为屏,护住了两人的头,但仍有碎石落在他的后背上,正中他后背的伤口,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将要吐出口的血咽入喉中。
清词已因赵麒的死惊吓不已,他不能再让她担心。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清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块刀枪不入的琉璃壁亦被不断落下的碎石砸碎,清脆的碎裂声之后,她的眼前便被黑暗笼罩,再想起方才赵麒狂乱的言语,她后悔莫及。
她早该想到的,赵麒这个疯子,根本接受不了自己屈居于赵恂之下,他一遍一遍,笃定要与她和萧珩同归于尽,是她的疏忽,是她沉溺于自己的情绪中自伤自怜,没有及时提醒萧珩,才耽搁了两人的时间,导致眼前的局面。
都是她的错,崔滢便因她而死,如今,她又害了萧珩,或许,还有外头那些萧珩的侍卫。
她应该在回京的路上便想法子自尽,就不会牵连这么多人,都是她犹豫不决,贪生怕死,才让赵麒以她掣肘萧珩!
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这场爆炸才停止,万幸萧珩拼死抵住桌子,又有房梁正砸在前面挡住了碎石,才为他们争取了一块狭小的空间。
她微微仰头,睁大了眼睛,然而即便近在咫尺,因着这密不透风的黑暗,她亦看不见萧珩的脸,寂静里,只有两人的心跳,一下一下,他紧紧护住她的手臂,和他身上的热度,证明他还活着。
萧珩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一如既往地温和,安抚她惊惶的心:“阿词,别怕。”
“许舟他们已在外头想法子救我们,只需要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