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蹙了眉头低喝道:“才人娘子,圣驾面前怎能如此没规矩,还不快退下!”
“不是的夫人……”秋禾福了一福,又仔细看了那盒子一番,才道,“陛下,臣妾见过这个。”
宏晅神色一凛,淡问她是什么。她道:“晳妍宫起火那天,臣妾本想去找夫人,在宫门口瞧见个宦官拿着这盒子往里走,走得匆匆忙忙的,一不小心和臣妾撞了个正着。盒子里的东西摔了出去,臣妾还顺手帮他捡了。”
“才人娘子好记性啊。”静妃轻然一笑,“就瞧了一眼的东西,竟能印象这般深刻。”
“没办法印象不深刻。”秋禾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说,“因为臣妾当时觉得奇怪极了,盒中每一封信都写着‘敏妃亲启’或是‘晏昭训亲启’,那宦官身上的腰牌却写着荷莳宫。”
她似无意的一番叙述,让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了静妃。静妃神色陡然一凌,怒目看向我,我只垂眸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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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起火那天,我在火被扑灭后去看望秋禾。是她把这盒东西交给我,告诉我说看到一个宦官鬼鬼祟祟地进了我的寝殿,她悄悄跟进去,在他走后,找到了这盒东西。
我打开那盒子,里面就是这些信件和一瓶药粉。信件必是假造,看也不必多看;那药粉我却曾见过,那是江湖游侠常用的东西,兄长在给我介绍一堆奇药时曾告诉过我,这个能杀人于无形——我独对这一种印象颇深,因为这药有一股独特的茶香。
彼时景氏一死,要这样置我于死地、连我兄长也要拖下水的,只能是静妃。
所以我告诉秋禾:“你把里面的药粉倒了,瓶子洗干净晾干,然后把这个换进去,盒子放回原处。”
我交给她的,是用一方帕子包着的香饵。
那取了皇后和帝太后性命的香饵,我从长秋宫找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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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妃会把这些东西放到我宫里,只能是为了栽赃,我就顺水推舟地让她栽赃便是。她安插在宫正司的人会按她的意思去把这盒东西搜出来,却不会想到里面已不是她放进去的药粉。
我再度执起那瓷瓶,轻轻一嗅,露出了惊意:“陛下……”
“怎么了?”他看过来,我缓了缓神,道,“陛下可记得红药么……就是从前臣妾身边那宫女……”
他一点头:“记得。”
“她说她哥哥被迫给皇后娘娘下毒……”我惶然望了望瓷瓶,“直到她出宫前……她才跟臣妾说是往皇后娘娘的熏香里下毒……就是这熏香,臣妾和陛下同去长秋宫的时候臣妾见过!”我紧握着瓷瓶的手禁不住地颤抖起来,带着无尽的惧意,“这香味太罕见了……臣妾决计不会记错……”
在座众人神色俱是一凛。我当然不会是自己认下了给皇后下毒的罪责,哪怕这盒东西是从我宫中搜出来的。我有些恍惚地看向墨兰,嗓子因为恐惧而有些发了哑:“女官……你带人去查,长秋宫的香炉里……那些香饵没有清掉……”
他点了头,宫正司的人去得很快,回来的也很快。她们带了些许香饵回来,与瓷瓶中的一般无二。
我听罢结果后微微而笑,睨了他一眼,又看向静妃,笑意淡淡地讥讽道:“可见是静妃姐姐和景氏串供没串好吧?竟出了这么大疏漏。景氏那边供出来的是药粉,姐姐这边却给本宫安排了香饵。”
静妃面色一白。
她很快缓过了神,怒视着我切齿道:“你敢诬陷本宫毒害皇后……”
“诬陷?”我维持着微笑回视着她,心下有几分得意。我猜对了,帝太后之所以知道淑元皇后的事,并非静妃亲口告诉她的,是宏晅告诉她的。而宏晅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他曾彻查过。其中一件重要的物证便是沈立身上的一封信,那信上只有寥寥数字,道是静妃逼他毒害皇后。
可那信实际是出自林晋之手,也亏得他大半夜的漫山去找沈立的尸体把信搁上去。
当然,那信上并未说是以熏香下毒,所以这件事才能拖这么久,留到今天和帝太后的事一起抖出来。
“静妃。”宏晅抬眼看向正欲质问我的静妃,冷笑一声道,“别忙着推卸。朕只问你,沈立何人?”
