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情感好像与他最初认定的伙伴、朋友有了一些质的变化,他并不是没有朋友的人,但是对待朋友,厄尼斯特从来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他会在寂寞时偶尔想念,但更多的是想用对方打发时间,他的朋友们也都一样——长生种一生当中能想到朋友的时间不多,百分之八十都是觉得无聊,需要打发一点时间。
他从不会因为朋友的原因在寂静的夜里独自看着满月窃喜,也不会因为朋友的到访,让一些本就无聊的事情变得有趣。
在赫德之前,魔族的王是一位大恶魔,漫长的生命已经将他的激情与好奇早磨损的一干二净,他从很早之前,在厄尼斯特出生之前就一直放肆又自律,深谙长生种的生存之道,从不让自己的心绪为他人所牵,生活一直很好。所有人都说他是有史以来最强的大恶魔,天赋无匹,没人能从他手上占到便宜,没人能找见他的弱点。
但厄尼斯特却知道不是的。
他曾经见过一次这位魔王,在他的父母还没有同归于尽之前,在他们的关系还没有不可转圜之前,仇恨还没有那么深,锁链还没有那么重的时候,父亲曾经带着母亲出过一次门,也是唯一的一次。
他还没有长大,但已经能跑能跳,会说会叫,父亲的手始终握在母亲的手腕上,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讨好和谨慎。他说要带她去散散心,她生育之后一直郁郁寡欢,这样对身体很不好。
他热络的介绍魔域有他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这一次正好可以一起过去看看。
母亲无动于衷,如同往常一样无视了父亲的话,连同他的存在一起漠视。
他就是在在那个时候见到了曾经的魔王。
大恶魔慵懒的靠在自己的椅子上,说不上热情,但也并不冷淡。他打着哈欠,问父亲他身边的人是谁。
父亲自豪地回答:是我的爱人。
大恶魔挑了挑眉,嘴里发出一声不知道算不算嘲讽的嗤笑,狮子一样懒散的起身,抖了抖有些僵硬的身子。他说:“你错了。”
大领主的傲慢让他无需为自己似是而非的话进行解释,更何况父亲也不需要,他只是出于礼貌过来打个招呼,宣告存在以换取在他人领地自由活动的权力,这一切与厄尼斯特无关,于是他像往常一样被留在了原地。
是否害怕他已经忘记了,现在想来,独自一人在陌生的领地面对陌生的领主,出于本能,厄尼斯特想,自己也许当时还是有些害怕的,但幸好,魔王并不是一个喜欢为难人的人。
大恶魔就算普通说话,也总是透露着一股挑衅的意味,但他身上并无战意,还允许厄尼斯特在自己的身边休息。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朝自己搭话,只是魔王并不需要别人的回应。他自顾自的讲着一段令她自己曾经感到遗憾和不甘,现在却异常清醒的事情。
他说曾经有一对旅人经过自己的领地,他对其中一个非常感兴趣,于是便邀请对方与自己一起回到领地,被拒绝后用了一些手段达到了目的。接下来按照自己的想法,事情应当会发展的非常顺利,附庸与庇护,关系自然而然的形成,接下来一切都会顺其自然。
可是除了一点意外。
除去另一个旅人确实实力超群的原因,更多的是她说的话。
弱小,柔软,甚至担心掉落的石块会取走她性命的细弱生物,即便是面对身为大领主的自己,在短暂的惊惧后便迅速冷静了下来。她的态度始终坚定:我要和另一个人一起离开。
“牢笼只能锁住小鸟,锁不住自由的灵魂。”
魔王喃喃自语,也许是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当时那位旅人离开之前真心实意的道谢,还有她奔向伴侣时义无反顾的背影。
他毫无形象的歪着,下巴示意厄尼斯特:“曾经我只觉得不甘,现在却觉得,没什么不甘了。”
“毕竟......”
