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时,窗外已染上夜色,唐姜喉头乾涩,几近虚脱,四肢无力。
他痛苦的将脸埋进手心,气息紊乱。
杨芷眼眶早已盈满了泪,她握着唐姜的手,泪扑簌簌落在他手背,杨芷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就怕触动唐姜这时不稳的情绪。
杨芷终于明白他那些囈语的含意。
驀地杨芷抱住唐姜,才让唐姜回了神,眼睛发酸。
「我一直不知道我爸……是用什么心情看我。直到遇见你后才想,若这事发生在你身上,我肯定……也不知怎么面对孩子。」
「我常常梦到那一晚,疾驰而来酒驾的车,她柔弱的手在那刻特别有力,把我保护在怀中,让我只是轻伤。」
他记忆最深刻的,是姜倾月玉指如葱,执着围棋,棋盘是她的战场,而她是战场上最美的战士,英姿焕发,超群绝伦。
他从不知道,原来姜倾月不盈一握的胳膊,也能有如此大的力量。
那是一个母亲,拚了命想救孩子的强大执念。
唐姜眼眶通红,一滴落入杨芷的发间。
「她没活下来……」
杨芷双臂微颤:「你就这么一直自责吗?」
唐姜凄楚一笑:「是我的错,我爸肯定也这么觉得。」
杨芷摇头,低声呢喃:「傻瓜,不是你的错。」
唐姜没搭腔。
他这么认为已有十几年之久,岂能只因杨芷一句,就能觉得事不关己?
唐姜始终觉得,那晚若没出门,他的家,还是那般美好。
驀地,唐姜感觉到杨芷柔软的手碰上他的面颊。
唐姜垂眸看她,她泪涔涔的,哭的打嗝,心如刀搅。
他不愿杨芷为他难过,本想一笑了之,泪却从眼梢滴落。
见他落泪,杨芷心揪成了一块,轻声说:「没关係,哭出来,我陪你。」
以往坚硬的外盾倏地崩裂瓦解,唐姜紧抱着杨芷,只觉得眼睛酸的厉害。
此刻,他不是外人眼里完美的唐医师,只是那怀缅母亲的孩子唐姜。
唐姜哽咽:「我很想妈妈,真的很想她。」
杨芷点头:「她是很好的母亲。」
「我还想告诉她,真的很对不起……」
杨芷没多说,只是拭擦着他的眼泪,静静地陪伴着他。
多年来他从未因此事哭泣,他总自己舔舐伤口,隔日,又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深沉的愧疚终于溃堤,有个他思念许久的人,用手捧住了他的悲痛,承接了他自责。
好半晌,唐姜平静了许多,肚子些许飢饿,仍不愿撒手,紧揽着杨芷。
她知道唐姜是再从自己身上找慰藉,便回以一抱。
他抱着很紧,其实杨芷生了些疼,但看见唐姜,心痛就大于身疼。
杨芷心想,从今往后,不再让她的男孩一人面对了。
感觉到环绕身躯的胳膊松了些,应是唐姜情绪恢復,杨芷打算起身替两人都倒杯水,唐姜却紧攥着她手不让她去。
杨芷微微一笑,轻拍他手背:「去厨房倒个水而已。」
唐姜略停一会,自嘲笑:「我也真是。」
他笑中带着疲乏,杨芷俯下身,亲了下他的唇:「我不会离开你。」
唐姜看着杨芷,心中疑虑如有风吹,一扫而空。
他知道杨芷向来言而有信,说话算数。
冰开水滑过喉头,情绪再一次舒缓。
