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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ell兴高采烈在音乐教室里认真打着爵士鼓,鼓点虽然落得不清不楚,不过基本上节拍掌握得相当不错。小小身躯,大大的脑袋,随节拍摇晃却又不忘记在正确的拍子上落下鼓棒。可爱模样疗癒我彻底疲惫的心灵,每一声鼓点都用力敲醒体内濒死细胞。
  「没想到bell会选择打鼓,本来想让他学钢琴或小提琴的。」bell的爸爸并没有看着我,反而目不转睛注视在教室里敲敲打打的bell。他从西装内袋取出咖啡色名牌菸盒,熟练地拿出一根手捲菸,飘散出淡淡薄荷香气。旋即想起在这里不能吸菸,「嘖!」的一声,迅速把捲菸及菸盒收妥,接着用食指搓了搓鼻子下缘。我明白他是在掩饰不安情绪及尷尬,这是他的习惯性小动作。
  以前相恋时,他喜欢用食指捲绕我的乌黑长发,用极其温柔语气说:「我们以后一定会很幸福,蜜月旅行时前往哥尼斯堡,沿着『哲学家小径』前往康德的墓园,为他献上一束玫瑰花。」语气无比坚定,不容许有任何质疑。
  「现在还爱着吗?」我的寂寥以极低分贝的声线,伴随隐约可听见的鼓点流入他耳中,轻轻鼓动耳膜,带出另一种不安躁动。
  他假装看了一下毫无动静的手机萤幕,然后将手机放在长椅上缓缓坐下。
  见到爸比和妈咪一起在教室外头望着,bell显得特别开心,巧妙抓准时机,用力敲了一下「碎音鈸」。教室隔音设备相当好,我却彷彿被阵阵馀音震慑,久久不能自己。
  「等一下我们和爸比一起去吃巧克力蛋糕,可以吗?」这是bell进入音乐教室之前对我说的话。
  我微笑点点头,万分心疼bell用的是卑微的礼貌请求语气,而非这个年纪小孩子应该有的任性。
  音乐教室里还有其他孩童,年纪大小不一,约莫从4岁到10岁都有,相同的是脸上有着灿烂无邪的天真笑容,完全享受在最单纯的音乐节拍之中。休憩区有着大片落地窗与两排长椅,让来参观的家长与小朋友可以坐在此处观看教室里的情景。
  墙上掛着贝多芬、莫札特与萧邦的画像,最旁边竟然还有爵士乐大师艾灵顿公爵和日本摇滚乐团xjapan团长兼鼓手与钢琴yoshiki的裱框海报,也许是想表达音乐无国界与包罗万象的意境,同时暗示着:「我们任何音乐都会教喔!」
  樑柱上装有小小音箱,以音量适中的程度流泻出「拉赫曼尼诺夫第二号钢琴协奏曲」。
  窗外明亮阳光骤然一暗,豆粒般大小的雨滴伴随渐趋激烈的钢琴弹奏打在落地窗上。倏然而至的雷阵雨终于压过协奏曲,纯粹自然的敲打声捨弃任何节拍的制约。
  「还记得我们在湾区公寓一起看的那部电影吗?」他用沉重的语气向我探询,彷彿反芻久远之前的回忆后吐出束缚彼此的丝线。无法斩断的丝线沿着长椅边缘前进,绕过冰冷手机,全然不顾我的意愿,使劲穿透肌肤、顺着微血管找寻前往心脏的路径,紧接着用力旋绕紧缠我不自由的心。
  那时bell还在牙牙学语阶段,全家人难得一起看了日本导演新海诚的动画片《秒速5公分》,想不起为何当时会挑选这部片。准确来说,他拥有美国国籍也帮bell申请了出生证明,却没和我做结婚登记,因此他和bell才是法律上的一家人。
  我摸了摸没有婚戒的左手无名指,再次跌入回忆漩涡。
  「樱花飘落的速度是每秒五公分啊?」潘亭像是勤做笔记的学生,牢牢记住这个「必考题」。
  我和潘亭做完爱后,在汽车旅馆挑了一部动画片,不怀好意的她加上身处旅馆这释放无限能量及爱意的地方,她不小心或有意误解片名而特意挑选这部片,片长也恰好到退房前十五分鐘─这是我们第五次见面。
  「这次买三送一。」潘亭赤裸上身跨坐在我身上,以相互拥抱的姿势结合,她用极度性感的声音在我耳畔传送极乐之音,以猫咪舔舐美味牛奶般的姿态持续挑逗我的耳垂,努力激发潜藏于我体内的所有力量,啟动我们第四次没有爱情的性爱。「再用力一点!」她的娇喘一声一声回盪在我霎时空白的脑中,直到电视那端传来影片的开头音乐。
  新海诚的作品主题往往围绕着:雨天、疏离、相遇、别离、重逢与光芒,搭配电车、平行线、置入性行销…还有现实苦痛中不切实际的无尽浪漫。可是这部早期作品令人意外地使用日本作家横光利一、川端康成为首所倡导的「新感觉派」文体来述说三段故事,却也最能凸显新海诚作品的独有特色。
  《秒速5公分》实际上切割成三个篇章:〈樱花抄〉、〈太空人〉、〈秒速5公分〉,尤其以结尾同名章节最具有「新感觉派」色彩。观赏者必须细细观察剧中场景变换与人物心境侧写,自己去填补导演刻意留白的片段,才能体悟出属于自己的「成长速度」。
  之前独自看过一次,这次则是搂着潘亭一起欣赏。那股犹如主角远野贵树深植心底的绝望孤寂感丝毫未曾改变。
