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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他们没料到我会自作主张。哼,这次真是做对了!
  郑教授见我居然还顶嘴,痛心疾首地拍着床边:“你知不知道,你这次胡闹,闯了多大的祸!”我被他左一句“自作主张”,右一句“胡闹”说火了,忍不住回了一句:“我只是履行一个鉴宝人的职责,这有什么不对?”
  郑教授勃然大怒:“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以为是!你觉得自己书画的鉴定水平比那十几位大师都高?道听途说点野狐禅,你就打算成佛了?”
  “那两个疑点都是客观存在的,我自然有权质疑。去伪存真,难道不是咱们五脉的精神?”我脖子一梗,眼睛瞪得溜圆。
  “荒唐!”郑教授差点拍翻了病床,“你这孩子,平时看着精明,怎么这事上如此糊涂!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事关五脉存亡的大事!你哪怕先跟家里人商量一下也好啊!”
  我内心的愤懑再也无法抑制,挺直了身子大吼道:“我家里人都被老朝奉害得死光了!你让我去找谁商量?”声音在房间里炸裂。我心神激荡,情绪起伏,许家被老朝奉害得家破人亡,他们置若罔闻,现在反倒自称是家里人了,没这个道理!
  郑教授被我这句话给震慑住了,他后退了两步,扶着床沿叹息道:“唉,我真后悔,我应该早点查出五脉中是谁参加了鉴定组。你如果早早知道,就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了。”
  “您知道是谁了?”我一听,连忙追问道。
  郑教授朝门外看了一眼:“1951年参与《清明上河图》鉴定的五脉中人,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你不但认识,而且对你有大恩——他是刘一鸣刘老爷子。”
  一听这名字,我浑身的肌肉一下子僵住了,整个人呆在病床上。
  这怎么可能!我双手紧紧抓住被单,内心惊涛骇浪。
  老朝奉是刘一鸣?
  我脑子里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可立刻就被否定了。别说年纪对不上,刘一鸣是五脉掌门,怎么可能会反对自己?可如果他不是老朝奉,那么到底谁是?
  “五脉只有他一个人参加了鉴定吗?”
  “是的,只有他一个人。”郑教授肯定地回答。
  这个意外的结果,让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我喃喃道:“我不相信,你们是在骗我,肯定是骗我。”
  郑教授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这是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有十来个人,穿着中山装站成两排,上面还有一行手写的字迹:“《清明上河图》专家组合影留念。”时间是1951年4月15日。其中前排偏左是一个中年人,戴着黑框眼镜,两条眉毛已有了几丝斑白,一看便知是刘老爷子壮年时。
  我盯着照片,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在我的复仇理论里,老朝奉是《清明上河图》的鉴画人,一切罗网、一切计算,都是以此为基础。现在郑教授却告诉我,鉴画人其实是刘一鸣,那岂不是说,我用尽力气挥出一拳,才发现打到了自己人身上。
  整个计划,全乱了。
  我原本的自信与快意,开始从一角崩溃,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一个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刘局放下烟卷,终于开口了:“小许,你的专业是金石,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质疑《清明上河图》呢?又是谁告诉你鉴定《清明上河图》的人是老朝奉?”他语调和缓,可眼神却变得发冷。
  这时候也不必再隐瞒了,我无力地松开床单,告诉他们是素姐说的。
  听到这个名字,刘局和郑教授对视一眼,我看到两个人的眼神都有些异样。刘局又问道:“素姐,是不是叫梅素兰?”我听这名字有些耳熟,再一想,素姐送黄克武的那个小水盂的底款,可不就是叫作“梅素兰香”么?于是我点点头。
  “你在哪里碰到她的?”刘局继续问道,已经有点审问犯人的口气了。
  “我带着大眼贼的证据去了郑州,然后找到老朝奉在成济村的造假窝点。我是在那里碰到素姐,她告诉了我关于《清明上河图》的事情。”
  刘局目光如刀:“跟你一起去的记者,是叫钟爱华吧?”
  “是。他是个热血小青年,一心要打假,成济村就是我们两个联手揭穿的。”
  “你都跟他说过什么?”
  “我告诉过他我们许家与老朝奉之间的恩怨,我要把老朝奉揪出来报仇。”
  “没有其他的了?”
  “没了。”
  刘局从一个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我,脸色阴沉:“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拿过来一看,这是一版新闻报道的传真件,作者正是钟爱华。这期专题,名字叫作《五脉传人大义灭亲,勇揭古董造假黑幕》。
  等等?什么叫大义灭亲?这个成语用得有问题吧?
  我连忙去阅读里面的内容。钟爱华详细地讲述了我和他在郑州调查的过程,还配发了沿途的照片,细节基本属实。文章里还提及警察顺利捣毁窝点,救出被绑架的梅素兰。一直到这里,都没有问题。可是,我再往下看,却结结实实大吃一惊。文章里以我的口吻表示,成济村的造假窝点是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产业。学会本来应该是鉴定古董的定海神针,可在经济大潮中迷失了自己,变得利欲熏心,不光造假,还非法绑架工艺大师。身为五脉中人的许愿不愿见到五脉被金钱腐蚀了良心,毅然大义灭亲,誓要还古董市场一个清白云云。
  “一派胡言!”我气得差点要把传真扯碎,这真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
  “你确定自己没说过这些话?”刘局问。
  “绝对没有!”
