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乾清宫,密诏高悬。
年迈的隆科多忽然走出班列:
“启奏皇上,刑部三司,以抚远大将军年羹尧挟势作威,招权纳贿,排异党同,冒揽军功,侵吞国帑,杀戮无辜,残害忠良,大逆不法,列罪九十二款,请求圣裁,立正典刑。九十二款之中,以大逆罪五条,欺罔罪九条,僭越罪十六条,狂悖罪十三条,专擅罪六条,贪婪罪十八条,侵蚀罪十五条,忌刻罪四条,其中触及极刑,斩立决罪者三十四条。”
大殿之上忽然一阵诡谲的寂静,文物百官面面相觑,莫不敢言。
雍正捏紧了腰际悬挂的青龙玉佩,在一片寂静中,缓缓转过身来。
隆科多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是喜是忧。
“那依国舅之言,朕该如何处置他?”雍正居高临下,威凛莫测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丹樨之下的隆科多。
隆科多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恹而不语。
雍正仰起头来,无谓地冷笑一声,拖着嗓音宣道:“退朝吧,此事容后再议!”
文武百官仿佛自集体禁锢中突然释放一样,唏嘘着,哗啦啦跪了一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雍正冷哼一声,扭头大步而去。
一片混乱中,隆科多慢慢抬起头来,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
几近晌午时分,一轮斑驳的红日悬挂在永宁宫的屋檐上。
“师姐,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师傅她还好吗?”青鸾反复握紧了吕四娘的手,认真地问。
吕四娘苦笑着摇了摇头,似是一言难尽。
青鸾咬了咬嘴唇,又不解地问:“皇宫戒备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你此番来的目的难道又是?”她没有继续问下去,却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你害怕我会伤害他?”吕四娘怅然无比的扬起头。
青鸾紧紧盯着她,焦急无助的目光变得窒息起来,劝道:“师姐,你切不可冲动行事啊。”
“我知道你向着他,我自有我的打算,我也不会拿我的剑去对阵他的火铳和血滴子!”
“师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放不下心中的仇恨吗?”青鸾喃喃地问。
吕四娘悲悯地笑了笑,低下头慢慢抚摸着膝盖上冰冷的宝剑,叹道:“这把混元剑是师傅赠予我的,她告诉我,剑长两尺,但握在手中确是人气通剑,剑气伸出四五尺之长,这样的剑握在手上便是握了七尺之剑,十步之内,亦能取人首级,这是慈云观振山之宝,而这把剑已经沉寂得太久。”
“师姐,你的这把剑若是沾染了他的血,那便是与我为敌,我不会放过你的。”青鸾也不知哪里来的毅力和决心,突然站起身来,硬声道:“有生之年,我不会让你伤害他。”
“好一个痴情重义的女子。”吕四娘目光凛冽,突地笑了一下,接着道:“看来这些年他对你定是百般呵护,恩宠有加,才会让你这般死心塌地的对他。”
“师姐,他不是别人,他是我最亲近的人。”青鸾看着吕四娘的眼睛,怔怔然劝解道:“我希望你能放下仇恨,好好去过自己的日子
吕四娘微提口气,有些好笑地皱眉:“这些年,佟大人也是这么劝我的,我几乎要忘记自己身上背负的仇恨,可是,一看到皇宫,一看到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我的内心就无法平静下来。”
“你说的佟大人指的是国舅隆科多吗?”青鸾瞪大眼睛,一时间诧异极了:“师姐,这些年,你和师傅到底去了哪里?又是怎么认识佟大人的?”
“本应该是他的刀下亡魂,他却收了我当义女,这些年我改名换姓,一直藏在他的府上。”吕四娘举目望着窗外,幽幽地坦白:“当年明明是接到命令要处决我和师傅的,他却在动刑之前起了恻隐之心,保全了我们,如果那个人知道了佟大人私藏祸心,又会怎么做呢?”
