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怕这些奴贼,还不够朕砍的!”
说着,朱由校从卧榻上坐起,吓得那较事浑身一抖向后退了半步。
朱由校一只手捏着洛阳来的文书,另一只手随意取了件薄衫披在肩上,在八仙桌旁的圆凳上坐下。
朱由校给自己倒了口贡茶漱口,还未等茶水吐干净,便囫囵地向较事命令道:
“请辅臣、厂臣、勋臣过来。”
较事不明觉厉,领命而去。
待他走远,朱由校又拿起这份秘密文书重新看起来,随着目光上下游移,嘴角也微微翘起。
是时候了。
......
去年朱由校亲征西南,大捷回来时曾颁布一道谕令。
即撤销礼部在宗人府的职权,礼部与宗人府各管各事,在宗人令一职上,也进行了较大的变动。
以往,明朝的宗人令一般都是亲王领摄,趁着大捷之威,朱由校将宗人令一职,交给了英国公张维贤。
勋臣管理宗人府,这是一个先例。
先是推行宗室限禄法,再又是改制宗人府,朱由校在对付朱姓皇亲上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到了今年,这帮皇亲果然闹了起来。
只不过,他们的闹,说难处理吧,是挺难,说简单吧,倒也非常简单,一道命令就行了。
朱由校不在乎这帮便宜亲戚的身家性命,他只在乎这个皇帝还是不是自己。
想过这些,朱由校烦闷地将文书扔在八仙桌上,杯中剩下的几口茶已然冰凉。
在宫人错愕的目光中,朱由校将泛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正好降降这一身火气。
过不多久,内阁首辅韩爌,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贤,英国公张维贤,这三个眼下在大明帝国最富有影响力的人物,悉数到齐。
来的路上,三个人一碰面,心里就都猜到,大事不好了。
天启皇帝喊来他们中的一个,也就是一般的大事,喊了他们中的两个,这事情就得注意了。
可是现在,来的是三个。
这就说明,这事儿绝不会是往常魏忠贤兴大狱搞死几个东林臣子那么简单…
门扉轻响,三人依照辅臣、厂臣、勋臣的次序进了暖阁。
朱由校抬头瞥去一眼,随即就又忙活自己的事儿去了,压根没鸟他们三位。
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还是韩爌先拜道:
“臣见过皇上…”
这边一开腔,魏忠贤和张维贤赶紧跟上,多一个字不多,少一个字不少,就连动作都整齐划一。
这几声过去,西暖阁再度陷入了寂静。
三人没听见皇帝喊平身,相约抬头,却是不可置信地发现,朱由校正闷头练字。
以前经筵日讲,皇帝最烦的就是和孙承宗练字,今儿这是闹了哪门子邪性,居然主动练起来了…
还得是魏忠贤胆儿大心细,他仗着自己是厂臣,凑上前看了一眼,也不看清写的是什么,就咋咋呼呼嚷道:
“皇爷这字写的好哇,这字写的妙啊!”
朱由校白了他一眼,低头握笔,再添上几画,魏忠贤也不觉得尴尬,反是肩似鸾耸,照样没皮没脸地蹭上前去。
“成了!你们仨,都来看看。”
突然,朱由校兴奋地向韩爌和张维贤招手。
“宗人府…”
这三个大字,朱由校写的属实不怎么样,但这毕竟是天子亲笔写的,怎么吹都不为过。
眼前这仨人,都是什么人物,个顶个的城府极深。
看见这三个字,头一个想到的不是怎么夸,却是皇帝写宗人府,是不是和最近福王领头闹出来的事儿有关。
没人拍马屁,得,这活还是得让咱老魏来!
魏忠贤毕恭毕敬地取了桌上的文笔看起来,像模像样儿地扫了一眼,习惯性地偷摸抬眼,去瞄天启皇帝的龙颜。
这一瞄不要紧,朱由校正瞪着他呢。
魏忠贤浑身一激灵,忙咧嘴讨好似的大声道:
“爷、爷天纵英明,写个字,都是这般有神韵,真是叫老奴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一百九十六章:你心凉吗?
