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一路约有一千里的路程,如果真按照赵钰所说,他让沿路各州府把路上所有树木都嫁接到木芙蓉上,可知那要废多少心血?
更不要提那沿路上一台台作为她“嫁妆”的税银,怕是要掏空这些州府。
“那些税银,最后收到哪里去?”
秦芃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赵钰微微一笑:“自然是你的私库。”
“你疯了……”
这一次,秦芃是真的觉得赵钰疯了。
任何一个国家的君主,只要有理智,怎么能做出把整个国家一年的税收交给一个敌国嫁过来的公主这种事?
不需要任何试探,秦芃便知道,此刻北燕必然是民怨四起。
她焦急握住赵钰的袖子,慌忙道:“阿钰,我不需要这些。这些税银我不要,你让他们收回去。你这样会害死你的啊!”
赵钰面色平静,他看着秦芃焦急的表情,好久后,苦涩笑开:“我许久没见你这样关心我了。”
秦芃愣了愣,她没想过,赵钰竟是说了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仿佛是一种无声的指责,然而在说完后,赵钰也察觉这话的不妥,忙道:“我不是说你不关心我……”
说到这里,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秦芃看着他的神色,想起以前来。
她嫁给秦书淮后,对秦书淮的指责不是不在意,多多少少,总是疏远了赵钰。
赵钰期初还会想着法子闹,可是他越长大,就闹得越少。
秦书淮指责赵钰心机作梗是真,可她疏远他,也是真。
秦芃也说不出对错,尤其在赵钰不是她亲弟弟的前提下,她更不知道对错。
两人沉默了片刻,秦芃主动伸出手,拉住他:“阿钰,税银你得还回去。”
赵钰看着秦芃拉着他的手,垂下眼眸,应了声:“好……”
税银是还回去了,然而那一路的木芙蓉却是已经装好,于是秦芃一路视线所过,都是艳丽的红色。
千里红妆,的确如此。
行了约莫半月的路程,秦芃终于到了燕都。
燕都同她七年前来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城门缓缓打开时,秦芃看见故土的颜色一点一点印入眼中。
她当着姜漪时,当着董婉怡,甚至于当秦芃最开始的时候,她无数次设想过,自己有一日回来。
那时候她会是什么样呢?大家会欢呼吗,会欢喜吗,她将以什么身份归来呢?
她不知道。
可她唯一知道的一件事,大约是那时候,他的弟弟会依旧如当年一样,扑进她的怀中,含泪叫她一声姐姐。
那时候她可以说,阿钰,姐姐回来了,你过得好吗?
可如今站在城池前,她发现自己连这点最肯定的事,都没猜测准。
她捂住胸口,轻轻咳嗽。
她已经病了一路,赵钰急得不行,可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抬手握住秦芃的手,温和道:“芃芃,慢着些。”
如今已经到了燕都地界,赵钰不可能当着众人叫她姐姐。那声芃芃出来,秦芃的手忍不住抖了抖,而赵钰的心也是抖的。
他想这样呼唤她,已经想了很多年。
两人沉默着到了秦芃住的地方,秦芃已经是力乏,她摆了摆手,同赵钰道:“我累了。”
赵钰有些心慌,秦芃如今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风寒迟迟不好,怎么看都不是要好的样子。
赵钰强笑道:“姐姐先睡吧,太医很快就来了。”
两人说话间,一行人提着药箱走了进来,他们轮流上来给秦芃看诊,秦芃就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等看完了之后,太医去了另一个房间会诊。赵钰看着秦芃睡着后,去了侧殿,等着太医最后的结果。等了许久后,一个青年走了进来,他是赵钰从乡野里带来的大夫,叫张青,因医术超群,极得赵钰赏识。
张青行了个礼,赵钰摆摆手道:“直接说怎么回事儿吧。”
“风寒久了,邪气入体。”张青言简意赅:“不过臣以为,风寒其次,心病为重。”
“心病?”赵钰抬头,皱起眉头:“心病不治,会怎样?”
“心病不治,久不能医,怕是……”
剩下的话张青没有说下去,赵钰却也明白。
他心里泛苦,秦芃虽然答应了来北燕,可他又怎不知她牵挂谁记挂谁?
“还有一件事……”
张青有些担忧,赵钰抬头,看见张青迟疑的神色,心里有些不安:“怎么了?”
