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探究的目光继续扫向李莞,一副想要从李莞身上看出个究竟所以然的样子,李莞被他看得烦了,一跺脚,一横心,就把李崇拉到花园里的凉亭里坐下,把她如何发现崔氏搬家,分析情况不对,乃至于今天早上找到范家去,又辗转范家庄子寻找范氏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李崇知晓,自然避开了她和陆睿那点子破事儿。
李崇听得神情一凛,眉头紧锁。
第93章
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李崇也是没想到,崔氏疯狂至此,他还曾在心里给崔氏辩白过, 当初被人抛弃不得不另嫁他人,难免心中有怨气,把她从李家赶走之后, 也没有打压, 甚至也希望她能找到一个爱她的人过后半辈子,但李崇是真没有想到, 崔氏跟永安侯的这段往事,要是她跟永安侯好好过日子也就算了,如今他们居然还想着联手把侯夫人范氏除掉。
“唉,陆大人其他可有说什么?这件事情非同小可, 绝不能儿戏对待。”李崇在亭子里踱步,怎么说崔氏从前也是李家名义上的正室夫人, 如今若是这罪名成立的话, 那李家也难辞其咎, 李崇左思右想后, 打算亲自去找陆睿谈一谈。
但当他准备要出门的时候,陆睿就带着两个大理寺官差来到李家,与李崇正式碰面。李崇唤来管家福伯, 问明了埋葬刘嬷嬷的地方,然后便亲自带着陆睿前往,而李莞也算是这件事参与者, 虽然李崇不太赞成,但她坚持同行,李崇也没有办法。
刘嬷嬷的尸体从官府被抬了回来,刘嬷嬷是崔氏的陪房,崔氏嫁到李家,刘嬷嬷就成了李家的下人,她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死在了城门口,没有人替她伸冤,身后事就只能由李家承担,李家在城外五里坡给她找了块地方,简易的坟头上已经长出了青草,坟头插了块木头,写了她的名字与卒年,其他就再没有了,孤坟一座,十分荒凉。
大理寺的官差开始掘坟,大约半个时辰过后,坟墓就给掘开了,李莞凑上前探头观望,大理寺官差把棺木上的泥土拂开,泥土飞溅,眼看要打在李莞脸上,身边陆睿自然而然的将披风抬起,挡在李莞面前,替她挡住了飞溅而来的泥土,低声吩咐一声:
“到后面去,一会儿开棺气味可不好。”
李莞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凛凛,眉头微锁,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那被从土里起出来的棺木,并没有注意到李莞此刻的目光。
李莞抿了抿唇,乖乖的退到后面去,其实虽然是光天化日,但到底是掘坟开棺,李莞心里还是有点害怕的。
棺木被撬开,棺盖被两个官差抬到边上,果然如陆睿所言,空气中立刻弥漫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恶心气味,李莞下意识捂住鼻子,往一旁李崇看去,只见李崇也抬着衣袖挡在鼻子前面,连眼睛都不敢往棺木那儿瞥去。
“爹,您也害怕呀?”李莞捂着嘴,笑嘻嘻的问。
被李崇白了一眼,不予理会。
刘嬷嬷的尸体被从棺木里抬了出来,李莞站的很远,就见刘嬷嬷穿的便是她从前时常穿的青色褙子服,已经脏的不成样子,各种斑点和泥点混杂,想她一辈子都为崔氏做事,到死都没想到自己最后会死的这么不明不白。
