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妹,你若真的很怕就与我说,我抱着你走。”何时雨说着,又朝阿箬贴近几步,两个人的鞋跟与鞋尖都快打架了。
阿箬不怕,她见识过的太多了,随着这一世的吴广寄死后,连最后那一点心惊胆战与不安也消失了。
何时雨是有些怕的,只是他强忍着害怕,还要反过来安慰阿箬。
山林间的风声变了,天空忽而落下几滴小雨来,阿箬抬眸看了一眼漆黑的深夜,乌云翻滚,雨滴越来越多。这场雨不密集,可雨滴却很大,打在人的身上还有些疼。
一滴雨水落在阿箬的眼下,她收回目光,雨水滑落,像是一行泪挂了下来。
再看向右侧山林,那些尚未完全复苏,只长了几片嫩叶的深林中,沉沉的脚步声交叠,成群结队地朝这边冲过来。
危险将至,无人察觉。
阿箬微微蹙眉,对何时雨道:“我听见动静了。”
“什么动静?”何时雨脚步一顿,阿箬指着一个方向道:“阿哥,我好像在那边看见人影了。”
何时雨顺着阿箬指去的方向看,黑漆漆的,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想让阿箬别自己吓自己,可又想起来阿箬的为人,她不是个一丁点儿小事便会开口与自己重复的性子,与其信他自己着双眼,他倒是意外更信阿箬敏锐的直觉。
“我去通知大家,你在人群中千万别乱走动!”何时雨只沉默了一会儿便做出决定。他知道这条往南的队伍里领头人是谁,唯有那人有些话权,若是他此刻贸然开口,必然会引起骚乱。
何时雨又怕回头找不到阿箬,便将她身边几个人的穿着都记住了,自己埋头往前钻。
阿箬能看得见他,她的眼神一向很好,便是在黑夜里也如白日视物。何时雨不知与那领头人说了什么,对方明显不太信他的话,可终归是警惕了些,低声让人前头领路的加快脚步,再传话叫后头跟上。
捕风捉影之事,的确让人难以信服,阿箬见不起奏效,心想要设结界护住几百号人又不被他们发现是自己动手的,实在有些难。
山里奔来的人群数量并不庞大,大约只有他们人数的四分之一,可他们当中老弱病残也有,到时候惊慌四散,必然死伤无数。
何时雨又走了回来,他的脸色有些沉,连一句质疑阿箬的话都没问,只是又重新抓着她的手腕道:“我便是一个俗人,这辈子也当不成圣人了……若你所察无误,等会儿真有蛮人过来,我们不敌的话,我便带你先走。”
大难临头,他必是先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人,才能去管旁人的生死。
阿箬心想,应当到不了那一刻,即便暴露了能力,这些人也不认得她,无非是今后恐怕再难过上安静远避纷扰的日子……
蛮人果然来了,一大群奔跑时发出的声音似地动山摇,他们在靠近这边时嘴里便发出了威胁的吼叫声,只不过几声大喊便让两百余人的队伍人冲撞着人,乱做一堆了。
不光阿箬方才指过的方向,便是前头也有十几人拦路,前后左右夹击,加在一起不过六十个蛮人的匪徒,便将两百余人吓得魂飞魄散,聚集于一堆,不用人吼便跪下了一半。
求饶声响起,人群从边缘开始蹲下,有些胆小的主动交出怀中干粮与随身的物件,只求留一条活路。
那些蛮人早些年都吃过人,彼时在他们眼里人与羊并无分别,如今看在眼里也没太多差距。识时务的他们心情好了,能放,不识时务的便杀,卸了胳膊腿烤着吃也一样。
那些蛮人里已经有人盯上了人群中的妇人,二百多人中姑娘与妇人也有不少,不说多貌美,但至少都年轻。有些粗鲁的拽出一名女子便上手摸了过去,于这群人的眼中,旁人的命就不是命。
阿箬与何时雨在人群中段,还有大约五十几人不屈服地站着身子,将他们俩都藏在了其中。
何时雨在找可以冲出去的突破口,阿箬低头看了一眼被他抓住的手腕。他的手心很凉,汗水浸透了她的袖摆,阿箬抿嘴,心尖酸了一瞬,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
何时雨惊了:“你别乱动!”
