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行军打仗的滋味,确实比在后宫翻牌子难过多了啊…”
朱由校喃喃几声,望着摆在桌上,沉重的甲胄、佩剑,倒也是忽然明白,为什么很多皇帝都喜欢在深宫中不出来了。
无它,这领兵打仗,简直不是皇帝该干的活啊!
拉开了床幔,阳光泫然而入,微尘飘扬的晨曦中,王朝辅跪在地上,奉上了一盏温茶。
朱由校沉吟片刻,伸手接了,默然喝入,茶水于口中几经周转,又被吐到了小太监准备的铜盆中。
“有什么事?”
朱由校接来另一盏温茶,静静饮罢,忽然说道。
王朝辅神情微微一顿,恭敬说道:
“禀皇爷,叛将张彤、奢崇明,已被押至成都了,要不要见见?”
“朕与他们有什么好说的?”朱由校的脸上不见丝毫高兴之情,将茶杯放在桌案上,边在太监的侍奉下穿戴甲胄,边道:
“让候良柱把他们直接砍了,传首西南。”
不多时,穿戴整齐的朱由校回到正厅,坐在首位,听文官、武将们行礼山呼以后,方才静静道:
“朱燮元。”
一名面貌中正的文官出列,道:“臣在。”
“朕给你三日时间,将四川境内,响应安氏叛乱的土司,随秦良玉抵抗叛军的土司,拟一个表呈上来。”
朱燮元本是四川的左布政使,前不久临危受命,成为西川附近的总督。
平奢崇明之战中,与候良柱、秦良玉互相配合,成功将张彤一部叛军遏制在成都周围,为亲征军到来平定局势,争取了时间。
他应声遵旨后,心中似乎有事,垂眸出神,良久复又一叹。
朱由校刚刚起身,见他这副样子,脚靴在地上一顿,又坐了回去,问:
“朱燮元,有什么话直说。”
“是。”朱燮元行礼,也不含糊,直言道:“陛下当真看不见,脚下的这片川蜀大地,已破落成什么样子了。”
“梧桐落尽,残荷盈池。陛下就打算这样一走了之吗?”
“朕自然不会一走了之,如果你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朱由校瞥他一眼,静静说道。
朱燮元再度抬起头,见他此时眼眶已经泛红,说道:“既然陛下不走,那就要整治西南,若陛下要中兴大明,一个安定的后方,必不可少!”
“国朝自洪武以来,就在西南各省,实行改土归流之策,行至今日,成效甚微!”
“今既已平定叛乱,就该宣告四方,慑以武力。陛下可强令各土司改土归流,为他们重新划分土司地界。”
“大土司要打掉,今后四川境内绝不可以再有类似奢崇明的大土司家族。“
“至于小土司,可以将他们的地方变成府、州、县,由朝廷派遣流官治理,如有不服,派兵征伐也要强制改动!”
“土司世代承袭制度,实不可取!”
第一百二十九章:你爹在我手上
午时的火热阳光洒入成都,商议许久,已有些劳累的朱由校再度睁开双眼,遂将眼下文臣、武将神色尽收敛于瞳中。
良久,静静说道:
“照你的意思,这西南战事还未完?”
朱由校这是故意为之,其实心底,早就明白朱燮元所说之事,给他一个表现出来的机会。
方才朱燮元说,奢崇明、张彤虽然已死,但此乱绝不仅仅如此,皇帝来西南一次不容易,下次说不定要多少年之后了。
所以,如果不彻底稳固了西南局势,势必要前功尽弃。
“是!”朱燮元连声道:“安邦彦、安效良二人既已到了成都,就不能让他们再回水西。”
“水西迟早必反,要尽快除之!”
“至于四川、贵州战后抚定问题,臣以为,要想一劳永逸地解决西南问题,征伐为辅,同化为主!”
听得“同化”二字,朱由校眼眸一紧。
事实上,朝廷虽然在朱由校、鲁钦这几路都取得胜利,但这只是援军调派及时,在此期间,地方上的明军,几乎是一败涂地。
就连秦良玉在石柱,都只能维持固守,无图进取。
当然,朱由校回京后,史书上对平奢安之乱的描述,只能是叛军如何如何不人道,亲征大军一路所向披靡。
至于地方上明军的糜烂,文武的离心离德,这些则不会提及。
贵州,巡抚李枟、御史史永安虽然能对安邦彦统一意见,两人私下,却也是矛盾重重。
安邦彦前来面圣,史永安觉得这是一个平定贵州的好时机,不断催促李枟集中兵力,率先出兵,平定水西。
李枟以贵阳明军实力,自保尚且不足,何谈主动出为籍拒绝,没有给史永安留下一点面子。
后者面子上受不住,决定自领兵马出城,去讨伐水西,可在出城时却被李枟拦住。两人在城门大吵一阵,就如泼妇骂街。
这事,在传到成都以前,贵阳已是街知巷闻。
于是,第二天史永安即向京师上奏,弹劾贵州巡抚李枟与水西安氏互通有无,阻挠平乱大业。
史永安给魏忠贤送过礼,也是后者推荐上位,严格来说,属于魏党。
至于李枟,则不属于任一朋党,他只想安安稳稳渡过任期。
朱由校心里明白,李枟这件事做得对,以贵州明军如今实力,的确不能轻易招惹安氏。
可他是完全出于贵阳考量吗?