“公主似乎……已有身孕。”
张青打量着赵钰的神色,将这话说出来。
赵钰面色骤变,张青当即跪了下去,一言不发。
未婚公主怀着孩子,而这个公主还即将成为北燕的皇后,这样大的密辛,张青觉得,他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然而赵钰在意的却不是这个孩子,而是秦芃受孕后,就再没了转生的机会。
她的命就只剩下这一次了,而她此时心中积郁,久不能医。
赵钰不敢想深,他心里有什么惶恐着,让他端杯子的手都忍不住颤抖。
他勉强控制住自己情绪,才抬起头来道:“之前的大夫都没同我说过这事儿。”
“公主受孕不久,脉象不显,只是臣精于此道,方才诊出。”
听了这个解释,赵钰点点头:“那此事不必声张。”
“臣明白。”
张青恭敬开口。赵钰挥了挥手,让张青退了下去。
而后他又回到秦芃身边去,秦芃闭着眼睛,似乎陷在噩梦里。
她梦见年少时大雪,特别冷。她和赵钰靠在床板上,用一床被子盖着他们,赵钰和她挤在一起,两个孩子瑟瑟发抖。赵钰抬头问她:“姐,母妃呢?”
“她……不知道。”
其实秦芃知道。
他们的母亲,此刻早已忘记了他们,她去了液湖边上,等着那个不会见面的君王。因为她知道君王一定会在下雪的日子看液湖,所以她全然忘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去苦等君王。
那个晚上特别冷,秦芃忍不住想,如果母妃回来就好了。
她有着从自己宫里带来的冬装,那件棉衣好看又暖和。她只有在想见皇帝的时候,才会在冬天拿出来。
她特别想她母亲回来,把棉衣拿出来,他们三个人盖在一起,就没那么冷了。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秦芃从床上跳下去,打开了窗户,就看见秦书淮站在门口。
因丧期未过,他头上绑着素白的抹额,穿着一身素衣,看上去仿佛是冰雪雕刻的少年一般。
他手里拿着白狐大氅,因寒冷染让面色带了些青色。他将白狐大氅递给她,声音打着颤道:“你拿着。”
秦芃愣了愣,不解道:“你都冷成这样了,拿这个给我做什么?”
秦书淮抿了抿唇,递给她道:“我没事,你拿着。”
秦芃忍不住笑了,她将人往屋子里一拉,关上大门就往床上拖道:“你这大氅这么大,咱们三个人挤一挤,够用的。”
“谁和你挤……”
秦书淮忍不住开口,然而两人交握的双手所带来的温暖,又让他不忍离开。
他半推半就被秦芃拉上床,和秦芃挤在一起。秦芃赵钰抱在怀里,和秦书淮靠着墙披着大氅挤在一起。
秦书淮僵着身子,目不斜视,秦芃奇怪看他一眼:“你紧张什么?”
“母亲说,男女七岁不可同席……”
“那那些同床的怎么回事?”
秦芃翻了个白眼,秦书淮红着脸道:“那怎么一样?他们是夫妻。”
“哦,”秦芃点点头道:“那你别担心了,以后我嫁你好了。”
说着,她拍了拍秦书淮的肩道:“我靠靠你行吗?”
秦书淮想说不行,秦芃已经靠过来了。
靠在那人肩膀上,感受着那人带来所有的温度,然而秦芃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格外酸楚,只能是反反复复叫着那个人的名字。
秦书淮,秦书淮。
她发了一夜的高烧,赵钰就坐在旁边,听她喊了一夜。
他没说什么,安静给秦芃用酒给她擦着手掌、手臂散热。
听她喊得嘶哑了,还会给她喂点水,润润嗓子。
等秦芃醒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赵钰通红的眼。
他熬了一夜,马上就要上朝,他也有些累了。
可他没表露半分,反而在秦芃醒来的第一时间上前问她:“好些了吗?要吃什么?”
秦芃静静看着赵钰,好半天后,终于道:“其实你不必对我这么好。”
说着,她苦笑起来:“我已经来北燕了,不是吗?”
听到这话,正准备给秦芃喂水的赵钰顿住了动作,他慢慢抬头,看向秦芃。
“你以为,”他弯了嘴角,眼里仿佛是要哭出来一般:“我做这么多事是为什么?”
“如果只是要你回来,”他艰难出声:“我又对你这样好,你以为,我图什么?”
“赵芃,”他放下水杯,垂下眼眸:“我求你一件事。”
“你可不可以,”他抬眼看她,声音里几乎带了哀求:“过得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