  刘局轻轻叹了口气:“那我们麻烦就大了。”
  他把指头点了点传真纸的边缘,我低头一看,这篇专题也是今天刊发的,但报头不是郑州或者河南,而是上海的一家著名报纸,发行量和影响力不逊于《首都晚报》。
  在这个恒温二十三度的病房里,我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这一切,绝对是处心积虑的预谋!
  最可怕的谎言是七分真三分虚,把假话掺杂在真话里。钟爱华的报道,有照片有细节有引用,只在结尾撒了一个大谎,读者们照单全收。于是,我就被钟爱华巧妙地塑造成了一位“打五脉假的英雄”,还把成济村的造假作坊栽赃到了五脉头上。
  而我恰恰又在同时公开质疑《清明上河图》真伪。两条新闻合起来看,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这又是一起五脉腐败的铁证,再度被这位打假英雄揭穿。这报道还不是登在郑州,而是刻意选择了上海报纸,与北京一南一北彼此应和,影响力扩大了数倍。
  打眼、造假、非法拘禁。这对于正在谋求转型的学会,影响可想而知。
  我手抖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钟爱华骗了我,素姐也骗了我,他们俩一直在演戏。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老朝奉的阴谋。钟爱华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怀有目的。愣头青只是他的一张面具,内里不知隐藏着多么重的心机。难怪他一直对我阿谀奉承,鼓励我去调查真相,原来都是给我灌的迷魂汤。而素姐,恐怕也是事先就安排好的一枚棋子。她接过钟爱华的接力棒,把我的注意力引向《清明上河图》。可笑我还沾沾自喜,以为走在追寻真相的路上,却不知完全陷入了敌人精心编织的圈套。
  老朝奉用他卑劣狡黠的手段,结结实实给我上了一课。
  看来刘老爷子说得没错,我整个人心态太过虚浮。常言道,鉴古易,鉴人难。我连他案头的古砚都鉴不出真假,又怎么去看透人心?我放下传真件,心中是无穷的悔意,深深觉得自己当初真是糊涂透顶。
  “刘老爷子怎么说?”我愧疚地问道。
  刘局指了指门外:“他就住在你对面。”
  我悚然一惊,刘老爷子不会被我气出个好歹吧?
  刘局道:“老爷子前一阵子操劳过度,身体有点不济,所以住医疗养一段时间。我已经封锁了消息,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刘局道:“可是家里其他人,我却遮瞒不住。”我回想起来,难怪门外那一群五脉的人群情激昂。在他们眼里,我根本就是个大叛徒、大工贼。若不是有方震和刘局,他们说不定会把我拖出去打一顿。
  我无可辩解,只得保持默然。说实话,我也觉得自己该被打。
  刘局严厉地看着我:“现在五脉正是转型的紧要关头,突然爆出这么两件事,影响实在太坏了。我已经安排了人,去尽量消除影响。我们会替你发一个声明,你不要接受任何记者采访,不,暂时不要见任何人,老老实实在这里养病,听明白了吗?”
  我忙不迭地点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忽然又想到什么,对郑教授和刘局问道:“那《清明上河图》那两个破绽,到底是真是假?”
  “这事你就别管了,会有专业的人去解释。”郑教授瞪了我一眼。
  我悻悻闭嘴,可心里总是有些疙瘩。虽然《清明上河图》是老朝奉打向五脉的一枚炮弹,可鉴定照片却不是假的,它和通行版本上确实存在差异。如果这《清明上河图》真的存有破绽,岂不是说五脉真的是被打眼了?