陈尸的恶心气味让李莞捂着鼻子,强忍住想吐的冲动,刚才还有胆子靠近看看棺木,现在却是半步都不敢靠近那尸体了,尽可能离的远些。
往陆睿看去,只见他站在尸体旁边,神色与先前没什么变化,低头看着两个大理寺的仵作的在那里开棺验尸,此时此刻,李莞是打从心底里佩服陆睿的,世人都觉得他能坐稳今天的位置,全都是因为出身好,一出生就比其他寒门子弟受到更多皇家的赏识,从而忽略了陆睿本身的能力。
仵作似乎在刘嬷嬷身上查出了点什么,让陆睿看,陆睿直接掀开袍子蹲下身,毫不介意的凑近去看,李莞光是站在旁边看看都觉得那种气味直冲灵台,难以忍受,真不知道陆睿是怎么受得了的。
陆睿走过来对用袖子掩着鼻子的李崇说道:
“李大人,请你跟我过去辨认一下。”
李崇尽管不愿,从他踌躇不前的脚步便能判断一二,但他同样不想在陆睿这个‘知己’面前表现的太怂,只能算是硬着头皮跟着过去的。
李莞大着胆子跟在李崇身后,尽可能的探头去看,这一看顿时有种想自挖双目的感觉,李莞闭着眼睛选择果断转身,只见李崇捂着鼻子,勉强从牙缝里吐出一句:
“没错,是她。”
这一开口一吸气,李崇只觉得一股陈年馊粥的味道直冲喉管,让他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憋在心口实在受不了,捂着嘴果断转身,从李莞身边飞速跑过,趴在李莞身后的一株树上狂吐起来,吓得李莞赶紧往旁边躲去,丝毫没有父女之爱。等李崇吐完了,李莞伸长了手臂给他递上一块帕子已经算是做为女儿最大的孝道了。
李崇吐完擦了嘴,觉得有点丢人,可他又没有勇气再靠近尸体,干脆拉着李莞回到原来站的地方,离尸体距离稍微远一点,他才敢呼出一口气,指着李莞骂道:
“为父今天算是认识你了,我刚才都什么样儿了,你也不替我拍拍后背,有你这么做女儿的吗?”
李莞的帕子给了李崇,自己现在只能用衣袖捂住口鼻,困难的对李崇回道:“我不是给你送帕子了吗?你还要怎么样?哎呀爹你别靠近我,你身上臭死了。”
李莞嫌弃的对李崇摆摆手,让李崇离她远一点。李崇见女儿这般‘薄情’,也是心寒,下意识闻了闻自己,确实气味不太好,试图解释:
“这哪儿是我臭啊,分明是尸体臭。你以为你身上好啊,同样臭不可闻。”
李莞白了李崇一眼:“反正没你臭。”
说完李莞就再往后退了两步,李崇亦步亦趋,找了块突石,拉扯两下李莞的衣袖,李莞正在看远处的陆睿,被拉衣袖还不乐意:
“哎呀,爹你干什么呀。”
李崇没好气的指了指他找到的那块突石:“我干什么,让你坐下等。”
李莞扫过那脏兮兮的突石,脸上掩饰不住的嫌弃:“我还是站着吧。”
“好心当做驴肝肺。”李崇不理女儿,兀自在突石上坐下。
李莞想起来自己香囊里有薄荷冰片,平时用来提神用的,今天这种情况不是正用的上嘛。谁知刚取出一块,就被李崇从后面偷袭抢了过去,李莞气的直跺脚。
父女俩在那里你一回合我一回合的抢夺薄荷冰片,陆睿这边差不多要验完了,抬头便看见那父女俩在远处的互动,虽然是打打闹闹,却别有一番温馨,寻常父女间便是这样的相处模式啊,陆睿在心中感慨着。
刘嬷嬷的尸体验好之后,仵作把各种资料都记录在册,还取了一块刘嬷嬷的喉骨出来,然后依照开始的样子,把尸体重新装回棺材,钉上棺盖,重新埋进土里。
这么一番折腾,已经是下午申时,太阳快要偏西之时。
陆睿来到有些疲倦的李崇和李莞面前,说道:“天色不早了,劳烦李大人和李姑娘一同前来,要是两位不嫌弃,便与我们一同去吃点东西吧。”