望着天花板发怔,唐姜侧头一看,屋里点了小夜灯,杨芷本就生的明眸皓齿,此刻映着小橙灯看,更为柔美。
他想,她也是盏灯,有她在的地方,心总是灯火通明。
唐姜握着她的手,低声说:「杨芷,谢谢你。」
「又来了,又再说谢谢了。」杨芷看他:「我说过了,我们之间不用说谢谢的。」
「可是……」
杨芷不让他有说下去的机会,去吻他面颊,随后贴住,这时的耳鬓廝磨,比任何时候都还受用。
杨芷去抱他:「跟你爸谈过吗?」
唐姜没吭声,摇了摇头。
杨芷犹豫:「但这是你们的心结啊。」
「谁也不敢提。」唐姜声音仍略微乾哑,走了神喃喃:「说了都不好受。」
他觉得挺鸵鸟心态的,都怕讲了心痛,于是乾脆别提。
杨芷懂这种心态,就如眼不见为净,我们不说,就当没这事。
但心病还须心药医,杨芷寻思着父子俩的心结,仍得这两位当事人开诚布公才稳妥。
杨芷没忖过久,立刻说:「唐姜,找机会跟你爸爸谈……」
几乎与此同时,唐姜站起,撳了室内灯光开关,往厨房走去:「肚子好饿,不想出门了,我就用家里有的食材做几样菜好吗?」
杨芷愣了一下,目光落在唐姜伸展筋骨的背影上。
沉淀了片晌,很显然的,唐姜自认已经收好情绪,也莫名的觉得自己在杨芷面前情绪崩溃,哭得跟孩子一样有些没面子。
明明就没关係,杨芷这么想。
见他仪态仍旧挺拔,杨芷几不可查一叹。
他有没有听到方才自己说的?
*
时近芒种,夏日午后日头根本不能以和煦形容,又毒又辣,柏油路看着都烫的冒烟,黎未雨夸张的想,打颗蛋也可能会熟呢。
炎阳炙人,她怕晒,躲在今日未看诊的旻欣牙科屋簷下等周子孟,后背大汗淋漓,委实热的她直想骂娘。
又过了约莫两分鐘,听见摩托车驶近,在自己跟前停下的声音,黎未雨抬眼看,周子孟就在近前,掀了安全帽前罩看她。
今天周日,她在几天前应了周子孟邀请,要与他到叔叔的中药行体验抓药。
忽地,周子孟一怵,瑟缩了下:「你生气啊?」
黎未雨纳闷:「没有啊。」
周子孟磕磕绊绊:「你刚刚好像很不爽。」
懂了,许是方才她由下往上瞅,又因天气过热,导致她一时面色不善。
黎未雨说:「我没生气,怕什么?」
周子孟脱口:「怕哪儿惹了你不喜欢啊。」
说完,圆睁着眼,意识自己失言,仓皇捂嘴,手足无措。
忍不住暗骂自己真是个缺心眼的。
黎未雨啼笑皆非:「你跟我多熟了还不知道我个性,不用这样小心翼翼啦。」
闻言,周子孟点点头,心思却没因此松懈。
看着扣上安全帽扣的黎未雨,周子孟心中失笑,她倒落落大方,都不知道自己在这兵荒马乱了。
知道人坐上摩托后座了,周子孟又一时茫然。
她的手该……抓后把手吧?
他向后一瞅,黎未雨果然紧攥后把手,坦然的疑惑:「嗯?怎么了?」
周子孟红透了脸,音调不自然的拔高:「没事,出发吧。」
是他想多了,他俩什么关係,黎未雨哪可能搂他腰?
对自己生出这种幻想,周子孟耳根发烫,觉得自己搞笑。
因为喜欢,就会患得患失,才会一句话,一个动作都字斟句酌啊,反覆推敲啊。
虽然略微忸怩,但周子孟也有所期待。
如果哪一天,她那双如柔荑般的手,能环上自己的腰,那可太好了。
就想像一下嘛,又不犯法!