  “总之,这段时间,你就是一块石头,不会说,不会听,也不会动。”
  刘局下达了命令,然后和郑教授离开了病房。
  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在郑州的一幕幕事情飞快地闪过脑海。我惊愕地发现,表面上我挥斥方遒,披荆斩棘,实际上每一步决断,都是钟爱华在悄悄引导。他以一个“崇拜者”的身份,把我当成了一具傀儡,他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更让我恼火的是,在这期间,钟爱华明明露出过许多破绽。只要稍微留心,便不难觉察。可我一门心思要抓老朝奉,别人稍一撩拨,就像一条看见肉骨头的野狗,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我对老朝奉的执着,反成了他最好的诱饵。
  “这个该死的家伙……”我咬牙切齿。这混蛋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点,老朝奉手底下,都网罗了什么样的怪胎。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想起了另外一个骗子。
  素姐。
  我一直到现在都心存疑惑,素姐究竟是这计划中的一个参与者,还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她骗了我,可谁又能保证她不是被骗?素姐的眼睛是真瞎了,在黑暗中作画的手法也不是几天能练出来的,这都不是假的;还有那个送给黄克武的小水盂。如果只是为了骗我入彀,没必要搞出这么多无关的枝节。我记得,一提起梅素兰这个名字,刘局和郑教授都面露诡异神色。她的身份,应该没这么简单。
  说不定她是真的被困在成济村,在老朝奉的胁迫下才骗我。我对那位在黑暗中手持画笔的女性,无论如何都涌不起厌恶感。这个谜的谜底,大概只有去问黄克武才会知道吧。
  但我闯出这么大的祸来,黄克武若见了我,不拆散我的骨头就已经很宽大了。
  “妈的……”
  我一拳重重砸在墙壁上,痛彻心扉。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忏悔,没有任何访客来探望我。只有方震每天三次过来给我送饭。但他基本上什么都不说。
  肠胃炎不是什么绝症,我的身体几天工夫就恢复了,可以下床慢慢走动。不过我不太敢走出病房,因为刘老爷子就住在对面。这位老人虽然说话云遮雾绕,却一直对我有恩。我自以为是,闯出这么大一场祸来,若是他听了一激动,出了什么状况,我一辈子都得愧疚度过。
  外头探望刘老爷子的人却络绎不绝。他们接了刘局的禁令,在病房里什么都不说,但一到走廊,便急切地与其他人谈论这次五脉危机。我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了解到五脉现在的形势实在有些不妙。
  在这段时间里,五脉的分支机构不断出事。不是古董店被人砸招牌,就是研究机构被审查,甚至还有正规工坊遭到当地工商执法部门的查处,一时之间,危机四起。看来老朝奉早就埋伏了不少后手,这次一口气爆发出来,是要把反五脉的舆论声势给造起来。
  狼狈不堪的学会动用了大量关系全力澄清,但社会上的负面影响已经造成,老百姓们议论纷纷,同行们更是疑窦丛生。成济村的事情还好解释,《清明上河图》的真伪之辩却棘手至极。此画名气太大,收藏界、文化界、考古界、艺术界、史学界等多个领域都表示了严重关注,要求故宫开库重验的呼声越来越高,据说上级主管部门还把刘局叫去训话。
  一个以信誉为基本的组织遭遇了信任危机,这该是多么糟糕的局面。
  讽刺的是,我的声望却是水涨船高。社会各界都把我称为打假英雄,不少记者天天在四悔斋附近转悠,还一度传出我被五脉迫害绑架云云。说实在的,这对我来说,是最无情的羞辱。这种状况,再加上刘老爷子因病住院,五脉开办拍卖行的计划虽然还在进行,但却是风雨飘摇,摇摇欲坠。
  我本想变成一把杀死老朝奉的匕首,反被他当成一柄刺向五脉的剑。
  而且是一剑穿心。
  我越听越烦,越烦越自责,最后只能自暴自弃地把脸埋在枕头里,没脸再见任何人。
  “如果这是噩梦的话,就让它赶紧结束吧。”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喃喃说道。
  我万万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第四章 第二张《清明上河图》惊现香港
  这一天晚上,郑教授再次来探望我,他眼窝深陷,比上次见我更加憔悴。我自知理亏,缩着脖子讪讪打了一声招呼,没敢多说话。
  郑教授一点没客套,劈头就问:“你听说过百瑞莲拍卖行吗?”
  这个名字我依稀有点印象,好像是香港的一家古玩大拍卖行,英文名叫brilliant,以拍卖过米芾真迹和一尊明青花而著称。但我知道的,也仅此而已。
  “你确定钟爱华或者梅素兰没跟你提过这个词?”郑教授紧盯着我的双眼,仿佛不大信任我似的。
  “绝对没有。”我肯定地回答,“发生什么事了?”
  郑教授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报纸递给我,我一摸,就发觉纸质不太一样,这不是内地出版的。展开一看,竖排繁体,原来是香港的《大公报》。就在头版头条,我看到了一则惊雷般的新闻。
  百瑞莲宣称,他们从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收藏家手里得到了《清明上河图》的真迹,计划公开拍卖,所得款项均捐献给希望工程。百瑞莲同时表示,他们愿意与专业的鉴定机构合作,厘清真相。
  后面还附了一段长长的典故考据,和素姐给我讲的王世贞的故事基本一样。百瑞莲说,当时朝廷从严嵩府上抄没的那一幅《清明上河图》,是王氏赝品;真正的真品,则被王世贞拿回了自己家,此后一直被藏匿于民间,一直到今天才面世。
  报纸从手里滑落,我的心中无比震骇。
  我还是低估了老朝奉。
  我本以为老朝奉设下这个计谋,是为了给五脉添堵,顺便羞辱一下我。可人家的眼界,早就超越了我的想象。之前的布局只是铺垫,真正的杀招和图谋,却隐伏在这里。
  无论是鉴古还是考古,都有一个原则,叫作孤证不立。只有一条证据,不算证据,它必须要有别的证据去支持。所以我提出的那两点《清明上河图》的质疑——其实是老朝奉借素姐之口提出来的——虽然会给学会造成麻烦,但不足以推翻故宫鉴定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