他的眼睛在厄尼斯特身上转了一圈,随后便笑着别开了眼。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厄尼斯特却知道他后面的话是什么。
他是想说,毕竟,如果变成现在像是他父母这样的情况,那还真是庆幸当时就放走人家。
他是想说,毕竟,如果变成现在像是他父母这样的情况,那还不如当时就放走人家。如果一意孤行到现在,锁链那么重,仇恨那么深,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美好的回忆,怎样震撼灵魂的心动,最终都会蹉跎在痛苦之中。
“他会后悔的。”魔王说:“其实他已经后悔了,不愿意承认罢了,他回不了头了——他会更后悔的。”
那时,厄尼斯特总是觉得讲故事的魔王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落寞,很淡很淡,但他说起时,却总是忍不住露出点点笑意,他想,他大约也是高兴的。
可是父亲不是。
父亲说这是爱,因为他爱她,所以痛苦。可是母亲并不爱他,为什么她也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呢?冲天而起的烈火当中,厄尼斯特没有得到答案,但又觉得,好像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
·
猛然惊醒的时候,魏丹程正站在他的面前,有些担忧的望着他。小魔女还保持着刚才拍拍他的动作,担心的询问:“你没事吧?之前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有回答。”
厄尼斯特还有些发愣:“啊,我,我没事。”
“那就好。”她说:“之前我看你好像有点闷闷不乐,出什么事了吗?”
厄尼斯特看着她,定定的,圣子的职业素养突然发挥了作用,他感受到自己正在笑起来,用最让人安心的弧度,最温和的语气说道:“没有——没什么。”
他曾经见识过最可恨的枷锁。
他不会让那些话有机会出口。
他不会去束缚一个自由的灵魂。
作者有话说:
谁还记得,之前小魏拉厄尼斯特进游戏的时候,他是血月日得到吸血鬼形态的
行为模式和思考模式都和现在的他很不一样
第79章
厄尼斯特有点怪怪的。
虽然这样说可能有点自我意识过剩, 但是魏丹程觉得,厄尼斯特好像有点在躲避的意思。虽然说圣子的工作也许本来就很烦忙啦,但是她在之前也是见过厄尼斯特工作的, 除了每天定时营业之外,大部分的书面工作他都直接丢给别人去做,空闲时间大把大把。
更何况, 他本人也说了, “圣子”这个职位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用意义,更多的是一种武力震慑, 象征教廷方面的最高战斗力, 非要说实用性,那大概就只有宣传功能这一个不可代替罢了, 仅此而已。让他干活属于附加题, 没人指望的指望他真的去做,但是如果做了就会很加分——加别人心里的印象分, 不加也无所谓, 在找到比他强的吉祥物之前, 没人能把他从圣子的位置上薅掉。
肩膀上的白鼬骑士形态夸张的捂住自己的脸颊,非常浮夸的用舞台剧一般的语气埋怨:“啊呀,原来丹程小姐一点都不想和在下在一起, 是我让您感到烦心了,在下现在就立刻离开!”
他揪住魏丹程的领子, 做出一副下一秒好像就要哭着奔走的样子, 于是小魏马上接上去,她旋转一圈, 同样演技浮夸:“哦天哪!我的瑞德, 我最忠心的骑士, 你怎么会让我感到厌倦,我永远喜欢你的毛茸茸!”
“原来你只是喜欢毛绒绒!”
“不,只喜欢你的毛茸茸!”