西暖阁里,朱由校踱回吧八仙桌上,拿起果盘里的一颗苹果,转身递给了一个人。
张维贤有些懵逼,但还是下意识接来果子。
这颗果子,宫里送到暖阁前,是在冰窖放过寒的,他方才拿在手里,便听面前的天启皇帝淡淡提醒道:
“放脸上。”
果子被张维贤敷在脸上,冰冷的寒意瞬间驱散了夏日的暖热,给火辣辣地脸上滚了一片凉意。
“什么感觉?”
朱由校问道。
张维贤知道,皇帝这样做别有用意,但这个时候,他又能回答什么?
“凉…”
“是啊,凉、透心凉。”
听了这话,张维贤、韩爌还有魏忠贤的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朱由校呵呵笑了一声,颇有自嘲意味,转身坐在八仙桌旁,翘起二郎腿,凝声道:
“朕的心好凉。”
“几位爱卿都是朝廷重臣,出了这个西暖阁跺跺脚,整个大明都要抖上三抖,发生这样的事,你们的心…”
“凉不凉?”
“凉、皇爷的心凉,老奴的心更凉,冰冷彻骨呀!”魏忠贤身子委地,居然哭了。
“你起来,韩爌,朕问你,如果朝廷要处置作乱藩王,你觉得如何?”
话问到这里,整个西暖阁的气氛,为之一肃。
韩爌垂下眼帘,朱由校翘起的明黄色脚靴映入他的眼帘,墙上那把闪烁着寒光的帝王剑,映入他的瞳孔。
瞳孔微缩,韩爌揖身说道:
“福王纵容本藩宗室抢掠皇银,罪不在其本身,罪在王府中人未曾规劝,以致他误入歧途。”
“皇上应稍加惩处,以为之戒,令他改正,为朝廷出力。”
“如此,方有圣君之道…”
“圣君之道?”朱由校笑了,起身走到韩爌面前,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
“此前你们没少说朕是桀纣之君,就是现在,江南士子也还在口口相传,说朕养阉为患,势必遭谴。”
“每一到这个时候,朕就成圣君了?”
“皇上——”韩爌双唇微张。
“天子犯法,庶民同罪,朕的皇叔作乱,难道就不用罚了?”
朱由校来到窗檐旁,望着暖阁外的夕阳,静静道:“下去吧,这事儿,内阁和六部都不用管。”
“皇上…”
韩爌瞪大了眼睛。
“朕说,下去。”朱由校缓缓转身,眼眸微紧,背负双手,这样看去,俨然一副不容置喙的样子。
“臣告退。”
待韩爌走后,朱由校淡淡道:
“英国公,去年朕命你兼摄宗人府,你又提督京营,这事儿,你去处理吧。”
张维贤心中一沉,还是来了。
总归还是躲不过去的,是福是祸,都要咬着牙拼一拼了,处置福王朱常洵,这可不是件美差!
“臣遵旨!”
“厂臣留下,你下去吧。”
朱由校的话,叫人听不出丝毫感情,这个皇帝的背影,充斥着无情。
张维贤走后,魏忠贤也第一次觉得有些害怕与皇帝独处了。
......
洛阳,福王府。
经过上次的事以后,整个福王府貌似没什么变化,洛阳城里的文官武将们,却是风声鹤唳,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
朱常洵虽然没有明着跳出来,但却纵容本藩宗亲子弟以争抢皇俸为名,打砸洛阳督办司,其意也不言而喻。
上次朱由校亲征路过洛阳,当场击毙了一名朱常洵本藩郡王。
当时因为勇卫营和征调大军重兵云集洛阳,而且朝廷也用兵平叛,朱常洵打碎牙往肚里咽,没有多说什么。
西南大捷之后不足一年,他就开始愈发乖张起来。
福王府正殿里外,仆人、侍女们撒着眼泪,正在朝廷宗人府来人面前,上演了一出梨花带雨的苦情戏。
这帮人,或跪在殿外,或跪在殿上,请求朝廷莫要被传言带动,福王朱常洵自万历年就藩,一直都好好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