青鸾惊得说不出话来,急忙上前两步,抓住吕四娘的手。
“为今之计,你只能继续隐姓埋名下去,你一旦暴漏,佟大人也会跟着遭殃,师姐,他对你有恩,你定不会做傻事,牵连到他,对吗?!”
“今日,也是佟大人带我进宫的,我央求他许久,他才答应带我进宫见你一面。”
“师姐,佟大人最是了解皇上的为人,相信你也应该明白,于社稷于百姓而言,皇上举足轻重,他知人善用,勤政爱民,他是一位好皇帝。”青鸾的情绪有些激动,反复地握紧了师姐的手。
“可是,他要杀年羹尧啊!”突如其来,吕四娘平静地说,她盯着小师妹热切的眼神,很是平静的重复了一遍:“皇上要杀年羹尧了,你知道吗?”
青鸾愣住了,片刻后,费力地眨了眨眼睛,似是辨别了一下什么,嗫嚅道:“师姐你在说什么?”
“皇上已经命刑部三司给年羹尧定罪了,九十二款大罪,罪不容诛。”
青鸾的心猛地一沉,似是被什么东西猛烈的撞击了一下,肩身晃荡着几乎站不稳。
吕四娘上前扶住她,看着小师妹瞬间苍白失血的脸庞,似是明白了什么。
…………
乾清宫养心殿。
雍正正在用膳。
他吃得很少,吃得很慢。
一派气定神闲、慢条斯理的样子。
隆科多在旁陪坐。
雍正抬起头来,笑着招呼了一声:“国舅,让你陪朕用膳,你却不动筷子,怎么,觉得朕这宫里的午膳不合你的口味!”
隆科多起身,默默跪在一旁,黯然道:皇上,年羹尧到底如何处置?还请皇上明示!”
雍正放下了筷子,双手扶膝,正襟危坐着,眉眼冷淡地道:“国舅希望我怎么处置他?”
“皇上,年羹尧连年征战西北,戍守边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希望你念在昔日同仇敌忾的情义上,网开一面。”
雍正听了这话笑出声来,由衷地感慨道:“朕知道,他是你的门生,又是你在先帝手里提拔上来的大将,这么多年,国舅之于年羹尧如兄如父,朕真是好生羡慕呀!”
听了这话,隆科多惶恐地低下头去。
“皇上,老臣与年羹尧同为皇上的臣子,只想为皇上分忧解难,不敢有僭越之处。”
雍正站起身来,原地走了两步,有些气馁的样子。
“想当初,朕初登大宝,你还在朕面前进言,让朕提防年氏一族,说朕养虎为患,如今,年羹尧羽翼丰满,作威作福,揽势招权,动摇国之根本,你却在朕的面前,替他求情!”
年迈的隆科多用力磕头,伏地不起。
“好人全让你做了,坏人全由朕来当。”雍正越想越生气,疾步走到御案前,抓起一沓奏折,用力扔到隆科多面前:“你看看这些奏章,这上面参他的一桩桩一件件罪行,都是人证物证俱在,朕没有冤枉他,朕就算要杀他,也要杀得名正言顺,理直气壮!”
隆科多闭下眼睛,暗暗叹息一声:“皇上,昔日可是他稳住十四王爷,助你一臂之力荣登太极,这些年来,西北边防,固若金汤,靠的又是谁?”
雍正撇了撇嘴,漠然一笑,冷声道:“江山社稷仰仗万民,战场杀敌岂非他一人之功。”
隆科多不再说什么,膝行上前,拱手道:“恕老臣失言,年羹尧之事全凭皇上圣裁。”
雍正松了口气,躬下身想要搀扶起年迈的国舅,隆科多却跪着没动。
雍正挑眉,不解其意。
隆科多道:“皇上,老臣年事已高,实在无力再为皇上分忧,还请皇上恩准老臣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雍正一怔,松开扶他的双手,慢慢挺直了身板,不悦地道:“国舅啊,你这是在跟朕置气啊!”