想着想着雀跃了,不由晃起了脑袋,就像小狗崽高兴了,也会摇尾巴。
黎未雨在他身后目睹此景,噗地一声笑,推了他脑袋一下:「你摇头晃脑什么!」
周子孟趁红灯看她一眼:「高兴啊。」
他笑起来还真可爱,极具感染力,这倏忽间对视,黎未雨也被他的怡悦渲染。
黎未雨指着号志失笑:「绿灯了!」
他哦了一声,摩托车再次驶上路,本被夏天热到糟糕的心情顿时舒畅,从后照镜看,黎未雨看到了周子孟专心的神情。
沁凉微风随车驶而起,她悄悄张开右手掌心,任清风由指缝拂过。
今天会是个好日子,黎未雨想,嘴角也跟着上扬。
约略一刻鐘时间,周子孟轻车熟路,停在一家中药行前。
紧邻着中医诊所旁,是一家比比皆是的中药行,往内看见置于墙边的檜木药柜,一位中年男子坐在药柜近前,百无聊赖地拿遥控器对电视转台。
黎未雨略一观察,漾出笑容:「到了?」
周子孟稳住摩托车,让黎未雨下车,立好支柱回答:「嗯,那是我叔叔。」
正想向叔叔周建雄打招呼,却听见一声哇哦。
周子孟愣了下,黎未雨也循声看去。
中医诊所骑楼下,高马尾女孩抱着胳膊,饶有兴致的观察着黎未雨。
她顿了顿,驀地觉得这女孩与周子孟有几分相似。
果然,她指着周子孟奚落:「小姐姐,你是不是有把柄落在我哥手上啊?你这条件怎么路上随便找个都能比他好,怎会看上他啊?」
在那瞎三话四,周子孟气笑:「周子季你无不无聊啊?我们不是那种关係好吗。」
他转头解释:「这我妹。」
难怪长得像,都有一双圆呼看着无害的狗狗眼。
许是因圆脸,周子季更无攻击性些,她不是典型定义上的美女,但一笑起来,就跟哥哥一样,非常具有渲染力。
周子季朝黎未雨挥手:「姐姐你好,我叫子季,季节的季。」
黎未雨也向她简短自我介绍,本想着既然她曾喜欢过杨子连,还想套点近乎,无奈诊所里事务繁忙,还没能聊几句,周子季就被唤回诊所。
整个上午都在忙乎,周子季早疲惫了,马上不情愿地嚷嚷:「哥哥回来了,叫哥哥做啦!」
周子孟圆睁着眼:「我、你!姐姐还在这呢!」
手机震动,周子季从兜掏出,又惊又喜:「突袭直播!周子孟我没空理你了,我回房间了。」
周子孟无言以对目送妹妹回屋内:「周子季你!」
黎未雨缓颊:「没事没事,我可以等你。」
周建雄这才知周子孟带着朋友来了。
他走到门边,黎未雨赶紧点头,周子孟也喊了声叔叔。
周建雄说:「中医院是家务事,你本来就得帮忙,子仲跟子季也都想出去玩,还不是也忙了一早,结果你这大哥的反而还想找理由开脱?」
他提到的周子仲正是周子孟的表弟,周建雄的独子。
对方是长辈,周子孟于情于理都不好反驳,只得选择听话,先去忙家务。
于是他徵询黎未雨意见:「附近有家咖啡厅,你要不要去那等着,我忙完去找你,再来抓药。」
周建雄哭笑不得:「行吧,体验抓药多大的事,还得你在旁看着?」
黎未雨略略停顿:「是啊,你忙你的,我抓我的。」
周子孟不甘愿:「可是……」
「去吧去吧,等等再来找我。」黎未雨笑笑,推搡着周子孟走:「待会见。」
于是周子孟三步一回头,满脸写着我好委屈我不想走,进了中医院。
黎未雨噗哧一笑,对他挥手道别。
与此同时,周子季的声音又从身后响起:「未雨姐姐,嘘。」
黎未雨回头看她:「你不是要看直播?」
「那东西看回放就好了,没关係。」
周子季若无其事,眼梢一挑:「你信吗?他刚刚那是演的,门诊早结束了,只剩下打扫了。这傢伙可演真好啊。」她也对周建雄说:「叔叔的演技也不错。」
周建雄靦腆一笑,和蔼许多:「不过就板着张脸而已。」
黎未雨费解:「他在我面前演这齣做什么啊?」
周子季想了想,坦率答:「我不知道啊。」
……
这并不影响周子季情绪,她推搡着黎未雨进中药行:「他这两三天在那忙进忙出,我也很好奇啊,所以姐姐快快,你就听他话抓抓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