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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杜洛城在原地站了许久。
  与其说是呆站着,不如说是全身的气力已被抽空,连张开嘴都是难事。程凤台见他看着那张纸楞神,想必也是知道什么回事了。于是他们就一人站着、一人坐着,在空荡荡的院外停留了许久。
  后来,谁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他们离开了。原本体内都有股硬劲的大男人,他们竟毫无辩驳之力地认输了,对生活、对现状、对战争。再后来,终于踏出了北平,这个突如其来的造访并没有获得什么,若要说有,也不过是最大的噩耗罢了,那又为何要回来?好几年后,直至战争结束了,杜洛城也没想明白。
  对于曹贵修的死,他并没有如言情小说般,深刻而致死的绝望,令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他所感觉到的是一种伟大的尊敬,正如壮士碑前的鲜花,是对他们伟大牺牲的感谢与哀悼,没想着他们来往数次,交情至深的尽头,只不过是一般人对于英雄的崇敬。
  但那也无可否认曹贵修在他心中至高的地位。
  在他离开北平之前,随手捎上了自己当初交给商细蕊的《凤仙传》戏本,毕竟那可能成为他这辈子笔下戏文的遗珠了,全然当作是留做纪念吧。驶离北平的火车上,他全做好奇地翻开了页面,上面几行字掀起眼帘──
  七尺之躯,许国再难许卿。
  「呵呵。」他撑着头,淡然地笑了。那既然笑了,又为何手会感觉到一丝痒意,而一行泪水攀着臂膀往下滑落呢?
  转动着手中的戒指,他不禁又回想起了那个在军营的夜晚,后来翻阅资料得知这首诗名为《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是俄罗斯诗人亚歷山大·普希金的作品。正如诗中写的「它会死去、它早已被遗忘」——遗忘,真正的死亡是被人遗忘,那更教杜洛城不敢像从前一样尝试遗忘了。
  他要独自一人在这世间天天想念着他,这样他便不算死去。
  一九四五年八月,美军在日本扔下原子弹,日本势力逐渐衰微。
  他在美国街头看到一群妇女摇旗吶喊着战争即将结束,以及许多女性权利的海报张贴在街道路灯上,少了家中的男性,她们也终于有机会崭露头角。即便除了战争以外的一切皆和杜洛城无关,他还是很乐见这样的情况,这里隔绝了砲火轰炸的战场,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和中国不是一个样子。
  但许多的高楼似乎也挡住了心和心的距离,他来到美国已有数个年头,除了接洽他的朋友,他再无发展其他脱离正常交际外的关係,一天无非是写写字、看看报,然后在这与战争隔绝的地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直到那一天。
  本以为又是一个正常的日子,广场上四处皆是人群,黑压压的一片正如他们顶上的天空,炎炎夏日的气温颇高,但中午过后时常聚集乌云。明明只是为了进行例行採买的杜洛城推推眼镜,小心翼翼地顾好手中的包,要知道在这个时候被遭遇扒手的机会异常吓人,他就曾经敏锐地逮过一个不成熟的孩童,而知他是为了生计所困,杜洛城最后也掏了几张钞票给他,并在往后的这种场合提高警觉,正如现在这般。
  人,到处都是人。他一下被左边的人潮推到右边去,一下復被右边的人潮推向左侧,就像捉摸不定的浪花,一下下用他难以抗拒的力量左右着他。原本人都是向前移动的,但这时却偏偏有一个人反其道而行地和杜洛城正面撞上了。
  发出不怎么起眼的闷哼,这一下着实给他撞疼了,好不容易调整好被撞歪的眼镜,没想着眼前这人跟定住了一般动也不动,更是有些惹恼了杜洛城,他不耐烦地用英文说道:「嘿,走在路上注意一点!」
  「啊、啊——」那人似乎英文不太利索,手指摁在黑色报童帽的帽簷上,思索了一阵,终于一鼓作气地拿下了帽子。
  杜洛城以为他这辈子都再也看不见那张脸,但事实是否定的。
  咬咬牙,他的视线对上那双眼睛,定定地说出了眼前人的名字:「??雪之诚,不,九条禾马。」
