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三个人跨上了自行车,冯凯立即问道:“老刁,我就知道你还有情况瞒着我们。尚局长说我们要互通有无,你这是在抗命。”
“没瞒你。”老刁说,“没有确定的事情,我当然不能和你说。”
“那你现在确定喽,可以说了吧。”冯凯说。
“你小子还怪精的。”老刁白了冯凯一眼,说,“不出我所料,这个找本子的,就是我们之前怀疑的人——胡杰。这个人啊,就是个市井的混子。”
“你们怎么会怀疑到他的?”冯凯问。
“当时本子丢了,一五零八所的领导就找到了我们,希望我们可以尽快找到本子,挽回损失。”老刁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说着,“我们当时就想着,这么大的研究所,还有那么多合作厂子,里面那么多人,而我们警力有限,不可能都看管起来,也不可能都逐一搜查。以我们反特的经验来看,获取到情报,这些特务要么自己、要么找别人去边境城市递交。所以,我们就发动一五零八所及其合作厂子的保卫处的同志,与我们的人一起,对火车站、汽车站还有邮局,都进行了布控,重点查找本子。”
冯凯一想也是,在这个年代,交通不发达、邮递业不发达,就那么几个口子,一扎紧,东西和人就还真的不容易流出去。龙番是中部城市,现在这种没有私家车的年代,想自己去到边境城市,也是痴心妄想。
“所以,是你们的努力,把本子留了下来。”冯凯说。
老刁点了点头,说:“当然,我们也知道,这种扎紧口袋的高压态势持续一段时间后,特务知道自己出不去,就会找一些掮客。”
“中介是吧?”冯凯说。
老刁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接着说:“所以,对于那些经常出远门,干一些投机倒把的勾当的人,我们也派出了一些线人,去获取情报。”
“看来政保也不好干啊,还得有不少线人。”冯凯附和道。
“是啊,不过,我们的线人都还靠谱,只一个月的时间,就是大地震那一天,就摸上来一条线索。”老刁说,“就是这个胡杰,在到处打听,如何去福建。于是,我们就派出专人,对这个胡杰进行了调查和盯梢。经过调查,这个胡杰就是干一些投机倒把勾当的,去边境省份是家常便饭,市面上混的人几乎都知道。如果特务自己出不去,很有可能就会委托这家伙去。可是这家伙是‘四进宫’
(2)
了,有强烈的反侦查意识,当我们对他盯梢的时候,他就明显有察觉了。所以,我们盯了他几个月,他完全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最后我们熬不住了,为了不打草惊蛇,就准备对他密搜。几个月的盯梢,我们知道这家伙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泡澡,全市的澡堂子几乎都光顾过。因此,我们找了线人,以请他洗澡为由,密取他的钥匙,对他家进行搜查。”
“我想起来了!”冯凯说,“为啥我一直觉得看到你面熟呢,你们在澡堂子密取钥匙的时候,我们俩就在旁边。过年前后的时间,对不对?”
老刁侧脸看着冯凯,点了点头,说:“我也想起来了。那一次,我们密取了钥匙,就进行了密搜,希望能找到笔记本或大额的钞票。但是,无功而返。”
“胡杰这么精,既然知道自己被盯梢,肯定不会把本子藏在家里。”顾红星说。
“是啊,这个我们也考虑过。”老刁说,“但几个月的跟踪,我们知道他除了在家里、麻将馆里,就是去泡澡了。我们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把本子藏在城西镇澡堂子的躺床夹层里。”
“他也肯定想不到,居然就有那么巧的事情,有人发现了这个夹层。”冯凯苦笑了一下,说,“而且,里面夹着的佣金,成了引诱别人把本子拿走的因素。”
“可是,过年后密搜那一次,直到现在这半年,胡杰哪里去了?”顾红星说,“你们不会一直盯着他这么久吧?”