两位蹩脚舞台剧演员的滑稽剧逗得自己哈哈大笑。
魏丹程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是说一定要让厄尼斯特陪着才可以,那样也太摆谱了,只是我觉得这一次他来的时候好像情绪就有点反复,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瑞德心说:这个事情的发展走向确实也和我想的非常不同,我也不太知道原因。
圣子从来不是什么愚钝的人,一直以来虽然高声呼喊(用行动)着“明天就要结婚退休”之类的话,但事实上,他从来没有真的想要去开始过一段感情。这很正常,这是除了龙之外的所有长生种的通病。并非是惧怕情感,而是因为漫长的生命已经夺走了太多的东西,失去的创痛久久难愈,反正最后总会一无所有,大部分人选择干脆不要开始。
他很长一段时间认为,圣子也是这种类型。
严格,自律,做着与自己的说法完全相反的事情。他本来都怀疑是不是圣子只是不想干活,但是找不到合格理由辞职,于是就找了这么个对于他自己来说非常蹩脚的理由。长生种都已经习惯了漠视情感,极力避免自己的情绪被挑动,毕竟与长久的平静相比,喧闹之后的寂静更让人无法忍受。
瑞德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明白了圣子的心思。
直到他看见了厄尼斯特的珍藏。
那是个很偶然的机会,他甚至并不当值,只是在与朋友一起酒足饭饱之后消失的闲逛。白鼬的身体娇小灵活,月光之下,微风之中,在酒气的浸泡下,瑞德突然看见,圣子房间的灯好像没有灭。现在已经是休息的时间了,而且他的房间灯光暗淡,更像是忘记熄灭灯火后,火苗最后的苟延残喘。于是他突发奇想,来都来了,干脆去把灯灭了,顺便,要是圣子没有休息,就去和厄尼斯特打个招呼。
反正他的窗子也没有关上,灯也没有灭,别人也没发现,自己肯定是要过去一趟的——既然这样,那就过去打个招呼吧。
白鼬骑士几个跳跃之间就盼上了那扇明灭着的窗户。
他的脑袋从窗帘的缝隙伸了进去,准备轻手轻脚的扔一个冰晶过去熄灭烛火。
然而厄尼斯特并没有休息。
圣子好像没有了往日的圣洁慈爱从容不迫,当然,相处的久了之后他也知道这幅样子就是圣子装出来营业的,所有圣子圣女对外都是这么个形象,这么个状态——但是现在,他很不一样。长发随意的束在一起,垂落下来柔软的听靠在肩膀上,他本人正背靠在书架席地而坐,翻阅着手中的一本书。
那是一本非常畅销的书,不、那个系列都是非常畅销的故事,伟大的故事家斯维瑟书写的所有故事,无论是自己编造还是记录与妻子的日常,所有人都非常喜欢,包括很多长生种读者。也许是因为本身比较排斥情感发生,他们都喜欢去别的地方找点代餐——这就是属于顶配了,甚至比一般的正餐还要强。
读者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下都是露出不自觉地微笑,那是无法压抑住的,对于幸福和啼笑皆非鸡毛蒜皮的包容与向往,就连最严肃的大长老,面容都会放松下来。
可是厄尼斯特恰恰相反。
他好像在阅读什么禁忌的亵渎文字,从最初的表情平静,而后眉头渐渐皱起,像是忍耐着什么难言的痛苦一样,甚至几次都要错开眼去。这种痛苦简直就像是被欺骗了一样,随着阅读时间的延长在不断加深。那种排斥感渐渐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并非是他开始沉浸于文字之中,更像是他将这一切都否定之后,彻底漠然了。
好几次,瑞德以为他会扔下书离开,可是没有,即便全身都写满痛苦,他一直在阅读。
那是一盏极昏暗的灯,明明灭灭,投下昏暗的影那么那么浓重,倒映在墙壁上像是蠢蠢欲动的妖怪,虎视眈眈的看着圣子,随时准备将他撕裂。
厄尼斯特恍然不觉。
他的动作与他全身的状态截然相反,动作轻柔虔诚的如同在朝圣,瑞德发誓他甚至没有在教廷的圣堂里看到过这样小心翼翼又轻柔虔诚的圣子——说句不敬的话,神看见估计都要疑惑他究竟信仰的是谁。