李莞肚子早饿了,只是不好意思打断陆睿他们,一直忍着,现在听见有东西吃,自然是乐意的,就算没有东西吃,她也愿意跟陆睿多待一会儿的。
李崇欣赏陆睿,也不会拒绝陆睿的邀请,一行人便出了林子,从五里坡官道回到城里,在城门口不远处找了家饭庄,七大盘八大碗的上菜。
只是当那些油腻腻的菜肴上桌之后,李家父女才发现,他们就算腹内空空,面对满桌佳肴时却毫无兴趣,因为只要看见这些东西,他们脑中就不自觉的想起中午看到的尸体,这么长时间埋在地下,尸体早就腐败了,各种烂肉蛆虫密布……
父女俩对看一眼,李崇率先放下筷子,干咳一声,端起旁边的茶水喝了一口,打着哈哈道:“那什么,其实我早饭吃的多,现在也……不是很饿。”
李崇说完之后,李莞也跟着放下筷子,连连点头:“对对对,我早上也吃多了。”
天知道她早上就吃了一个小花卷,可这些菜她是真的吃不下啊。
反观陆睿和大理寺的两个官差,倒好像没什么感觉,照旧吃着喝着,有一个官差对李崇和李莞笑道:
“两位是头一回见尸体吧。都这样,多见几次就习惯了。”
两父女不约而同尴尬一笑,很显然像这样的情景,两人这辈子都不太想再见第二回 了。
陆睿吃了几口饭菜,见李崇和李莞什么都没用,放下筷子唤来跑堂的,重新加了两道菜肴,跑堂很快跑去厨房支应,没过多会儿,就端着一只托盘过来,托盘上放着两只碗,碗里盛着晶莹剔透的澄黄色汤汁。
陆睿把一碗端下来送到李莞面前,说道:
“柑橘蜂蜜茶,喝些会好受点。”
跑堂把李崇那碗送到他面前,父女俩谢过陆睿之后,试着喝了一勺,果然清新爽口,胸中的腐败气息,瞬间被柑橘的果香充斥,一碗下肚以后,腹中腐气尽除,看着满桌菜肴,虽然还不能大快朵颐,但至少能吃两口了。
李崇吃了点东西,精神稍微好点,对陆睿笑道:
“陆大人这般体贴,也不知今后谁家姑娘能有此好运呢。”
李莞忍着笑,偷偷往陆睿瞥去一眼,正巧陆睿也在看她,四目相对,李莞脸红到耳朵根,幸好大家都在吃饭,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赶紧稳定心神,继续喝汤。
第94章
饭后, 陆睿他们还得赶回大理寺做各种比对工作,几人在路口分道扬镳,陆睿提出派人送他们回家, 李崇怎么肯,跟陆睿告辞,并说好下回他做东请陆睿吃饭的事情, 然后就拉着李莞钻入了人群里。
李莞跟在李崇身后, 忍不住回头看陆睿,见他翻身上马, 与他们反方向离开,英挺的身姿别提多潇洒了。
“陆世子真乃人中龙凤啊,这样的人品着实令人敬佩。”
李莞的目光被李崇的感慨拉了回来,心虚的低头干咳一声, 李崇走着走着,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 停下了前行的脚步, 李莞问:
“爹你怎么了?要坐车吗?”
李家的马车跟在后头, 刚出饭庄的时候, 李崇还是觉得心里憋闷憋闷的,所以选择步行一阵。
李崇摇头,用奇怪的眼神往李莞看去, 李莞被他看得心慌慌,眼珠子左右转动,以为是自己对陆睿的那点小心思被李崇给看了出来, 脑子里甚至已经开始思考到底要怎么跟李崇解释了,李崇对着李莞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了句:
“唉,可惜啊。”如果女儿早生几年,如果两家的地位不是相差这么大的话,李崇还真想把女儿嫁给这样的好男儿。
李莞一头雾水:“爹你什么意思?”
李崇不理她,继续往前走,口中居然还像模像样的吟起了诗句,酸不溜丢感慨良多的样子让李莞更加搞不懂了,爹他到底是看出来还是没看出来啊?
