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泽开着车驶出医院,往陈若初公司的方向开去,虽说已经飢渴难耐,不过身体到是还能跟着车内音响放的音乐旋律摆动着。
陈若初滑着手机,关注着公司群里实时消息,顺带传了一则讯息给蔡老闆,向他报备自己今天没进公司的原因。
没想到蔡老闆只回了句:记得画图。
「所以你要去吗?」
陈若泽找准时机插了话,语气显得有些仓促和不自然。
「去哪?」
「桐希姐的婚礼啊!」
没想过他会重新提起此事,陈若初瞧了一眼他,回眸继续专注着眼前手里的讯息,两指敲击着虚拟键盘一阵,随后讯息发送的提示音响了出来。
「怎么?你想去呀?」
「也不是...就好奇你会不会去。」
「有时间就去囉。有时间的话。」
「嗯啊...有时间是指什么时间?」
「放假。」
「你放假也能给自己一堆事,有够难约。」
「……你是缺钱还是怎样?」
「谁、谁跟你缺钱,我有在打工好吗!而且这跟缺钱有啥关係——所以你到底要去不去?」
拐弯抹角着实不适合他们两人的对话模式,陈若初很快就受不了陈若泽绕着弯子套话,不耐烦的瞪着他。
「陈若泽我发现你真的越来越奇怪,我去不去是干你屁事!」
「你才奇怪!回答去不去是很难吗?不是......啊你不是喜欢人家!那你去不是给自己找难过嘛!啊如果不去我就帮你把礼金交过去就好啦……」
他转眼发现她的眼神从不耐戛然转为错愕,面色逐渐凝重,眼眸黯淡了几分。
看向陈若泽,陈若初盯着他不敢转过来片刻向着自己脸庞,凝视那乌亮的眼珠子,慌张洩露了半晌。
陈若泽曲着背整个人越来越往前倾,双手扶抓着方向盘,眼神时不时的飘过来注意她的表情变化,目光却越来越心虚。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此话打破了片刻的沉默。
「......」
也只有片刻,在大声、欢快的音乐都热络不起,车厢内已达冰点的氛围。
在下一个路口的红灯停妥,陈若泽转头和陈若初四目相对数秒,莞尔一笑回过头直视着前方。他努了努嘴挑起眉头,十根指头不安分的随着音乐敲击着方向盘。
「你真的觉得我看不出来吗。」他轻悠悠地说着,视线在上方倒数着的号志灯,「不说老爸,他我是真的不清楚,难道你真的觉得老妈看不出来?」
「所以那又怎么样。」
陈若初没发现自己说话时颤着音。左转的提示灯一闪一闪。
明明自己已经能逃多远就逃多远,该尽的责任她自觉一点都没少过,她甚至比任何人都害怕「不孝」两字被添到自己头上,所以付出了自己能给的所有,不留馀地的把所有的时间和情绪都填进那个大洞中。
可还是要面对吗?
自己已经到了父母会偶尔问起另一半的年纪,她总是用工作忙搪塞过去。可是接下一句话时她都会想,乾脆心一横把喜欢女生的事就这样告诉两人算了。
反正世界不会因为多了个疯子而改变,只有她的世界会变得不一样而已。
同性恋是神经病,我家不容许这种骯脏的存在。
我警告你,别给我喜欢上女生。
这是父母给她的枷锁,她一辈子的诅咒,再加上弟弟青春期时对同性恋的不了解,而无心脱口而出的言论。
这世上连最亲的人都可能将自己是做不堪。
陈若初不敢想像当自己成为他们口中的神经病、疯子、社会乱源时,她该怎么办。
她不在乎外人的间言间语,也不在乎别人的冷嘲热讽。可一想到自己的父母也是会对自己如此的人,她总是无数次鼓起勇气,止于在啟齿之前。
陈若初太了解他们会的事。
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痛楚一次又一次的拿出来谈论,拋到高高的天上,再狠狠的往下摔。
她很早就意识到,有些父母会把孩子随口一说的梦想当成目标。不停的去提醒着她,自己开口所说的「梦想」。
从开始的倡言到最后的不语,有些事终成黄粱一梦。成长过程里得去正视自己或许根本没有那个实力和天赋,或许连站在门口的资格都没有。
没有人能无数次的接受自己离曾经的理想渐行渐远,而身边最亲近的人还在告诉你:别放手,你还可以!
等自己撑不住了,却没有人告诉她:没关係。
而是不断的责备:你失败了。
陈若泽儿时的梦想是成为兽医,可惜分数过不到那条线,最后改读了其他专业,也有一番成绩。
他已经做到许多陈若初所做不到的,但父亲还是会拿这件事说嘴。
所以到后来,陈若初总会告诉陈若泽,别再把梦想和未来告诉别人。
不知道陈若泽有没有听自己的,但陈若初从那时就没再告诉过父母自己的梦想。
从知道自己无法成为他们眼里的「正常人」开始,她便不再开口提起自己的未来。
他们的未来,不会有我的。
还是要面对。好在第一个面对的,是自己那位没口德、自恋、嘴砲侠,但又没办法真的讨厌起来的「臭老弟」。
号志灯变换,前方的车辆慢慢移动,陈若泽轻踩油门让车子缓缓而行,跟上前面的麵包车。
「虽然我无法理解,但看你因为这件事总是想离得远远的,就惹得我很不爽。要不是我还会来找你,你真就跟人间蒸发似的。」
「如果能人间蒸发好像也不错——」
「欸那可不行!你捨得丢我一个人南北两边跑啊!」
「也不是不行...反正是车跑又不是你跑。」
「哎呀!反正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如果需要我陪着你,去面对这些也没关係。我不支持,但我支持你,这样懂了吗?」说完他沉默了片刻,突然捂着自己的嘴,眼底浮现薄薄的水光喊道:「喔干,我真是绝世好弟弟欸!」
有人自己说完自我感动的吗?