“密搜失败后,我们也丧失了信心,更没有精力去继续布控盯梢了。”老刁说,“好在密搜的时候,我们搜出了胡杰投机倒把的账本,因此把他抓了,以投机倒把罪判了半年的刑。如果没猜错,他应该是被提前释放了,所以一出来,就悬赏找本子。”
“看来徐茂还做了件好事。”冯凯说,“如果不是他昧着良心拿了钱,藏了本子,这胡杰一出狱就拿着本子去边境省份,我们公安还不掌握情况呢。”
“是啊,我们给监狱那边打招呼,这人出狱要提前通知我们。”老刁说,“可显然是时间久了,监狱那边忘记了。”
“所以,我们现在去哪里?”冯凯问。
“去监狱。”
“兴师问罪啊?”
“那倒不是。”老刁说,“监狱里有胡杰的指纹卡,如果能和本子上的对上,我们能再给他抓了。这次是反革命罪了,不怕他不招。”
“你可以啊,这么大岁数,还有这种证据意识,比我们那老陈强多了。”冯凯哈哈一笑。
“我怎么就那么大岁数了?”老刁不服气地说,“我1932年生的,才45。”
“我还以为你1902年生的呢。”冯凯贫嘴道。
“去你的。”
来到了龙番监狱,因为老刁不主动提他们忘记通报胡杰出狱的事情,所以监狱部门也显得十分热情。监狱长亲自派人去档案库找来了胡杰的指纹卡以及他的减刑记录。
顾红星也没浪费时间,在监狱长的办公室,就拿出了马蹄镜和从笔记本上拍下的指纹照片,开始了比对。
“不错。”顾红星看完了指纹,对老刁说,“笔记本的封面和内页,都有胡杰的指纹。这个本子,就是有人委托他作为掮客送出去的。”
“那就妥了。”老刁拍了一下桌子。
“可是,他明显不是主谋,甚至不是特务啊。”冯凯说,“他和玛钢厂没有关系吧?”
老刁低头思忖了下,摇了摇头。
顾红星说:“是啊,玛钢厂是外面人进不去的,那他怎么进入厂子抢夺女工吴秋月的笔记本,并且把她拉入了机器绞死?”
“是啊,真正的特务,应该是潜伏在玛钢厂的!”冯凯说道。
3
案件是由政保科牵头负责的,所以审讯也由老刁来主导。
面前的这个胡杰,身材瘦长,但是此时全身抖得像个筛子。这样的形象,和老刁描述的“二流子”“老油条”明显不符。因为胡杰心里很清楚,既然自己碰上了危害国家安全的红线,这条命显然就不是他自己的了。
“严重性你也知道了。”老刁神神秘秘的审讯风格,对于胡杰这种老油条来说,也很有用。
“我真的不知道那本笔记本里写的是什么!你说我一个初中文化,哪里看得懂啊?”胡杰说,“我就是收钱干事儿,上家的东西是什么,我也不管啊。”
“那就说说你的上家吧,是个什么人,在哪里工作?”老刁说。
根据胡杰的供述,在大地震前几天,一个神秘的电话打到了他住的胡同口传达室里。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问他有一笔好挣的钱,要不要挣。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掮客,帮人跑腿办事拿佣金,这种电话也经常接,所以并没有在意,就答应了下来。按照这个男人的指示,他在第二天一早要去龙番公园里,在龙湖西侧第二张水泥石椅下面,找一个被砖头挡住的破洞。破洞里,有一个牛皮纸袋。纸袋里是需要运送的货物和两百元预付款。他只要把这个纸袋带到福建,放到公园假山的山洞里,就算完成任务。事成之后,还会再付五百元的尾款。
这么简单的工作,却有这么高的利润。七百元,相当于一个普通职工一年半的工资了。胡杰觉得自己是碰上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当场就同意了。但是电话那头说,这个事儿是个非常冒险的事儿,现在公安到处在查,带着这个纸袋很难出龙番,需要走“黑道”。这笔生意的前提是,牛皮纸袋绝对不能落在公安的手里,否则不管公安处理不处理他胡杰,这个上家也一定会要他的脑袋。高回报自然就对应了高风险。
胡杰当时并没有当回事。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神通广大,离开龙番去边境是家常便饭,公安查来查去不也就查那么几天嘛,躲过了风头就好了。至于这个威胁要他脑袋的上家,他更觉得是个笑话。他在龙番混了这么多年,还真是没人有这么大口气,说要他脑袋就要他脑袋的。所以,胡杰一直以为是上家为了保障货物的安全而说的大话罢了。
