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彦此时也找到我们了,他边挥手边朝我们走来。
「你们在这啊,真会跑。刚刚在聊啥啊?」
「我们聊到去年阿豪生日那天的事。」思晴代替我回答。
「聊这个没关係吗?」阿彦口气听起来很担忧。
「我没事。就只是思晴她没听过,所以聊了一下。」
阿彦找了块舒适的地方席地而坐,他打开手上的啤酒罐喝着。
「那你们先聊。」
这件事和阿彦也有不浅的关係。
我露出个五味杂陈的苦笑,然后继续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
阿豪生日那天,他一下班就异常心浮气躁的。
他在回到家后到处没见到我,误以为我忘了这一年一度重要的日子。于是他在公司里头累积的怨气,突然爆发出来。因为怒气充斥了他的脑袋,他也就不愿传讯息,也不肯打一通电话给我,确认我身在何处。
同一时间,我正和阿彦,在某家百货公司精品专柜前待着。这间专柜是阿彦推荐给我的。他说以往挑礼物给前对象时,几乎都是在这一家挑到的。而且以他对阿豪的认识,他相信在这一定可以挑到阿豪喜欢的款式。
我一边望着手机上的时间,一边焦急、徬徨着,心想阿豪早该到家了,再不快点赶回去不行。不过其实我只要稍微告知一下,阿豪就一定很愿意等我回家的。但我并不想让他知晓我的行踪,也不想随意找个理由搪塞,我们两人因而错过解释的大好时机。
阿彦坐上专柜前的座椅,看我持续左右徘回、坐立难安,便替我想了个理由,假装我们俩在路上巧遇,然后一起吃了个下午茶,所以会晚一点回家。但我在一番犹豫之后,还是婉拒了。善意的谎言我还是难以说出口。
过不久,一位西装笔挺的年轻男孩,提着一只精美的袋子,仓皇地奔回专柜来。此时他额上已经冒出好几滴汗珠,可以猜想他跑得有多急。
稍早,由于专柜交接失误,上一位柜哥一不小心,将我预订客製化礼物的订单遗落在仓库,导致这一位迟迟无法向我交货。明明东西早已妥善备好,都已经放在专柜下方了,我们却只能乾瞪着眼。
「真的非常抱歉久等了!先生您预订的商品已经好了,也依照您的要求,将您所准备的卡片放入盒中了。再请您确认一下。」
我掏出袋内的精品小盒,迅速确认盒中物品是否齐全。
「没问题吧?」阿彦关心道。
「东西都对了,可是我总觉得这戒围好像偏小了?」也许只是我太紧张而產生错觉,但我对此专柜的信任度已经大大打折。
「不会吧?我看是一样的啊。」阿彦看不出差异。
不过此时我灵机一动。
「你的指宽好像跟阿豪差不多,不然你帮我试戴一下?」
「呃,是可以。」
阿彦面露为难,但时间紧迫,他也难以拒绝。
阿彦小心翼翼地将戒指套上,一番功夫后才抵达指节最底。
「你看,这下你放心了吧。」阿彦大张手掌向我展示。
「好。那赶快放回盒子吧,我真的该回去了。」我越来越焦急。
然而欲速则不达。阿彦急着摘下戒指,但戒身却在指节中段卡死,任他怎么推、拉、拔都无动于衷。我因为看不下去了,所以我牢牢抓起阿彦的手,使出浑身解数,拚老命把戒指从他肿大的指节扭转旋出。
幸好,戒指在脱离的过程中没有任何受损,虚惊一场。
不过阿彦的手指,大概有一小段时间不能自由伸屈了。
我接着二话不说一把抓住阿彦,扭头往百货公司出口奔跑离开。
这一番折腾之后,时间又被延宕了一些,这下真的分秒必争。我除了对阿豪感到抱歉,也对阿彦非常不好意思。毕竟我上次也是硬拉阿彦,来陪我挑选礼物的。
今天是刚好,阿彦因为间着无聊跑来探我班,而且晚点要和朋友到百货公司附近聚会,所以我才拜託他陪我取货,没料到会害他无端浪费这么多时间。