陈若初须臾感动的情绪荡然无存。揪住他的耳朵,往自己身边拉过来。
突如其来的扯拉刺痛,疼得陈若泽蹙起眉张着嘴,脑袋跟着耳朵靠了过去,生怕陈若初真把自己的耳朵给扯下来。
他一手慌乱的指着前车,另手轻拍着陈若初揪着自己耳朵不放的右手,低声哀嚎:「啊啊啊...我开车啦!」
陈若初咂了一声舌,便松开手将他推回原位。逃离魔掌的陈若泽揉着耳朵,怒意冲冲的直瞪着她。
「陈若初你没良心!」
「没良心还会可怜你?赶快去吃饭啦,等一下还要进公司一趟,吃饱后你就去接小东西回我家。」
「蛤?!又我去?」
「不然别吃了。」
「......喔,知道了。」
他瘪起嘴,敢怒不敢言,只能调高音量来表示不满。
「太大声了。」她冷冷道,双臂交叠于胸前。
将脸转向另一边,她仰目望着窗外的天空。
「...妈的...」陈若泽暗道,说完才默默地调低了音量。
夏天的夜晚来得特别迟,看着天空橙黄偶有青紫,只可惜外头没有风,热得陈若初只想躲到凉爽的室内。
她觉得那天离开的太阳比起现在的落日还要柔和许多。
那拥抱也是。
「欸姊。」
「嗯?」
撑着下巴,脑袋摇摇晃晃的,冷气呼呼地吹动额前的碎发。
「你当初为什么叫妈搬去那里啊?」
「因为那附近租金便宜啊~」
「真的没其他原因?」
有什么原因呢,只是那时母亲提出搬家时,她下意识的就想到那地方,没什么其他原因。
「唉...没有!你能别那么疑心病吗?」
「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今年暑假要去日月潭玩!」
陈若泽大声一喊,吓得她往窗边挪了过去,惊恐的看向他。
「神经病啊,去就去,喊那么大声干嘛?」
「因为我是在说给你听的呀!」他狡猾的笑着,声音高了几分,「你也要去~」
「忙,你姊我没暑假。」
「请假啊,你工作不是能带着做。不然我挑六日也行——陪一下你弟嘛!」
「不要。」
都几岁了还要找姊姊?陈若初怀疑陈若泽是不是又造反了,在找救兵。
「还是你不想去那里?」
「也不是……」
下意识地反驳让她愣了神。
「那我们换个地方也行!三仙台如何?晚上还有机会拍到银河喔!」
他说着,眼里的星光愈加闪烁,目光更是诚恳。
「我们姐弟俩适合单独去这种奇怪的行程?」
「哪里奇怪?又不是没有过,热气球也是跟你单独去、北海岸也是、垦丁也是、阿里山也是……有什么奇怪的?」
自从陈若初开始工作,陈若泽升上大学,好像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有了微妙的变化。
从前的打打闹闹、争锋相对,到现在两人能单独出门,他坐驾驶位开车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父母离婚后,陈若初对「家」的定义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模糊,对家人的定义也是。虽然说父母离婚,但两人都没有再娶再嫁,只是户口不在同一本上,母亲的名字回到她原本的地方。
陈若初当时看到本子上的共同扶养,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儿时被丢掉的那隻黑猫,没有了家。
明明一家人就该在一起,你们是两家人,所以没关係。
那我和弟弟呢?属于谁?
「谁都好,只要有个可以回的地方就可以。姊你别想太多,我会黏着你,常常找你的。」
记得陈若泽坐在楼梯上,变声的尷尬期让他声音有些沙哑,但那句话让陈若初记了好久好久——
原来我的家人,就只剩弟弟了呀。
她曾如此想过。
陈若初发觉那个只会惹自己生气的臭老弟,已经不知不觉的长大许多,没有了那些年的不懂事和莽撞。脸部逐渐明显的骨骼线条,早已和年幼时脸颊两旁肉嘟嘟的男孩大相逕庭。
何时已被掐断的音乐,彷彿还有馀音残留在车内,让她丝毫没有察觉音乐的停止,冷气运转声嗡嗡的在耳边。
慢慢的她听见浪花拍打水面的声音,海鸥低空盘旋在海面上叫着。
还没和她一起看过海呢。
陈若初闭上眼睛,慵懒地靠着椅背。
「去看海吧。」她轻声道:「别只有我们两个,别找爸妈,你再找几个班上的朋友来。」
「那你也要找。不过像你那么孤僻的人,会有朋友嘛?」
「......靠陈若泽你真的——」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