可是很快他就发觉不对劲,因为所有能离开龙番的通道,都会有公安排查,时间过了大半个月,也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这让胡杰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可是此时这个烫手的山芋已经在他的口袋里了,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联系上家,推掉这个买卖。在打听离开龙番的“黑道”之后没两天,他就发现自己被盯梢了。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他就把这个烫手山芋藏到了一个熟悉的澡堂里。
万万没想到,他这一被盯梢,就被盯了几个月。在此期间,那个神秘的上家,又一次电话联系了胡杰。胡杰告诉他,自己被盯梢了,所以把货藏起来了。上家则有些暴躁,说要取消交易。但胡杰为了不被公安发现端倪,是把自己拿到的两百元预付金和货物一起藏着的。此时如果取消交易,让这个上家自己去取货物,自己的那两百元预付金也就没了。所以胡杰即便不太想继续干了,但钱的诱惑还是让他对上家好言相劝,让上家给他机会,许诺这几天就一定可以送出去。虽然上家还是坚持要去取回货物,但胡杰果断地挂了电话。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就因投机倒把被捕了。
直到他刑满释放,第一时间去了城西镇澡堂,他才发现躺椅夹层里的货物和钱都不翼而飞了。他当时第一感觉并不是害怕,而是愤怒。于是假称悬赏两百元找回货物,毕竟本子里本来就夹了两百元,这样的悬赏还是很有可信度的。胡杰想着,只要知道是谁拿了他的货,就能以他混了这么多年结识的这些“二流子”去轮番恫吓骚扰,不怕这人不交出钱和货物。
以胡杰的话说,如果他知道这本子里是国家机密,他说什么也不会做这些,肯定交给政府了。虽然冯凯一点也不相信他的鬼话,但冯凯知道,在法律的威慑之下,这个胡杰应该说的是真话,他确实不知道潜藏在玛钢厂的特务是谁,只知道是个男性。而这么久了,电话记录也无法调查,即便能查出来,也不可能定到某个人的嫌疑。所以,接下来的调查工作,任重而道远。
“我已经安排人联系福建公安协查了,看那边能不能根据胡杰的交代,捣毁一个特务窝点。”老刁说,“但我们也不能指望他们破案后,把潜伏在玛钢厂的特务指认出来。根据我的经验,福建公安有可能也不清楚我们的目标的身份。”
“案子都这么明了了,尚局长还是不同意普采指纹?”冯凯问道。
“大几百号人,采完了指纹,可能目标就会利用我们比对的空隙,逃跑掉。”老刁说,“我们这次抓捕胡杰,都是密捕的,就是怕打草惊蛇。”
“我也觉得不用急。”顾红星说,“笔记本上,排除了其他人的指纹之后,现在只剩下左手拇指、食指、环指的三指联指指纹,在封面边缘,应该是抢夺本子的时候留下来的。这三枚指纹应该就是我们的目标人物的指纹,有了这个,现在他已经是瓮中之鳖了。”
“所以,你们的计划是,先框定范围或者获取嫌疑目标,然后密取指纹,再实施抓捕?”冯凯说。
老刁点了点头。
“女工案我们刑侦科当年就查过,后来我和小顾也查过,如果能那么容易框定出范围,早就破了。”冯凯说。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引蛇出洞?”老刁说道。
顾红星不自觉地想到了自己男扮女装的窘相。
“你是说,利用当年他在电话里说的‘要你脑袋’这句话?”冯凯鬼心思多,很快意识到了老刁的计谋,“假意把消息传进厂子里去,说胡杰涉嫌反革命罪,准备对他抓捕。这样就逼着特务提前动手,除掉胡杰,去找笔记本?”
老刁缓缓地点点头,眯着眼睛说:“但是,我担心消息这样传进去,会显得很刻意。我们的这个对手,可能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
“如何显得不刻意,这个由我们来办。”冯凯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又拍了拍顾红星的肩膀,说,“如何把抓捕的布袋子布置好,就得你来安排了。”
“你们可以?”老刁半信半疑地说道。
“我保证今天上午把消息传进去,到晚上全厂就能都知道。”冯凯笑着说道。
“这么玄乎?”