静妃陡然愕住,仿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呆在那儿。宏晅又一声笑:“朕早就知道是你害了淑元皇后,一直没有问罪,全然是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如今你竟还来陷害敏宸夫人,你明知她是母后定下的皇后。”
在座宫嫔皆尽愕住,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位位居从一品的静妃。她从前那么的贤良淑德,即便后来做了些使人瞠目结舌的狠事,众人的吃惊也敌不过今日……宏晅亲口道出她毒害皇后的旧事。
我垂着眼帘,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吁出:“其中错综,本宫不知。本宫只想说……静妃,皇后娘娘待你不薄,你怎么能对她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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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静妃刻意地扬声笑道,“陛下,就凭一个死去多时的宦官、一个敏宸夫人身边的宫女和几颗香饵,陛下就觉得是臣妾害了淑元皇后么?焉知这香饵不是敏宸夫人后放进去的!”
我看着她的慌乱,自心底起了笑意,端详着她慢慢道:“所以……静妃你觉得,亦是本宫把那装着香饵的盒子放在晳妍宫里意欲嫁祸自己么?且还和景氏串通好了、安排个宫女来认这瓶子?最后却又怎么出了药粉与香饵对不上的岔子……咦?难不成只是本宫闲得无聊了,兜这么大个圈子哄在座各位姐妹开心?”
“你……”她滞了一瞬,俄而冷笑道,“本宫怎知夫人你什么意思?夫人也休要在这里套本宫的话了,本宫不识得这东西!”
“你不识得,晏然更不会识得。”宏晅静默道,“她方才也已说了,她是和朕一同去的长秋宫。如是带了东西要放进香炉,朕会不知道?”
这话虽是在旁人听来算得公正,我却知是有意偏袒了。那日他独自在淑元皇后的寝殿里待了许久,我却折去了别处。我若当真要做什么,他未必能知道。
宏晅睇了眼墨兰,问她:“还有什么?”
墨兰福了一福,道:“因着口供对不上,奴婢也不敢妄言这香是否出自于静妃娘娘之手。只是此香罕见得很,宫正司上下竟无一人识得,最后还是敬敏宸夫人提了个醒去太医院问了一问,才有个医女识得此香。”
当即传了那医女入殿,是陌离。她并未看过,如常一拜,曼声道:“陛下大安。”
宏晅轻一点头:“你说吧。”
陌离却道:“奴婢并不识得此香,只知其效用。常用此香可致人久病不愈、继而神思日渐不济,再之后……便大抵没命了。”她低着头,微顿又说,“不过依奴婢所见,这香断不能是敏宸夫人的。一则需久用才可致死,若是夫人回宫后再给淑元皇后下此香,淑元皇后是无论如何不会在那年除夕薨逝的;二则……陛下您看,宫正司从长秋宫取回来的香饵,显是焚过的。自然可说是敏宸夫人心思深沉、焚了一部分而做得更真,可奴婢听宫正司的人说,陛下和夫人是在淑元皇后离世后的第二年去的长秋宫,那时夫人正有着身孕,如若焚了这香,那孩子断断保不住……何况此香味道如此罕见,陛下若同在长秋宫,如何能不知道?”
便又是一片安静,人人都思量着她的话。她这番话虽则说得太头头是道,仿佛事先有所准备,但又确实让人挑不出错来。静默了须臾,柔修仪思忖着开了口:“你是说……长久使用此香,才会致死?”
陌离点了点头:“是。”
“那如是中途不用呢?”柔修仪追问道。陌离想了一想,带着三分不解回道:“那理应是能调养回来的。”
柔修仪的身子一颤,神色有些恍惚,扶住了案几才又坐稳,续言问她:“这香的味道可是……初闻时微微发苦、后面却又甜丝丝的……很是安神?”
陌离有些惊讶,点头应道:“是。”
“陛下……”柔修仪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宫娥急忙扶住了她,她一步步走到我们面前,脚下一个趔趄拜了下去,“陛下……您赐臣妾一死吧。”
宏晅一愕:“怎么了?”