「抱歉,因为要陪我而害你迟到了。」
「没差啦,他们搞不好人都还没到齐,现在去应该差不多。」
「你的朋友跟群组里的人一样,都保有这种『美德』呢……。」
「不多说啦,你不是还要赶回家吗?快滚,男友狗。」
「好啦,谢谢。」
我满怀歉意与谢意,告别阿彦,挤上下一班次的捷运,赶往回家的路途。
回到家时,我看到阿豪已经坐在电脑前,安静地玩起游戏。
我见他有点疲累,为了展现贴心,所以主我动为他按摩放松。
接着他停下游戏,转动椅子半圈转向我,然后面无表情、冷漠地瞪着我。
「你刚才跑去哪里了?」阿豪的语气特别兇狠。
「我……」
「今天什么日子,你忘了是不是?」阿豪粗鲁地打断了我。
在我试图辩驳之前,他脸色又更加深沉,一股脑、霹靂啪啦地说着:
「你是不是跟阿彦在外面鬼混,还偷偷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我就觉得奇怪,怎么你们最近那么常见面、那么常约出去吃东西,原来是这样啊?」
这些咄咄逼人,又毫无根据的推测,我听完是一头雾水、满脸问号。
而我受到这般有损清白的指控,顿时也动了气。
「你凭什么这样污衊我们?我们就只是好朋友而已。你不是也跟阿彦认识很久了吗?怎么还会有这样想法?」
「哼。你难道不知道,阿彦以前就偷偷喜欢你很久了吗?不然他为什么要跟你这么亲密?这还是他某次喝醉之后不小心说溜嘴的!」
「我、他……这怎么可能?」我不敢置信。
他忽然沉默,表情从无神转为冷峻。
他接着告诉我说,他另一群的群友,偶然撞见我和阿彦在百货精品柜前私会,还为彼此试戴戒指。这就是我和阿彦私通的直接证据。
我听完,脑袋瞬间断线。谁能料想这讹传的谣言,竟错误百出成这德行。
原来他误以为,我和阿彦已暗通款曲许久,最近甚至准备无缝接轨,要害他戴上原谅色的帽子。难怪他语气中满满都是醋意,一句句都是酸不溜丢的。
想当然,莫名被栽上这顶「出轨」罪名的黑帽子,我可是气急败坏地要向他解释。无奈他正处于气头上,任何解释都不肯听。
随后他直接拎着机车钥匙,打开家门就骑上车飞速离开现场。
我知道愤怒状态下的他需要冷静的时间,所以我也不打算拦阻他,只希望他能多加注意行车安全。我满腹无奈、心中有苦难言,但我当下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了。
我将预先备好的蛋糕放入冰箱,再偷偷将两份礼物放到他桌上,之后便着手开始布置庆生的装饰。原本这些杂事,本来就是要赶在阿豪回家前完成的,这下正好,可以让我用来消磨在家独守的煎熬时间。
后来,过了两小时左右,阿豪突然打了通电话回来。
他一开头就慎重地、低声下气地向我深情道歉,希望我能原谅他这个衝动又不讲理的笨蛋。他请我耐心等他一会,他马上就会赶回来陪我一起庆生。
掛掉电话后过了半小时,这时我已经等得疲倦了。毕竟今天下班后,我一课也没间着。我心想,我先小睡一会,晚点阿豪就差不多到家了。而且我也考量到,当晚说不定会做些剧烈的活动,我得先补充点体力。所以我很安心地躺到床上预先补眠。
小睡途中,我被不停敲击顶加铁皮屋顶的声响吵醒。外面不知何时竟下起了大雨,还刮起了阵阵强风。按这雨势磅礡的程度,想必用路人的视线会大大受阻碍,必须时时刻刻注意路况,以防意外自摔或与人擦撞而「犁田」。
我的脑袋还正恍惚,但我急于关心阿豪是否已安全返家,所以我赶紧跳下床,要回客厅查看。