阿箬安抚他道:“别怕,阿哥,会没事的。”
只寥寥几个字,阿箬淡定的叫何时雨有些看不透她了,他回眸紧紧盯着阿箬的双眼,看她抬起双手于胸前比了个结印,那是他不曾见过的手势。十指之间,荧光闪烁,聚集了四方之灵,逐渐化作一道琉璃屏障,往周围扩散。
雨势逐渐变大,噼里啪啦地淋湿众人的发,迷了众人的眼,深林中因为这一场雨浮出的潮湿气味带着清明时节特有的泥土芬芳散发出来。尚未完全复苏的林间忽而涌出了大片绿荧,那是被惊扰的灵,阿箬的结界只来得及覆盖一半人群,便有一束暖色的微光从头顶落下,劈开了正在落雨的乌云。
风中传来的味道,很熟悉。
阿箬手中聚起的结界,却在嗅到这一阵风时散去,她浑身僵硬,心间的跳动快到像是要冲破胸骨,噗通噗通——
阿箬朝风来的方向看去,那里灵光聚集,深深的幽绿色不达凡人眼中,她却能看得见,灵如浪潮,直直地朝这边扑了过来,连带着那股她已经许久不曾闻见的香。
箬不可置信,她甚至觉得是她随意动用法术,设了结界勾起过往回忆而产生的幻觉。
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快,阿箬甚至都忘了要如何呼吸,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灵光涌来的方向。这一瞬,那些人的求饶声,哭喊声,还有蛮人的嘲讽声,恣意妄为而狂妄的笑声,统统被阿箬摈除在外。
这片上空的乌云被破开了,这些山川中落了一半的雨也随着乌云散去而停下,风中潮湿的气味散去,转而透出清明微寒。
才发芽的小草野蛮生长,那些刚长出几片柔嫩软叶的树也在几息间骤然被绿叶挤满,茂密又散发着青涩的气味。
山间无花,却有不知名花瓣落下,一片,两片,片片撒向人间。
阿箬的心间豁然疼痛了起来,像是跳动得太快,夺走了她的呼吸,也险些要了她的命。
她看到了月亮。
月光透过薄薄的云雾,像一张银纱,一寸一寸地落在了深夜山间几百人的身上。
阿箬的脑海一片空白,她成了众人中唯一一个特立独行之人,像是根本不惧怕死亡,反而迎着那月光,迎着不远处的花瓣雨奔了过去。
何时雨以为她要冲动行事,正要抓住阿箬拦住她,手只来得及碰到她的一片衣袂,便让那道青绿色的身影从眼前溜走。
阿箬的行迹在旁人的眼中就像是被吓傻了,一群蹲在地上或跪下的人也没忍住朝她看去,只见纤瘦单薄的青绿色身影如夜风中的一片竹叶,伴随着花瓣,迎着月光,将要散做一阵风。
阿箬伸出手,接住了风中的花瓣。
似杏花,似桃花。
却是灵光化作的幻象,触碰到指尖便化作了点点星芒消散了。
“神明大人……”
这一声称呼,这一世,从未在阿箬的口中说出来过。
她只在心中偷偷念过无数遍,此刻脱口而出,直叫阿箬的心跳都要停了。若此时有人拿起刀剑,从阿箬的背后冲过来,刺穿她的心肺,她大概都不会有任何抵抗……
这场梦太真实,太令她沉沦了,阿箬甚至都不敢用力呼吸,她想若一切都如这些花瓣一样只是幻象,那她死在这场幻象中也没什么不好。
“神明大人……阿箬好想您啊……”
阿箬的一只手紧紧攥着那抹化作花瓣的灵光,另一只手捂着心间,感受掌心下的跳动,那是凌乱的两股心跳,未曾交叠,更叫她震惊。