他用手指轻柔的抚摸书页,抚摸那些总会给人带来温暖和力量的文字,眼帘低垂,许久,许久许久,在那苟延残喘的灯火彻底熄灭之前,他合上书,轻轻地,轻轻地将它收拾起来,连同其他那些价格昂贵的典藏本一起妥善的放回盒子,放回书架的最深处。
说实话瑞德觉得厄尼斯特一定已经发现他了,身为圣子,如果面对他人明目张胆的窥探都毫无所觉,那真是太可笑了。但他漠视了他。连同那些文字想要表达的情感,树叶之间透出的阳光,被晒得蓬松的被子,午后烤好的茶饼一起,全部漠视。
这样说很逾距,但瑞德觉得,厄尼斯特离开的背影实在落寞。
他像是一个找不到答案的苦修者,上下求索没有结果,心中的疑惑没有人能解开,于是便只能归结于是自己的修行还不够刻苦,于是便更加艰苦,更加艰苦。
众人都觉得圣子嘛,禁欲不是正常的吗?多圣洁啊。
没错,确实是非常的圣洁,但是他甚至都觉得圣子不是禁欲,那是有点病态了。
他不与人交往,不对人敞开心扉,拒绝礼貌和工作之外的一切接触,如果实在无法推脱,便会拿出领主的气势和写满“我什么时候能走”的脸尽快脱离。这当然可以归结为长生种的傲慢,但更多的,瑞德总觉得......这是厄尼斯特可以营造的局面。
兽人本身并不是长生种,他们并不漫长的生命当中因为死亡的催逼,于是总是急匆匆的,想要完成的愿望,想要追寻的梦想,这一切都必须尽早开始打算,尽早着手实施,不然说不定拖磨着拖磨着,今天打算开始追寻梦想了,打开门一看,哦豁,死神的使者正在门口站着呢。
这一点上,他们真是与人类不谋而合,于是在一些情况下,他们的情感也最能共通。
曾经他为厄尼斯特永远不会迈出的第一步捶胸顿足,但在小魔女到来之后,这种现象好像一下有了改变,他能感觉得到,圣子也对这个可爱的人类充满了好奇。虽然年纪不大,但他却有了一种为小辈操心的琐碎感,甚至在发现圣子对于魏丹程隐约的好感时,发自内心的感到高兴。
好啊,喜欢好啊,这还是个正常的人。
他能感觉得到圣子并不是对一切真的毫无感觉,只是厄尼斯特一直在回避,甚至有点在自欺欺人。那一刻瑞德甚至觉得什么长生种的生存守则都见鬼去吧,说出这种话的人必然是要尝过情感的滋味才会说它如此可怕,可是圣子呢,他从一开始就在回避,永远不尝试却是永远安全,可这样的话,当宝贵的东西凑到眼前,他也会因为不识货而错失珍宝。
到那时候要遭遇的痛苦可远远比现在要剧烈得多。
从他人口中得知的糖果永远都只是片面的词语,无论是品尝时的甜美,还是龋齿的疼痛,都只有亲自感知过才有资格去评说。他一直很想让圣子去尝尝,常常糖果的味道,看看它是不是真的那样让人痛苦。
之前能看见圣子独自赏月,坦率地承认异世界的朋友告诉他,这是两个世界的月亮最相近的时刻,瑞德心中甚感欣慰。
他以为一切都会开始改变了,无论是裹足不前的圣子还是层层缠缚在他身上的锁链,都已经有所松动,直到他发现在短暂的失态之后,厄尼斯特再回到教廷时,好像已经彻底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他甚至回避和魏丹程的见面。
瑞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很为厄尼斯特感到担心。
一直生活在冰雪高原的兽人一生都不会的什么疾病,在寒风和冰雪的淬炼之下,他们的身体仿佛铁打铜铸,百毒不侵,然而想让他们快速虚弱的办法也非常简单,只需要将这个兽人带到温暖湿润的平原,让阳光和花香稍微化开厚重毛皮上的冰雪和风霜,将裹挟在身边的寒意稍微驱散一些后,再重新让他回到雪原上去。
知道温暖,知道花香,知道阳光会透过厚重云层洒下,这个兽人很快就会死去了。
他的皮毛已然厚重,依然能够抵御寒冷,但那些风却会从毛坯的缝隙钻进心里,将他从内部冻死。
可是这些担忧该如何告诉人类呢?这个好孩子会因为他的担忧也一起担忧起来,更何况这本来就不应该是有自己来告诉他们的事情,于是瑞德轻轻叹气。
他的爪子轻轻拍了拍魏丹程的脸颊,安慰道:“没事的,再给他一些时间吧,只要,稍微再给他一点时间。”
他不相信厄尼斯特能忍得住。
没有一个见过阳光闻过花香的高原兽人会继续留在苦寒的冰原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