  「别、别叫这个,叫我雪之诚就好。」雪之诚说回了中文,杜洛城这也才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听到自己的母语了,亲切感莫名涌上心头,即便眼前这位是个日本人。
  「好久不见。」杜洛城不愿停留在此,用眼神示意雪之诚就继续顺着人群的方向走动,而雪之诚也会意地跟了上去。「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想起对雪之诚的最后印象在程凤台昏迷的那段时日,面对被上级刁难的商细蕊,他主动站了出来,说要代亡故的哥哥上场杀敌,请求对方不要为难商细蕊,而这样的请求当然被接受了。
  于是杜洛城以为雪之诚应该在战场上、或是死了──反正不会出现在美国街头。
  「??说来话长,我??」
  「那就等一下再说,先让我去趟市集。」杜洛城生硬地打断了他,在这闷热且即将下雨的时节,他实在不想在户外乾听着雪之诚说说自己这几年来的经歷。雪之诚识趣地闭上了嘴,只能沉默地等着杜洛城挑拣蔬果、买些生活用品。直到採购结束,广场的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随之而来的是变得更乌黑的天空。
  在即将到达住处前的一个街区,果不其然豆大的雨滴砸落在他们的头顶,于是他们只能加快脚步,直到关上公寓大门后,外面已经演变成倾盆大雨。
  杜洛城打开公寓的灯,这是他这几年居住的地方,虽不算太大,可容纳两位成年男性还是绰绰有馀。他拉上窗帘,室内立马变得更亮了,随手把刚刚採购的物品放在流理台上,杜洛城忍着溼发贴在后颈上的黏腻,从浴室拿出了两条毛巾,其中一条递给了呆站在原地的雪之诚。
  「坐在那儿擦一擦吧。」
  雪之诚点点头,接过了毛巾,于是两人便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楞楞地将毛巾掛在脖子上,等待上面的纤维布料吸乾雨水。觉着差不多后,杜洛城站起身走向了厨房,不忘回头问一句:「咖啡要加牛奶吗?」
  「杜,我??」雪之诚把手称在座椅上将自己撑起身来,看着杜洛城的眼神充满千千万万个疑惑和呼之欲出的想法,但杜洛城只是生硬地回避,他走进了厨房,悠悠地说着:「那我就不帮你加了。」
  良久,杜洛城端起两个马克杯放在客厅的木头茶几上,看起来顏色比较深的放在雪之诚面前,他点点头向杜洛城致谢,内心的挣扎仍在继续,杜洛城坐在了一人座上,啜饮了手中的咖啡瞇起双眼,似乎对咖啡的香气甚是满意。
  雪之诚低下了头,开始缓声说道:「我的国家获得了报应。」
  「嗯,今早的新闻。」杜洛城对着桌上的报纸抬起下巴,「所以你知道为什么你不该出现在这里了吧?」
  「我可以解释。」雪之诚猛地抬起头,但又感觉到自己没有说话的底气,肩膀垮了下来,「??我又逃了。」
  「那里就跟地狱一样,我、我实在是待不下去,所以几个月前就来到了这里。」雪之诚淡淡地说道,只是说话时愧疚感久散不去,反而越来越强烈,眉头拧成一团毛线,声音也粗哑了几分。「你儘管骂我吧,我这辈子是不可能赎罪了。」
  「??我为什么要骂你?我没有资格骂你。」杜洛城放下手中的杯子,看着雪之诚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无声的谴责,「既然人都来了,你说一说这几年的经歷吧。」
  雪之诚有些惊讶地对上了杜洛城的双眼,缓缓地点头后便开始细数自己这几年的经歷。他首先是在东北战场上做指挥的工作,即便他对打仗趋之若鶩,但由于曾经被九条将军拉着学习,简单的战略知识还是有的。随着东北战场胶着,他又被派到南京一带,但看见那里的日本兵对当地人做出的惨绝人寰的事,他实在是没办法待在那炼狱般的环境,于是又主动申请短暂回了东北。
  「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中国人。」雪之诚原本说起南京的经歷时,整个人脸色发白,似是回想起了什么非常黑暗的回忆,可又说回到这里,就像突然提起了兴致,黯淡的眼神敛了些光。「我在东北打仗时出了意外滚落山崖,是他把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我给救了回来。」
  「他把我带到他的帐篷,给我吃的喝的,也帮我包扎伤口。」雪之诚掀开衣领,一个狰狞的伤疤从锁骨蔓延到侧颈。「如果没遇到他,我是绝对会死的。」
