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库什!!”努尔哈赤大声嘶吼着。
莽古尔泰心中一颤,忙上前两步查看,发现马车内空空如也,也没找到两人尸体,慌忙跪在地上:
“父汗息怒,我这就率兵前去,歼灭毛文龙!”
努尔哈赤坐在马车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没有说话。
他心中越想越气,这个东江毛贼,不知何时,就已经成了大金的梦魇。
实际上,等努尔哈赤率领四万大军赶回来的时候,毛文龙早已一头钻入密林,带着战果,扬长而去。
......
史记有载,海上有仙山。
传言其高下周旋三万里,平处九万里,又中间相去七万里,台观皆金玉,珠玕丛生,华实有味,食之不老不死。
此三岛,曰蓬莱,曰瀛州,曰方丈。
三岛概为神仙居所,随潮波上下往返,烟涛微茫信难求,今人不复见,亦不知失落何处也。
鸭绿江口,与朝鲜半岛一衣带水,有数座孤岛可寻,最广柔者方圆百余里。
岛中有山泉,泉不通海,淡而可食。
岛中有旷野,土沃可耕,宜开垦田畴。
毛文龙取得镇江大捷后,后金兵马穷追不舍,一路窜逃,甚至跑到了朝鲜境内。
万历四十八年十二月时,后金军越过结冰的鸭绿江,进入朝鲜境内追杀毛文龙。
毛文龙小战失利,退入朝鲜安州。
听闻此事,朝鲜国王李珲深恐毛文龙将后金祸水引入朝鲜,屡次劝他入海登岛。
毛文龙考虑到后金兵不习水战,于是入驻一无名孤岛,亲率军民杀尽岛中虎、蛇走兽,练兵设防,开垦屯田。
值此乱世,饱受后金摧残凌辱的辽民,皆道辽左再现蓬莱仙山,呼儿携女皆卷入岛中。
一时间,岛内接屋甚盛。
朱由校一纸圣旨,将毛文龙封为东江镇守总兵官,这座孤岛,那时起正式纳入大明版图之内。
如今,昔日荒凉败弃、野草寒烟的穷岛,已经成为令后金头疼不已的大明军事重镇。
返回岛上后,东江镇各路军将开始盘点此回“捣巢”的战利品,全然不惧建奴可能的反攻。
校场内,正有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
“我部,斩获真鞑头颅八百颗,鞑马一百八十匹,猪羊各二百余头——”
“我部,斩获——”
众将说完,毛文龙当即笑道:“犒赏诸军,点齐战果,与这两个女人,一并送入京师,交皇上发落!”
这时,毛承禄赶来,扬声大笑道:
“我知道了,这女人是努尔哈赤的第四女穆库什,那个小丫头片子,是她与布占泰之女,叫什么…乌拉纳喇氏,济海尔!”
“抓了奴酋的女儿和孙女?”毛文龙闻言也有些意外。
此前,他只想着应该是建州勋贵,却没想到,是奴酋的亲女儿和亲孙女。
话音落地,东江军欢腾盈天,这可真是一个惊喜。
看着众人开怀大笑,毛文龙眼中却渐露苦涩。
此回为援助辽沈的“捣巢”,战果斐然,但一经折返,从后金营中救回岛内的辽民又多了两千余人。
每个人,都在张嘴等着吃饭。
岛中粮草不多,每三日供应一顿已是极限,这两千人一来,怕是只能支撑不足三月了。
他曾多次向兵部请求多为东江拨些饷银,结局皆是泥牛入海。
相比之下,右参议王化贞驻守的广宁,大小战事已经数月未有,源源不绝的支援却仍是次第送往。
这原因,自然是因为王化贞乃东林党要员,当朝首辅叶向高得意门生。
前后两任兵部尚书王象干、张鸣鹤,皆为东林骨干,自然要偏向王化贞。
而他毛文龙,虽因镇江大捷得皇帝赞赏,却是出身草莽,并不为朝中官员所喜,就如现在的辽东经略熊廷弼一样。
两个人同病相怜,全是因为皇帝明智,才有得以施展报复的今日。
现在想来,只怕此前的那些奏疏,兵部根本没有足够重视,皇上更不可能知道如今东江镇的困境之艰。
这些话,他只能藏在心里,说出去,只会葬送了大好局势。
想着事情的毛文龙,脸上笑容渐渐凝固,眉间那道刀刻似的川字愈发凸现,带着血腥与硝烟的海风,似乎将他的面孔活吹成了一座礁石。
良久,他望着那些欢庆不已,因此番“捣巢”才又得以数月有食的小兵们,沉默地走回营帐。
“大帅。”
毛文龙闻言回过头,发现是一名亲兵在唤他,见这亲兵面色犯难,遂先问道:
“尔有何事?”