说时迟那时快,当我脚尖刚踮上地板,一阵闪电又光速飞驰而过,我反射性地吓了一跳,脚趾还不小心踢到床板边缘,痛得跟踩到乐高一样,简直要夺人性命。那时我默默数了十秒,远方的山头上才发出一声闷哼雷响。
「不过,那道闪雷,是我和阿豪共同听到的最后一声雷鸣。」我淡淡地对映射温和月光的海面道着。
「那天,阿豪因为严重摔车,所以就……。」阿彦替我接下后续,但因为顾虑我还在场,也不敢说得太直白。
「我在节目上有听阿五说过后续了。不过原来在这之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啊……。」思晴回想直播那天的内容,故事的来龙去脉此时都接上了。
「这全都是我害的,如果那天我没有去找你……。」阿彦垂下头,他自认必须扛起责任。
「都过了去,就算了吧。」
「这也不能怪你啦,毕竟是阿豪自己误会大了。」思晴试图出言安慰。
「但阿豪怀疑得也有道理。毕竟是我亲口告诉他的。」阿彦将脸埋入双腿之间,他已无顏面对自己的好哥儿们。
其实这段时日里,我也能渐渐感受到,阿彦对我有着友达以上的情意。
每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不是出于喜欢之情,阿彦怎有心力,陪伴我走过这一整年?但我对阿彦并没有额外的意思,所以我们一直保持适当的距离,我们都不曾越界。
「说来好笑,阿豪会打电话回来道歉,还是因为阿彦先打给他。」我轻轻笑出声。
「咦?阿彦,你跟阿豪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阿彦的眼神转了好几圈,才正面回答。
「我因为好奇阿豪喜不喜欢那个礼物,所以才想打过去问一下。他一接起电话先是对我问东问西,还拜託我不要破坏他们的感情。我就解释说,我只是帮忙推荐生日礼物,然后陪阿五去拿,就这样。我才不敢跟他抢夺这位『小王子』。解释清楚之后他马上跟我道歉,说着要赶回家过生日,然后就掛掉电话了。人家路上随便看到,随便讲讲就相信,这个人真的是笨蛋一个!」
话说完,阿彦依然感到歉疚,但我们三个随后一起笑了出来。我们都认同这个最符合他的形容词。
「阿豪会不会是被雷声吓到,所以才会出意外?」
「这应该满有可能的。那天雷声真的很大。」
「或许吧。」
思晴推论道,阿彦亦深表认同,而我心中却有着不同的答案。
一对年轻人骑车酒驾,于上山时在对向车道蛇行,又因当时视野欠佳,害阿豪闪避不及而自摔路旁。事发一个月后,那对年轻人才在良心谴责下,选择自首投案。
后续的真相,是阿豪他哥私下告知我的。我们双方当下商量好,就让全案交给司法裁量,而后不再公布更多细节。
不让其他亲友知道,并非出于无情,而是我们不想让所有人,再遭受更剧烈的一次心痛。
更深沉的伤痛,只须由我们两人来背负即可,以亲情与爱情。
我时常都会思考,阿豪那天在事发过程中,究竟遭遇了什么困境,竟连骑车技术高超的他,也无法顺利躲避,倖免于难?
但我更常去想像,意外发生的当下,阿豪心里有多么惊恐、害怕?
他平凡的身躯,在撞击的那一刻,感受到了多剧烈的痛苦?
还是说,他很幸运地在毫无知觉下,当场一命呜呼,免去了痛苦?
当我陷入那样的沉思状态,整个人就有如,被囚禁在打着无尽响雷的骤雨夜之中,无可自拔、无人救赎。这样的大哉问,有时便会没日没夜地,像一条陷入迷途的孤魂困扰着我。
虽然我曾梦到过他回来见我,但每当我一问起,他却总对意外避而不谈。
我想,我这辈子是不可能亲口问到他的答案了。
但或许,得不到正确答案,对于被遗留下来的我而言,会比较好受一点?