  「我在他的帐篷住了好些日子,直到我要回去军营时,他却问我想不想离开,我那个时候很挣扎。」雪之诚说着说着又像从前一贯地比手画脚,杜洛城不禁想起他们过去时常在上海吃饭聊天时的模样,内心感慨万千。「但我最后还是说想要,然后他就指着一边的山头,叫我往那里跑去,会有人接待我,我当时都吓傻了。」
  杜洛城也觉得很神奇,为什么他竟能如此刚好遇到这样的人?内心不禁生了一些疑惑。「他叫什么名字?」
  「说实在,我也不知道。」雪之诚抓了抓后脑勺,眼里满是遗憾。「他穿着中国士兵的衣服,可是上面没有任何标籤,连军阶的牌子也没有,他说他是抓来充数用的,也不过是个逃兵,可是到最后也没和我说自己的名字。」
  「那座山头没有很高,我带着他给我的食物过了两天两夜,最后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码头,就被载来了这里。」雪之诚的话告一段落,很顺手地拿起了说上的咖啡啜饮,却全身受到惊吓般地弹了一下,「好烫!」
  杜洛城微微勾起嘴角,愉悦地打趣道:「谁让你说的那么起劲了。」
  雪之诚微微伸出被烫着的舌头降温,略不好意思地看向杜洛城。「我也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但真的就像故事一样。」
  「那你在这里都住在哪?」
  「嗯??说来也很奇怪,我在船上认识了另一个人,便一直住在他家。」
  由于雪之诚的经歷实在太离奇,杜洛城也是保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也没有深究的心思,这下便换杜洛城简单说说自己的经歷了。「我后来去了香港,然后又是四年前来的这里,中间还跟程凤台回了北平一趟。」
  「北平?」似乎听到重要的关键字,雪之诚瞪大双眼,「那么,商、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商细蕊过得还行,只是那段时间似乎又被日本人针对了。」杜洛城细细回想起那个不怎么美好的回忆,心中仿彿有个刺在缓缓地戳着,「程凤台想让他一起走,可他说不要,我们也没好意思一直纠缠,再加上时间紧迫,我们没有停留太久。」
  雪之诚有些沮丧地垂下头,「对不起,我的国家真的??」
  「你不需要感到抱歉,你从小到大的环境都不允许你认同你的国家,那为何又要在这种时候把这种罪名扣在自己头上?」杜洛城又拿起了咖啡喝了一口,静静感受咖啡因在体内流转的舒畅感,在因下雨而微微降温的时候为自己回暖了些。「??何况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那日对杜洛城来说是他这几年来不想再谈的过去,却也好在无人会随便勾起他对过往的回忆,然而现在却不得不将它从脑海深处给勾出来,事实也是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他的爱人永远留在了昨天,杜洛城会在每个夜晚想念着他,看着那隻戒指入眠,期盼在梦里能再见那抹青色的影子。
  他的爱人在他的心中并没有死去,因为他从未遗忘过他。
  正如那句诗文所写,「那个人有着关于我的记忆,而我住在那个人的心上」,或许现在这样看来,比起告白,更像是曹贵修的自白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住在杜洛城的心上,如刻在戒指上地烙印在他的心窝处。
  可惜的是,他没有特意关注曹贵修的遗体往哪里去了,或许在某个壮士陵,又或许在战场的某个角落吧。想到这里,杜洛城的心里猛地往下沉,何必要往不好的方向想去呢?现下已经没有太多的心情继续这回忆过往的话题。
  「喝完这杯咖啡,就差不多了吧。」
  他对雪之诚说,雪之诚刚开始还慌张地以为这是逐客令,但杜洛城捏了捏有些发酸的眉心,对雪之诚说以后还是可以再见面的,雪之诚这才放心地将杯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直到雪之诚离开,又是剩下杜洛城一人的空间。
  公寓也好、脑海也好、心窝也好。
  都是只剩他一个人的、寂寥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