并不全是!
晚明的官场,哪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李枟早到了退休的年纪,只是东林党人选定的新任巡抚王三善迟迟未能赴任,他才“暂代”巡抚事宜。
他定然是想着,等待新巡抚上任的这段时间,最好什么事都别发生,以免晚节不保。
史永安向入京为官,立功心切,也就比较激进。
李枟则采取无为而治的办法,既不采纳前者的主动进攻策略,也不在地方上施行任何安定民心的政令。
说白了,就是在一门心思等后来者上任,然后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固图自保。
以后就算出了什么事,反正他在任时贵阳没丢,安氏也没反,就与他没什么关系了。
李枟和史永安之间的矛盾,直接导致了贵阳城文官的矛盾,到现在,双方不仅在唇枪舌战,也开始利用党争,互相攻讦。
面临大敌时,贵阳的文官、武将尚能同心同德、努力守城,可一旦叛军主动退去,彼此之间的矛盾便愈发凸显。
徐可求与武将之间是如此,李枟与史永安之间,亦是如此。
就在朱由校于此商量如何彻底解决西南局势时,一个消息传来,却是李枟致仕,新巡抚王三善,到贵州上任了。
王三善这个人,属于东林党人中,少数比较有能力的,可他同样有东林党人的通病,即盲目自大,贪求虚荣。
初抵贵阳时,王三善还领着两万外省援军。
尽管两人在党争上各属对立面,但是在官面上,史永安依旧督促王三善与李枟做好交接,邀他入城。
然而,王三善并不买“阉党”的这份账。
王三善以“贼兵虽未反,但迟早必反。人心未定,我巡抚也,不可即安”为由,率军驻扎于南门。
新巡抚上任,贵阳文武早就备好宴席,为他接风洗尘,可是人家连城门都没进。
李枟和史永安面子上都挂不住,一时之间,贵阳城内针对王三善的流言,无风而起。
不过王三善并没有理会这些,第二日,他移镇宅溪,那是安军的大本营,囤积着水西粮草,附近更是分散驻扎着十万安军。
两方火药味甚浓,不过因为安邦彦已经表态要为朝廷尽忠,安邦彦之子安位盛情接待了这名新任的贵州巡抚。
白日时,王三善与安位有说有笑,众明军也与安军载歌载舞,夜晚时,却突然发难,将安军击溃。
这一战,王三善亲率明军,冒着安军矢、石前进,以两万人,击破驻扎在宅溪附近的水西十万主力大军。
因为没有安邦彦坐镇、调度,水西遂而大乱,安位痛骂朝廷的假仁假义,号召贵州众土司反抗朝廷残暴统治。
另一方面,他也率领残余安军,远遁陆广河外。
这个消息于今日刚刚传到成都,说实话,朱由校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王三善不等成都这边做出决议,就擅自出击,讨伐还未在明面上造反的水西。
一旦失败,后果无法设想。
要是打不赢,处理很简单,革职下狱,抄家问斩。
可问题是,这货不仅打赢了,还基本上一战击溃了水西!
宅溪一战,两万明军大破十万安军,这是明面上的说法,可实际上最主要的还在暗地里。
水西虽然早有酝酿,但安邦彦不够果断。
二十年前,平播州之战,水西因为参战,得到了万历皇帝的三百里土地赏赐。
这次,安邦彦显然是想故技重施。
他这么一犹豫,其余的贵州土司实际上已经乱了,有人想跟着安邦彦捡便宜,也有人想直接造反。
水西还没来得及造反,堆积在宅溪附近的粮食,就被明军一扫而空,主力也被不按常理出牌的王三善一战击破。
水西那边一打起来,朱由校更没有理由把安邦彦和安效良放回去,这样一来,就算安家真的想割据贵州,也不容易。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扩大战果,防止王三善情敌冒进。
朱由校对历史上的这货还算比较熟悉,虽然能力比较出众,缺点也极为明显——太容易飘了。
历史上,这货就是连打了几个胜仗,然后一路追击,被安军反戈一击,最后不屈而死、
拿了这么大一个功劳,难保王三善不会飘飘欲仙,要是情敌冒进,追过陆广河被安军设伏,那可就乐极生悲了。
朱由校在脑中将各种想法迅速过了一遍,沉吟片刻,道:
“传谕,朱燮元升任四川巡抚,挂左都御史衔,驻成都。四川总兵候良柱,移镇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