“帝太后……帝太后……”柔修仪跪伏在地,静默了一瞬无可抑制地猛然哭了出来,“是臣妾害死了帝太后……”
“你说什么?”宏晅大惊,我与琳仪夫人相视一望也俱是愕然不解。柔修仪跪在地上,满脸的悔恨,一声声地哭着道,“帝太后用过这香……起先用了一阵子,后来有些时日嫌那香味太甜腻就不用了……可后来睡得不好,觉得这香安神效果甚佳,便又拿来用……”她闭着眼睛,哭声止也止不住,“臣妾不知道……不知道竟是这香……因是静妃娘娘孝敬给太后的所以臣妾半点不曾疑过……最后太后再用这香的时候都是臣妾亲手添的……陛下……”她哭得再说不出话,我带着几分惊意淡看着她。她是真的悔恨,并不是装的。
在我第一次把这香饵拿给她看、问她帝太后有没有用过这香并告诉她实情之后,她也是这般大哭一场,直恨自己粗心大意。
帝太后没白疼她,她实在是比静妃有良心多了。
殿里寂静到了极致,只有柔修仪的哭声不停地回荡着,一声声地使宏晅神色愈暗、静妃面色愈白。
柔修仪哭得累了,才又抬起了头,抽噎中,面上带起一缕凄迷的笑意:“是臣妾疏忽……竟全然没注意,用这香的那些时日,臣妾身子也弱了许多……殿里轮番值守的宫人也时常生病……”
听及此,琳仪夫人神色亦是一凛,侧首向宏晅道:“陛下……臣妾还记得,淑元皇后病时……也时有宫人觉着身子不适,臣妾为此还常调自己身边的人去服侍淑元皇后……”
“原来如此……”顺昭仪垂下眼帘,寒意涔涔地幽幽道,“轮流值守的宫人尚且扛不住,日日待在殿中养病的皇后娘娘和帝太后如何躲得过?”她抬眸,冷睇着静妃,“静妃娘娘,您为求后位加害皇后娘娘尚且情有可原,可帝太后……那是您的亲姑母啊!阖宫嫔妃挨个数一遍,她也是待您最好……您怎么能……”
琳仪夫人徐徐一叹:“许是因为帝太后认可了敏宸夫人作皇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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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木器与地面撞击的巨响,众人都忙不迭地跪地不言。多少年了,我头一次见到他如此愤怒,当众掀翻了桌子。
若非要再数出一次作比,那还是九年前的时候……他因为祺裕长公主出嫁的事和皇太后起了争执,我进殿后看到满地狼藉。可即便是那次也不比今日,当时在他身边的不过是御前宫人罢了,如今却是阖宫嫔妃,还有两位外臣。
他是确实压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了。
“静……妃……”他从齿间挤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我闻所未闻过的恨意,如若话语可以变成利刃,只怕静妃现在已然被割喉而亡了。
只短暂的安静之后,即是一阵惊呼,我忙抬起头,见与静妃离得进的几个嫔妃都已慌乱地起了身,却都不知所措。
他死死扼着静妃的喉咙,将她抵在墙上。静妃的面色愈发惨白了,这次却不是因为惊恐,而是因为喘不过气。
“陛下……”琳仪夫人惊惧不已地望了一望,定了定神道,“陛下息怒……”
殿中尚有跪伏在地仍不敢起身的宫妃,也皆忙不迭地低低求道:“陛下息怒……”
琳仪夫人顾不得礼数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腕,急劝说:“陛下总不能……总不能就这么掐死静妃!陛下您……”
静妃被他扼着,两只手不停地去拽他的手也无半分用途,我淡看着她,真想让她就这么被他掐死。迟疑一会儿,我终是起了身,到他身后复又敛身下拜,沉稳道:“陛下息怒。帝太后有遗旨、且静妃的父亲是您的老师,求陛下谨慎行事……”
分明地感到他身形一颤。却仍是没有松手,又过了许久,才缓缓地松了力。静妃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没有人敢上前去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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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冷地看着她,恨意未见分毫,直至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他一声冷笑:“赵庄聆,朕暂且留你一命。今日的种种,两位大人都听得清楚,会遂你的意思让满朝皆知,朕会问问各位大人怎么杀你合适。”
过了很久,他无力地转过身去,背影带着无尽的痛苦与悲伤,一句简短的吩咐都显得那么艰难:“都退下。”
众人如同商量好了一般,谁也没敢出声告退,静默地一叩首退出殿外。静妃自是由御前宦官看押着回去了,我站在殿门口长舒了一口气,淡看着这些在离去时仍显是心有余悸的宫嫔们。琳仪夫人走到我身边,深叹一声朝殿里望了一望:“你是进去劝劝还是……先避一避?”