那亲兵迟疑片刻,苦涩道:“我们此出,还救回数十辽民女奴,她们此前都为建虏所掳,甚是凄惨…”
毛文龙点头:“照以往安置就是。”
言罢,他正要回头,却听那亲兵在后面小声的哭了。
这亲兵堂堂七尺男儿,又曾与毛文龙出生入死,杀虏入岛,此刻却眼中含着热泪,说道:
“她们一心求死,说死前只望能见一见将军,那个被大明皇上亲口封做东江总兵的毛大帅。”
毛文龙心中一颤,没多作声。
须臾,毛文龙带着毛承禄与几名参将随这亲兵行至皮岛岸边,发现数个小舟边上,聚着一群女子。
越是接近,毛文龙就越是不敢去看,心中越发疼痛,烈焰般的仇恨席卷而上。
此刻,他恨不能将建奴全部碎尸万段。
妇女们相互依靠,无论东江兵怎么去劝,都不肯进岛一步。
毛文龙走进一看,发现她们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周身满是牛马粪便,恶臭异常。
最为触目惊心者,胸口甚至有两个碗口状的黑疮,她们胸前两处地方被建虏玩笑般的生生割去,发炎溃烂,乃至滋生蛆虫。
任是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的东江兵士们,此时也皆是心中震惊,他们静默无言,紧紧攥着拳头。
一名女子抬起头,望向毛文龙。
就在这一刻,毛文龙眉间微动,极力克制着自己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
眼前这辽人女子,正处碧玉年华,未被火舌摧残的双眼反射着海水的波光,大抵也曾是闺中待字,口出唐宋的无忧淑女。
而今她的身体,她的人生,早已在烈火中被建虏焚为灰烬,整个身躯,只剩下那满腔的仇恨和麻木。
且听她道:
“将军……奴等知道岛中粮食近绝,不欲连累诸军,求将军成全,将奴等身躯焚入烈火,送归南去…”
“奴想要再见一见那华章盛世,那大明朝的盛世…将军此恩,若有来世,结草衔环,定当重报!”
毛文龙抬起头,深呼口气,一手扶着腰间佩刀,尽量用平淡些的语气问道:
“尔等在岛中可有亲人,有何未了心愿。”
听得此言,那女子咧嘴笑了,她张开血口,目光倏地像柄利剑。
此时,海风猎猎,波涛猛然砸向礁石,浪花碎为千重雪。
“将军!复土!复土!”
少女们的声音,狠狠刺入在场每一名东江军将士的心头,久久不散。
复土,复土…
王朝伊始
第五十二章:高攀龙奏请
海裳染血,熊熊烈火,焚烧残躯。
不多时,东江兵们将一坛坛骨灰收拢抱在怀里,将少女们生前的破烂衣裳草草掩埋,静静于岸边伫立。
“复土,复土…”
毛文龙临立碣石,面相无尽的海波,极目四望,耳边仍不断回响着少女们的凄厉喊声。
纵使他心如刀割,却也要在全岛军民面前,表现的坚韧果断。
正在毛文龙叹息时,毛承禄回去取了一张薄毯为他御寒,带着二百余名亲兵静静站在周围。
良久,毛文龙闷闷的声音伴随着海浪传来:
“辽东邸报已至,蒲河、沈阳失陷,尤世功、贺世贤战死…如此一来,熊经略难免又要被言官弹劾。”
他背对诸将士,未见其面,依稀可知其声中悲恸。
毛承禄听闻此言,回想起来。
毛帅当年是从广宁出来的,如今的辽东经略熊廷弼也曾上疏举荐,此人于他,有知遇之恩。
想到这里,他一时词穷,不知该如何安慰。
“我欲上疏,请圣上派遣监军来东江。”
毛承禄惊道:“大帅出于什么考虑?自古将帅最恨监军掣肘,圣天子还未提及,怎么我们却要自请?”
毛文龙仍未回头,冷冷道:“那群文臣,只因圣上赐了我总兵官,便开始百般诋毁、诽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