蛮人的眼贪婪地望在阿箬的身上,他们的手中都有可夺人性命的利刃,那些蛮人冲入人群,直朝阿箬过去,只要拿住了这个目中无人的女子,还不任由他们捏扁搓圆。
那些武器上的寒光闪入了月色之中,何时雨情急之下也朝阿箬跑了过去,他喊了一声阿妹,却被迎面而来的花瓣迷住了眼。
手臂抬起,再放下,月色越发地亮了。
今日并非月中,天空却有一轮满月,大得像是只要站在高一点儿的山峰上便触手可得。
蛮人手中的兵器在这一瞬都成了片片花瓣,散落于人群之中,一股含着幽冷花香的气劲于阿箬身侧荡开,风如云雾,一圈圈涟漪般朝四周冲散过去。
人群倒地,蛮人也摔得老远,何时雨单膝跪下,他抬头看向月色下突然出现的身影,就像是遇见了妖邪,可这世上……哪儿有这般好看的妖邪?
阿箬看见了,满月下身披银白月光的男子,墨发如瀑,被一根银簪簪住。他衣裳上的银纱绣了云纹,云纹是天上摘下的祥云,他的身后背着神光,三圈金色的光从他的发,他的肩,与他的身外明亮。
花瓣落尽,月光依然,阿箬许久忘了呼吸,险些将自己憋死。
她眼也不敢眨,那双睁圆的鹿眸中倒映出神明的模样,一如往昔枯林中的初见。
三颗银铃声响起,风停,声止,时间变得尤其缓慢,缓慢到……好似在这一刻暂停。
阿箬看他朝自己慢慢过来,踏风、踏云、踏上了她的心尖。
直至人影真的悬在她的面前,高出她半截身子,与她不过一臂距离,他身上的月光全都洒在了阿箬的脸庞与肩上,驱散寒夜,将她笼罩。
寒熄略歪头,桃花眼盯着阿箬的脸,薄唇轻启:“阿……箬?”
第124章 与心印:二
这种场景曾在梦里出现过无数遍, 无数遍与之相关的过往回忆,无数遍是意外的相遇,无数遍最后毛笔峰山上化作灰烟的结局。
阿箬又一次听见了他的声音, 人间短短十多年, 每一日都像是走过了他们曾经历过的三百余年,走过了她曾有过的一生,倍感折磨, 又在此刻听见寒熄声音的瞬间, 变得那么渺小, 显得那么微薄。
他叫她……阿箬。
阿箬给不了任何反应,她像是深陷于泥潭,被某种特殊法咒给困住了, 只有眼里看见了寒熄, 耳畔听见了寒熄的声音,嗅到了寒熄的气味,除此之外, 便什么也无法思考了。
她不曾幻想过,这一世还能与他相遇。
阿箬的心跳骤然紊乱, 她猛然倒吸一口气, 于此刻混沌的头脑才渐渐清醒。她看向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人,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紧,却不敢触摸。
他看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
阿箬望向那双桃花眼, 脚下如生了根, 无法再朝他靠近一步。一切都更改, 时光倒流, 重头来过, 她也不曾与他有过枯木林结界中的几个月相处, 更不曾有过后来三百余年的执着找寻,与十一年的日日相对。
她曾牵过他的手,拥抱过他,他们曾肩并着肩,寒熄依赖她,甚至许多次都是走在她的身后。如今,他们又回到了这样的距离、关系,看似很近,中间仍旧有巨大的无可跨越的鸿沟。
阿箬有些后怕,怕再遇又会让他们顺应某些命定劫难,所以她思绪万千,她纠结反复,心跳在又遇的兴奋与担忧中徘徊难定。
长久的沉默,让寒熄眉尾微挑,眼神闪过些许疑惑:“你不是、阿箬?”