我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他仍是如刚才那般静默而立,我一喟,低低道:“我去劝一劝。”
我回到殿中,在他身后站了许久,才犹豫着开了口:“陛下……”
“晏然。”他转过头来,勉强地笑了一笑,“朕没事,你回去休息吧。”
我低下头,喃喃道:“晳妍宫还没修好,臣妾没地方去。”
他听了一声哑笑。
我走近他两步,在他面前垂首又道:“陛下笑了就好。事已至此……陛下生气也没用,静妃狠毒,已害了帝太后的命,若陛下再因此伤了身……”
下巴蓦地被他抬起来,他端详了我须臾,又笑了一声,无奈一叹:“话这么多,这样的事,从来都是朕劝你,现在可算轮到你劝朕了是不是?”
“……”亏得他心情差成这般还能这样调侃我,我嗔怒地一瞪,打开他的手道,“陛下不爱听就算了……”
他便将双手背到了身后,又凝视了我半晌,叹息间似有些许欣慰之意:“不用你担心,朕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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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太后死因被揭出后,宏晅下旨严审荷莳宫全部宫人,包括曾经服侍过静妃而现在已不在荷莳宫做事的也未能幸免。不仅如此,就连一些被发落去旧宫的人也被提了回来。阖宫都沉浸在一种紧张而肃杀的气氛中,每个人都在这种气氛中情不自禁地提心吊胆。
很少见宫正司这样忙碌,也很少见他眉宇间有这样挥之不去的阴霾。他的母亲死在他的嫔妃手里,而这个嫔妃本也是他母亲至死都想保全的人,还是他老师的女儿。
旁的嫔妃再不敢轻易求见,就连时时守在他身边的我,很多时候也不知该如何开解他。每当我想劝他的时候,往往不出三句话便成了他反劝我不必担心,强撑起笑容假作无事,直让我觉得如此这般只怕还不如让他尽情愁眉苦脸去来得舒服。
我甚至会希望……他可以在有些时候不要那么顾及我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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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太后的死亦不免牵涉柔修仪,只是他烦乱之下一时无心过问。墨兰忧心忡忡地来见我,说觉得柔修仪是个好人,是以她不敢擅自去问宏晅的意思,生怕他一怒之下当真把柔修仪赐死了。我与琳仪夫人思量片刻,最终是琳仪夫人做了这个主:“先禁足吧,等陛下冷静些再说。至于敬悦帝姬……”她斟酌着看向我,我莞尔颌首:“臣妾尽力。”
我便去见了柔修仪,告诉她我会好好照顾敬悦帝姬,也会为她说一说情,她只摇头苦笑道:“夫人照顾好帝姬便是,至于臣妾……到底是愧对于帝太后,若陛下当真要赐臣妾一死,臣妾也无怨言;反倒是他不杀臣妾,臣妾也要觉得无颜存活于世了。”
我听得心惊,生怕她想不开,急忙劝解道:“修仪别这么说。若说帝太后直至临死还念着静妃,又何尝不念着你呢?她最后还记得为你晋一晋位份、让你位列九嫔,便是希望你过得好。如今陛下把敬悦帝姬交给你,亦是为了循帝太后这份心思……如是陛下当真问罪也就罢了,如是没有,你自己可不能想不开。”
她沉默良久,轻喟着点了点头:“臣妾明白。”
我一时也不敢在宏晅面前提她,可目下我仍住在成舒殿,带着敬悦一同回去,宏晅自不免要问。谨慎起见,我让宫人暂且在成舒殿后头的若干宫室里为她寻了个合适的住处,平日里先不让她入殿去见,我每日去照顾着便是。
可只过了两三日,他忽地对我说:“你已有两个孩子,别再为敬悦累着。若不行,先将她交给良淑容去。”
他只字未提柔修仪的事,但话已至此,我却不能不提了。略一思忖,心中有些惴惴地缓缓道:“陛下……柔修仪并不知那香饵有问题,只是一心侍奉着太后,陛下就算要怪罪,她也罪不至死啊……”
他面色陡然一沉,我一叹又道:“若说静妃是帝太后心尖儿上的人,柔修仪也差不多了……陛下发落了静妃是禀公,可柔修仪……臣妾觉得帝太后若知静妃所做的事,也不会想让柔修仪收到牵连。这阖宫的嫔妃,帝太后只晋了几个人的位份,晋臣妾是因为陛下的心思;顺昭仪和良淑容彼时都有孩子在侧,唯独柔修仪,当时无子无女,帝太后还是想着她。”
他沉吟了许久,似乎对此如何决断很是矛盾。我的话也只能说这么多了,柔修仪这一命能不能留住,还是要看他的一念。
良久,他的眉头终是舒展开,长声一叹:“罢了,她也确是不知情。你送敬悦回去吧,告诉她不必多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