“那必须的。”冯凯也故意对老刁神秘了一把,作为报复。
“如果真的可以这样,那倒是有希望。”老刁拿出一张纸,在上面画起了图,说,“既然特务能打电话到胡杰家住的胡同口,就说明他对胡杰的情况很了解。胡杰所住的这个胡同,地势环境有点复杂。”
“有多复杂?”
“四通八达。”老刁说,“这种喜欢干违法事情的人,就喜欢选择住在这种狡兔三窟的地方。他住在胡同中间,是十几条小道的交会点。如果我们想把这一片胡同区域都封锁,至少得有一百名公安。”
“这种大案子,叫尚局长请求军方支援?”冯凯知道这个年代还没有武警部队。
“不行。”老刁说,“人一多,很容易被发现。更何况那么多身姿挺拔的小伙子在这附近突然出现,我们的对手又不傻。”
“那就把他引入了胡杰的家中再动手。”冯凯说,“这样,我们只要控制住中心现场就行。即便被识破了,他也只是认为我们在蹲守胡杰,不会起疑。”
“可是我们不知道对手有没有武器,这样对我们的同志危险性太大。”老刁说。
“没事,我来冒充胡杰,我们身材差不多,只要不开灯他就识不破。”冯凯说。
“太危险了。”老刁说。
“别婆婆妈妈的了,我们公安什么时候这么瞻前顾后的了。”冯凯坦然一笑,说,“你们派人把守好房屋四周,我在房间里等他来。”
“胡杰的房子背靠他邻居的房子,共用一面墙壁。”老刁说,“所以把守好他家的前门和两侧的窗户就行。只要有人进,我们就可以瓮中捉鳖。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么把消息给传进去。”
“交给我们,你放心。”冯凯笑。
又来到了玛钢厂的门口,还是经过了一样的程序。门卫惠大爷请示过厂长,在冯凯和顾红星登记过之后,放他二人进入了厂子。
制造车间的车床还在轰轰作响,车间主任曹玉兰还是一样热情多话。
“曹姨,上次你们车间做出来的配件真是太好用了,我想再做一套,我带了介绍信过来。”顾红星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词儿,说得有些不自然。
“喊什么姨啊?喊大姐!”冯凯见顾红星很不自然,连忙接过话茬儿,说,“我们最近案件有点多,自己做的设备呢,不够用,这不又得麻烦您。”
“没大没小的,我和他妈一样大,当然是姨。”曹玉兰喜笑颜开地说道,“案件多吗?怎么我们在厂子里都没听说过?”
“你们一礼拜才回家一两天,当然听不着。”冯凯故作神秘地说,“什么样的案子都有,还有大案子呢!”
“什么大案子啊?”曹玉兰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杀人吗?”
“这,不能说。”冯凯作势要进车间看工人做零件。
“和我有啥不能说的。”曹玉兰拉住冯凯说,“我嘴最严了。”
“那也是。”冯凯停下脚步,低声说道,“你敢相信吗?都这个年代了,我们龙番还有特务。”
“真的假的?”曹玉兰瞪大了眼睛。
“我们最近发现了一个特务,准备把一个记载了国家机密的笔记本送到境外去。”冯凯说,“我们已经盯住他了,准备明天一早就动手。”
“赶紧抓了。”曹玉兰说道。
“所以啊,我们要赶紧把这零件做好,就得回去蹲守了。”冯凯说,“这事儿,可不能和外面人说哈。”
“不会的,不会的。”曹玉兰摆着手说道。
做完了零件,冯凯和顾红星走出了玛钢厂。
“你咋知道她一定会说出去?”顾红星担心地问道。
“越是说自己嘴严的,越会说出去。”冯凯哈哈一笑,说,“她会觉得反正今天厂里的人都不能回家,即便说给厂子里的人,也不会传出去,不会对我们明早的抓捕造成影响。这么大一个新闻,足够给她当作炫耀自己消息灵通的资本了。退一万步讲,消息即便传不出去,对我们也没有影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