“老臣不敢,皇上,老臣如今年迈,腿脚也不利索,实在是有心无力啊,还望皇上成全老臣。”隆科多虚弱地祈求道。
看着他这个样子,雍正有些失落也有些愧疚,半响才低声道:“也罢,朕准了,只不过,朕不放心让你回老家去,朕在畅春园里有一个院子,幽静清雅,最是适合养老了,国舅,从明儿起,你就去那边住吧!”
隆科多震惊地抬起头来,正对上雍正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睛,顿时身子一软,萎顿了下去。
雍正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扬声吩咐道:“来人呐,送国舅大人回府,顺带帮他老人家搬家。”
“喳——!”门外很快奔进来两个身穿黄马褂的带刀御前侍卫,架起隆科多就往外走。
隆科多没有丝毫反抗,直直地瞪着眼睛,像个废人一样,被拖了出去。
雍正良久地伫立在原地,窗外的日光像刀锋一样压在他的眉眼上,他突然闭下了眼睛,不忍再看。
——
送走吕四娘之后,青鸾惴惴不安的站在永宁宫的院子里。
她抬起手扶住心口,感觉到自己如雷的心跳似乎要跳到嗓子眼。
年羹尧,年羹尧出事了。
可是,就算她知道了,她又能做什么?
她什么都不能做。因为无论她做什么,都只会火上浇油。
青鸾喃喃地摇头,几不能语。
就在这时,八阿哥福惠忽然从一旁跑了进来。
青鸾看到了儿子,顿时有些激动,赶忙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福惠搂着青鸾的肩,奶声奶气地说:“额娘,儿臣想你了,可嬷嬷们不让儿臣过来看你,儿臣只好偷偷跑回来,儿臣要和额娘在一起。”
青鸾胸口闷闷的,哽咽一声,强自笑道:“福惠,都是额娘不好,是额娘连累了你。”
福惠天真地摇头,摸了摸青鸾的脸庞,呆呆地问:“额娘,你怎么哭了?是谁惹你生气了?”
青鸾抓住儿子的手,温柔的将脸庞蹭上去,有些痴迷的道:“没什么,见到了你额娘心里高兴,额娘太高兴了。”
福惠呵呵地笑了笑,扭过头望向一旁:“咦,四哥怎么不见了。”
青鸾一怔,迟疑地看向四周:“弘历,弘历他也来了吗?”
“是啊,是四哥带我过来的。”福惠嘟了嘟嘴,有些孩子气的道:“四哥也很担心你,他说要过来看看你呢,怎么人又不见了。”
青鸾闻言抱着福惠走出了门外,四下瞧了瞧,却一个人影也没有。
“许是他将你送到就回去了。”青鸾抱着儿子回到了屋子里,宫女们将糕点端了上来,福惠一边吃一边发出感叹:“还是额娘宫里的东西好吃,福惠就想和额娘呆在一起。”
青鸾眼眶一热,几乎落下泪来,却强自忍住。
“额娘,皇阿玛为何生你的气啊?你哄哄他行不行?”福惠扁了扁嘴,有些委屈的样子:“皇阿玛昨夜一宿未眠,一直在批奏折,儿臣半夜醒来,看到他还在写东西,他真的太辛苦了,额娘,难道你不心疼他吗?”
青鸾低了低眼睛,心慌意乱地落下泪来。
福惠见状起身,上前用衣袖替额娘拭了拭泪。
“额娘,你们到底怎么了?”
青鸾凝望着自己的儿子,勉力笑了笑,轻声道:“你还小,很多事情你不明白,福惠,你要记得,你是皇上的儿子,你要听他的话,知道吗?”
福惠懵懵懂懂地点头。
“额娘,我都明白,我来看看你,我就回去了,等皇阿玛气消了,一定会让我们母子重聚的。”
青鸾心酸极了,伸出手紧紧抱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