  这部精緻动画片第一章主要讲述时常转学的远野贵树和同时转到新班级的女主角篠原明里,因缘际会下成了青梅竹马,两人准备升上国中时,换成明里得搬家远离东京,贵树之后也不得已要搬到更远的地方,彼此相隔的距离越来越远,只能靠书信往来,并约定在贵树举家搬迁到鹿儿岛之前,于明里居住的栃木县见面。孰料,约定那天突然下起暴风雪,成了彼此能否再会的最大变数。
  情感纤细的潘亭看到〈樱花抄〉中,贵树原先要交给明里的重要信件不小心被寒冬强风吹走,飘向宇宙尽头,情不自禁而大喊出声。看至中后段竟然泪眼婆娑对着萤幕大喊:「两个笨蛋!」
  当还是中学生的贵树不远千里,歷经上天刻意安排的层层关卡,终于实现当年和明里离别时的约定,在满覆大雪的樱花树下重逢之际,潘亭把我搂得更紧,泪水不小心滴到我的胸膛,瞬间灼热感使我感受到自我的真实心跳:十年前,我对心目中的「明里」立下约定,不管万延元年的足球队是否解散,不论彼此能否再相见,我会一直把你放在心底深处,如同凯塞林克伯爵夫人永远为哲学家康德保留身边的一个空位。
  爱情没有尽头,或许只是该转弯了。
  心中难以承受的煎熬以及对爱情的渴求,我曾背弃自己誓言,试图彻底遗忘那个她,可是她从记忆顶端掉落的速度却远比秒速5公分慢上太多太多……
  甚至之后交往过三位女友,却仍旧不让她拥有被遗忘的权利。每任女友也知道她的故事与那极不真实的「存在」:日月同空,光芒普照,光的粒子中隐约散发出一股馨香,使人不得不注意她的存在;接着她们一一转身离我而去……
  「曌馨,我好想你!好想再见你一次。」电影尾声的感人主题曲响起时,长年盘旋在内心的低语化作比艾诺拉.盖伊飞行时还要大的声响,在脑中使劲刺着阻挡思念喷发的隔音墙。
  「大哥,你每次都会失神,再这样下去你很早就会得阿兹海默症吧?女生也不会喜欢这样的男人。」
  没好气的潘亭捏了我右手臂,突来的痛觉暂时平息心与脑之间的战斗。
  「为什么最后只有明里一个人获得幸福?凭什么只有她能顺利抓住幸福的樱花瓣?」潘亭用力摔出了抱枕。「贵树的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鹿儿岛上的香苗苦恋贵树又算是什么?怎么第三回只有一点点就结束了?这不该是全片重点吗?贵树和明里都长大成人,在东京应该会再相遇啊,为何突然间明里就要嫁给其他人。」越说越气愤的她转向对我怒目相视,眼神中闪着悲悯与说不出的忧愁。
  「是澄田花苗,不是香苗。」我指正潘亭叙述上的错误,同时也替鹿儿岛上的花苗感到无限伤悲,我从她苦恋远野贵树的过程中,见到了当年的自己,似是无知的夸父与太阳神希利昂斯(helios),一心追逐高悬天际的日月而不可得。
  「这不是重点啦。」潘亭似乎若有所思又像在生闷气,音感绝佳的她轻声哼起主题曲旋律。
  “ican'tloveyouunlessigiveyouup.”我吐出这句着名电影台词。
  「你刚刚说什么?」
  这是一部电影的台词,直接翻译是「我无法爱你,除非我放弃了你。」翻得更诗意一点,大概就是「远离你,就是希望能够了无牵掛地爱你。」我顺道解释新海诚导演作品的特色,以及本片更注重用「新感觉派」手法在第三回描绘剧中所有人物的心境转换,至于导演刻意大量的留白,就留给潘亭去自我詮释。
  新海诚接下来的《言叶之庭》也大受好评,但是很少人注意到电影偷偷埋了小标题:quot;爱quot;よりも昔、quot;孤悲(こい)quot;のものがたり(在「爱」出现以前,是段「孤寂悲伤」的故事),括号中的日文读作「koi」其实就是「恋」的发音。
  日本平安时期只有口说语言,缺少书写的文字,该时主要借用汉字作为书写符号。不知哪位天才把「孤悲」对应到「恋(爱)」,新海诚巧妙运用语言的连结力量,打出了恰如其分的副标题:不偏不倚刺向我心中孤悲之处。
  我和曌馨的故事…没有爱。
  窗外不知何时开始大雨如注,冲刷城市中各个街角长年累积下来的不期而遇或伤心别离。
  「我还是无法接受。」潘亭无奈打开了一罐啤酒,啜饮其中苦涩来冲淡内心的苦闷。
  「明里,如果你已经回家,那就好了。」当她拉开啤酒环之际,我偷偷打开手机望向萤幕,学着当时被大雪耽误行程而迟到超过两个多小时的贵树语气说出这句心底话。
  「好美的女生!」潘亭一把抢过我的手机,望着萤幕上女子的倩影而发怔,犹如所有男人见到梅杜莎双眼时被瞬间石化。
  一种自然散发的灵性美感,透过泛着淡淡光芒的雪白肌肤,瀰漫在所有视线所及的空间,纵使隔着手机萤幕,那股空灵飘渺、无可抵御的时空吸蚀性之美,仍然把现下空间化成片刻虚无。
  回过神的潘亭滑着下一张照片:「咦?有个宝宝…难道是她的小孩?」
  我不发一语,直接灌下潘亭喝掉一半的啤酒,胃部传来一阵绞痛。
  「她就是你心中的『篠原明里』?」
  放下一饮而尽的啤酒空罐,我摇摇头后开口:「不,她是我的『艾诺拉.盖伊』。」
  耳边呼啸而过巨大声响,心中那片黑色蕈状云覆盖的面积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