父女俩各怀心思,走在熙熙攘攘的夜市大街上。
后天就是元宵佳节,街上各家店铺门前已经开始挂起了各色灯笼招揽客源,李崇站在一处灯笼铺子前,抬头看着那铺子门上挂着的一只小兔子灯笼,发呆停步,李莞在前面走了一会儿,发现李崇没有跟过来,遂回头看,便看见他站在那里失神观望,双手拢入袖中,落寞之色溢于言表。
能让李崇露出这种神色的原因,李莞一猜就知道是什么,李崇肯定又在缅怀死去的张氏了,也就是李莞的亲娘。
每当看见李崇这副表情的时候,李莞心里就特别希望见一见娘亲,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够让李崇这般神魂颠倒,记挂了半辈子都走不出来。
李崇深吸一口气,将目光从那盏兔子花灯上挪开,余光瞥见李莞跟他保持同样的姿势站着,双手拢在袖子里,小大人一般,显然是在学他的姿势,李崇伸手要去拧她的脸,李莞见状立刻捧住自己的脸做保护状。
那小模样甚是可爱,虽然五官相似,但神情举止确实天差地别,思及此,李崇就越发无奈感慨了。
李莞跟在李崇身后,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对李崇问道:
“爹,跟我说说我娘的事儿吧?”
对于娘亲张氏,李莞所有的印象就是李崇书房里挂的那副画像和祠堂里供奉的那尊牌位,其他就没有什么了,而李崇往年醉醺醺的,连李莞都顾不到,怎么可能还会跟李莞讲述关于张氏的事情呢,所以李莞心里一直很好奇。
李崇先是垂下眼睑,然后呼出一口气,说道:“你娘有什么可说的。”
“有啊。你跟我说说她的容貌,跟我说说她的性格,还可以跟我说说你和她相处的事情,我时常听绣姐姐说五婶娘和五伯父年轻时的趣事呢,你跟我娘肯定也有不少趣事吧。”
李莞很十分想知道这些,上一世李莞没有机会问李崇就去世了,这一世总得抓住机会才行。
父女俩并排走了好一段路,李崇都没有开口,就在李莞以为李崇不愿意说的时候,他开口了。
“你娘的容貌你自己照镜子就知道了,你与她生的颇为相像。至于你娘的性格,很是温婉,她对你笑的时候,你简直想把一颗心都捧到她面前去。但她同时也很胆小,一只飞蛾,一只虫子都能把她吓到,那个时候她最不喜过的便是夏天,夏天蚊虫鼠蚁多,仿佛除不尽般。”
李崇的声音很轻,很慢,听起来像是他在跟李莞讲述他和张氏的故事,可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当中。
“她是个大家闺秀,只是家道中落,才在大兴府落户安家,当时我一眼便相中了她,可李家上门提亲的时候,她却并不是很愿意,第一次上门,她就把我赶走了。”李崇说着说着自己就跟着笑了起来。
李莞蹙起眉头,不明白第一次上门提亲就被人赶走他有什么可笑的。
“她看着温软,实则很有主意的。她不喜欢我,便不愿嫁给我。”李崇自嘲一笑。
李莞不解发问:“她不喜欢你啊?”
这件事倒是出乎了李莞的预料,要知道当年李崇没有醉生梦死的时候,可是前途一片光明的天才神童,十四岁的解元,容貌生的不说貌比潘安,至少也是中上等,李家在大兴府又是根基深厚的书香门第,按照李崇说的,张氏是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只要稍微打听打听,就不可能不喜欢李崇吧。
不过想想也是,姑娘家喜欢一个人,又不全是因为那个人的身份地位而定,喜欢的感觉很微妙,也许一个细节就能让人彻底改变心意。就好像她一开始觉得陆睿不是好人,可是后来相处了几回就发现,这世上竟没有比他再好的人。
意识到自己居然又想到了陆睿身上,李莞暗自收敛心神,往陷入沉思的李崇看去一眼,见他并没有察觉自己的小表情,这才放心悄悄呼出一口气。
“她不喜欢我。其他人也和你一样的想法,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觉得你娘肯定是疯了才会那么做。不是我吹嘘,你爹我当年在大兴府的行情可是相当好的,多少姑娘都对我有意思,你娘不喜欢我,还把李家的提亲队伍赶出家门,太不识抬举了。当时好多人都这么想,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怎么回事,哪是别人所想的她配不上我,根本就是我配不上她。”
李崇说的越发伤感。
李莞怕他在大街上哭出来,赶忙纠正话题:
“那后来呢?后来她怎么又同意嫁给你了?”
李崇扬了扬眉,深呼吸一口气,两手一摊:“她没同意。”
李莞瞪大圆溜溜的眼珠子:“没同意?那……你怎么娶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