阿箬诧异,她猛然抬头,心头的刺痛逼停了呼吸,又在下一瞬见寒熄眉头舒展,目光似是温柔却很清冷疏远,他对阿箬摇了摇头。
“不应当啊,我感觉……就是你。”寒熄说完这话后,微微抿唇,露出一抹浅笑。
他又往地面更近一步,那双赤着的双足足尖几乎要触碰到布满灰尘的地面,他像是要与阿箬齐平,不再高高在上。
阿箬的目光却顺着他的行动落在了他的脚上,落在那只要微风一吹便会飞扬的尘土地面,她几乎没来得及想便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丢在了他脚下的方寸之地,免得俗尘之物将他染脏。
寒熄见她举动,落地前微停,又看向那方简简单单、没有任何花纹的素帕,终是往后退了半步,银光环绕,双足落地时已穿上了干净的鞋袜。他在阿箬面前弯下腰,捡起了那块被她丢下的素帕,指尖碰到了尘土却染不上分毫,寒熄起身时,背上的三圈神明光环消去,唯留始终萦绕于他身侧的月华。
阿箬见他拿着自己从旧衣服上裁下来的一块方帕,又看见他不过轻轻动了动手指,方帕上沾染的灰尘便一并消失,心中的担忧消散了些,只是疼痛不减。
她又想起了在另一种可能的未来里,寒熄于毛笔峰上寸步难行,想起他便是眼前这身月华白衣上沾了野草,想起他便如此刻般簪着的银簪凌乱了发丝……现在不会了,这一次他们不曾在乱世中相遇,也不曾有岁雨寨分食神明,俗尘碰不到他,她……也不该能遇上他的。
寒熄握着方帕一步步朝阿箬靠近,阿箬忽而有些胆怯,她怕自己不祥,往后退了一步又险些踩上身后人的手,于是就此停下,再去看,寒熄已经走到了跟前。
他在看她。
不,以他的视线,阿箬微微垂眸便能落在自己因呼吸凌乱而剧烈欺负的胸腔……他在看她的心口。
阿箬能明显察觉得到身体里的两道完全不同节奏的心跳声,都很紊乱,却如不同节点的擂鼓,凑得近了,就好像有一道是从对面寒熄的身体里传来的一样。
寒熄的右手握着方帕,没及时还给阿箬,他慢慢抬起左手,看向眼前这个瘦弱娇小的少女,手掌悬于她心前,掌心距离她的胸口只有短短一寸,就此停下。微微金光闪烁,阿箬觉得像是有一束阳光照入胸腔,烫了一下她的心脏,而后寒熄收回了手,再将眼神落在她的身上。
“阿箬。”他这回不似前两次开口一般游移,抿嘴露出淡淡的笑意:“必然是你。”
寒熄抬起右手,将方帕递给了她。
阿箬愣了愣,接过手帕,猜测于心间生成,不知是喜是悲。她轻轻眨了一下眼,再看了一回寒熄望向她的眼神,更加确定……他不记得她了。
他以前不是这样看她的,虽然他几乎没有生过气,对谁都是一副冷淡又温柔的模样,可他看阿箬的眼神不一样。阿箬经历过,所以知道什么是在乎,什么是试探。
以前的寒熄只要阿箬一回头,必然能对上他的眼神,只要阿箬对他笑,他也必然眉眼弯弯地回应,他很好哄,即便心中不悦,却也不会对她皱一下眉头。他看她的眼神,像是将这世间杂物都摈除在外,唯留她一道身影,他看她的眼神……很亲近,像是一双凡人的眼,有喜有悲,不是现在这样的。
这没什么不好……
他们本就不该相遇。
那些离多聚少,绝大部分都是痛苦的三百多年,只要她一个人记得就够了,这也本就是……她心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