「不过阿豪人那么好,我想他一定已经在天堂上了。」
「说到天堂,我前阵子才听说过『海奥华』,他也有可能是回去了?」
「哇!这么说来也有可能耶!」
「你们两个都在说什么呀?」我笑着摇摇头。
我们既为生者,便是难以猜测、窥探另一界的真实面貌。在此多做揣测也无济于事。不过我知道,他们是想藉以宽慰我的悲伤。毕竟我们都希望我们所爱之人,都能获得幸福、获得善终。
我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仅有极少数与我亲近的人,才曾听闻过的心路歷程。谈话过程中,摄取过酒精的他们都又清醒了一些,只有我更深入地沉醉于回忆。
与此同时,月亮也无声无息地,往上攀升了几度,温润无暇的光芒似乎更加璀璨。这时我才惊觉,今日的圆月竟是如此饱满。
微醺的我,误以为那不是月亮,而是夕阳匆匆落下之后,除去浓烈、耀眼的橘红色连身洋装,偷偷在海面下换上一身轻薄、皎洁的象牙白晚礼服。
我不想在他们面前戳破。我想让这当作,我与圆月之间无人知晓的秘密。
在我们沉默望月的同时,整点的固定讯息又传来了。
我同时取出两支手机放在掌心,但我并未点开讯息。
「你还是随身携带两支手机呀?」阿彦小作讶异问起。
「咦?另一支是谁的?」
「是阿豪的。」
我继续向他们解释道:
这支手机是他的遗物。由于他的手机壳很坚固,所以发生意外当下,手机竟奇蹟般地几乎完好无损,只有萤幕玻璃贴裂了几大痕。只可惜人类的肉体躯壳实在太脆弱了,无法同样幸运地安然无事。而破碎的躯体也难以留住其内蕴藏的灵魂,最终只能任凭其悄然无息地消散,不留痕跡、毫不留情。
而阿豪这支门号,是499之乱时新办的,当时还被人员说服,额外搭配换了这台新机。我本来打算等期约届满当天,请服务人员把这支号码过给自己。
阿豪这支line的帐号密码我都记得,所以只要不出任何操作差错,我就能永远保有这支帐号。这样一来,他从前设定好的、固定发送的晚安讯息,就能持续在每日凌晨一点整点发送给我。
「我总觉得,阿豪变成了这片海,或者说一部份的他在这片海里。」
我向他们提起去年我们在此的往事。说完,我们三人陷入一阵沉静。
阿彦眼见苗头不对,于是朝思晴挤眉弄眼,暗示今天点到为止就好。
心思细腻的思晴理解了意思,于是生硬地岔入其他话题。
等到间聊差不多尽兴了,阿彦站起身,他瞥见了独立于一旁的单眼。
「欸!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丢在这里?等等忘了带走就糟糕啦。」
「啊,好,谢谢。」我自阿彦手中接过相机。
「既然都拿这么厉害的相机了,不多拍一点太可惜了。」思晴凑了过来。
「说的对啊!不然我们来跟海合照一张吧?」
「办得到吗?」我狐疑。毕竟我是目前最清醒的。
「办不到我也会想方法办到呀!」阿彦信誓旦旦。
只见两人一边寻找最佳拍摄点,一边试调拍摄距离和角度。一会儿过后,他们终于就定位了。
「阿五,你快点过来呀。」思晴向我喊道。
「来了。」
我们依序前后微微站开,由身高最高的阿彦在最前掌镜,他们让我站在中央,思晴则站最后。
阿彦一手艰难地高举双手捧着相机,另一手还得准备按下快门,看起来又可怜又滑稽。不过既然是他主动提起的,只好让他担待着点。
「你们准备好了没?」
「我好了。阿五你要再靠近一点呀。」
「好。」
「好了吧,那我要拍囉!」
「嗯。」
倒数三秒之后,阿彦连续按下好几次快门。他深怕没拍上一张可看的,待会还要再重试一次。
「如何?有勉强可以看的吧?」
我接过相机,翻看刚才拍下的成果。
「嗯……勉强啦。」我嘴角失手,忍不住笑出来。
「你笑什么啦!」
「欸!我的表情也太丑了吧!重拍啦!」思晴凑近一看,大惊失色。
她的表情管理失败,像是失了魂落了魄。
「拍出来根本就黑摸摸的,哪有丑不丑的问题?」
毕竟背景光源极为昏暗,单眼相机性能再怎么好,也有其极限。
「不管啦!再拍一次!」
「不要,这台很重耶,举着手很痠耶。」
两人一番斗嘴之后,阿彦妥协了。于是我们又重拍了一组,这次我们倒是都满意了。
我们继续又各自面海、各有所思。
阿彦这时走到我身旁,大动作地伸起懒腰,手落下时顺势搭上我的右肩。思晴见此也凑了过来,同样伸出手轻搭上我的左肩。
「我们会好好替你照顾你的『小王子』的,阿豪你放心吧!」阿彦对着规律起伏的浪潮瀟洒地说。
「没错,就交给我们吧!」思晴也附和着。
我左右看了他们一眼,沉默不语,只是朝映照微微月光的海面点头。
一道强劲的海浪拍击了岸边,声音响亮如雷。
我想,他的回答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