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医一走,人都退出去。
寝殿干干净净的,只有一张龙床。檀云秋要是在这里摔东西,也没有什么好摔的。这跟华玉之前见过的龙驭殿寝房大不相同,檀瑾宁不是铺张浪费的性子,可寝室的摆件桌椅满当当精致华贵,眼下这宽敞的寝室只有一张龙床,别无他物。
像极了他的性子,冷得瘆人。
檀云秋只有晚间休息才会躺在床上,若是事务繁多,他有时连床都不上,靠在椅上小睡一会儿。他虽然弄了一身的伤,可仍旧绷直下颌撑着拐杖坐上了轮椅。他衣裳没来得及换,黑眸幽幽地盯着华玉:“什么时候你竟然能自作主张了!”
华玉垂着头,咬咬唇。
她坐在龙床上,膝盖破了点皮,上药时有些疼,眼眸里带着未退的泪珠,因他略显阴沉的语气颤了颤,本应该消失的泪珠又逼回眼眶。
檀云秋的胸口忽然一涨,到嘴的话咽下去。
他偏着头,语气缓和:“怎么我还说不得了。你擅自闯进来还没治你的罪,又留下赵太医的药箱做什么?这些伤,本就是小事,于我来说不痛不痒,用不着上药!”
华玉一噎,拿着药箱不上不下的。
她的眼神怯怯的。
檀云秋瞥她一眼,转过头不看她。又瞥她一眼,这下他没再把头偏过去。
“我说没事......”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老实坐在床上的华玉到了他面前。她像是存着一股气,明明是为他好还被数落了一通,心里怎么会好受?可她想想眼前人的身份,委屈的情绪就咽下去。
她垂着头,从檀云秋的视角只看到女人乌鸦鸦的发顶。
她拿起他的双手,那双大手温热有力,掌心横现几道划痕,渗着血丝。手上的比起他身上的轻多了。她没开口说话,举着他的手按照赵太医的话上药。
她没做过,小心翼翼的。
檀云秋垂眸,无奈地扯扯唇。他黑眸幽深,盯着她的动作,久了,眼底竟流露出抹淡淡的喜悦,连带他嘴角的笑都明媚许多。
他静静享受着她的侍候。
手上伤口处理好,背部还有。她走到他的后背,袍衫零散分布血迹,看着就很吓人。
“这伤不处理不行。”
华玉的语气带上强硬。
檀云秋不悦地蹙眉。
华玉站到他面前:“您是想让我为您上药,还是请赵太医来?”
檀云秋没说话。
华玉半蹲,仰着头。她的手指抓住他的袖角,轻轻扯动几下,语气低低的:“皇上,我是为了您的身子着想。若是不及时处理,留下疤倒是小事,更衣时不小心碰着,沐浴时沾了水那才疼得厉害呢!”
她故意说道:“皇上是怕疼?我轻轻的!”
檀云秋怎么会怕疼,他只是习惯了。他没有说谎话,这些伤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他命都差点丢了,只是被碎片划破,这又算的了什么?只是他现在这双腿,换药麻烦,免不得得借助外人帮他。他整个后背都是伤,腿上也有,若真是处理起来,他就像是案板上的鱼肉,随人摆弄。
这不免让他想起刚得知双腿噩耗时,整日躺在床上,更衣吃饭样样靠别人,他有手有脚却使不上力。与其这样,还有什么盼头?
他想拒绝,触及到她殷切真诚的目光。终是放弃似的闭上了眼睛:“随你吧。”
华玉弯唇笑笑。
得了他这句话,她立马行动起来。
檀云秋面朝下躺在床上,他的脊背挺拔宽阔,裹在外衣下的肌肤白如玉石,横亘着几道伤疤徒然将这块美玉劈裂,添上几分骇人的凶气。
华玉落指时动作轻柔,她的目光偶尔被脊背上的伤痕干扰,将肉眼可见的伤口涂好药膏,她的指腹停留在颜色暗沉的伤痕,停留的时间长了些。
檀云秋双手交叠,下巴枕着。他不用面对着她的脸,这让他松了口气,他的面庞都柔和了,可随着她指尖的移动,残留的记忆徒然清醒,像只张牙舞爪的猛兽。他知道她的手有多软,也知道她的动作有多生熟。可每每看见她生熟的模样,他心底就生出股满足感。
他胡乱想着,察觉到她的动作,神情微僵
“......这都是陈年旧伤了。小时不懂事,爱打打杀杀,握着杆枪就敢在盛京横冲直撞,长大如愿上了战场,刀剑无眼,难免受伤......你手下的这道疤,是我第一次随大将出征,当时只顾得眼前,忘记背后了,被人砍了一刀......”他难得说起往事,语气带上淡淡笑意。
“疼吗?”
“现在想想,也不疼。”
华玉的指腹停留在那道伤上,有不到半刻,她收回手,半跪在地上扒着床沿看向檀云秋。
檀云秋侧过头盯着她看:“嗯?”
华玉低声道:“我从没见过您那时的样子。”
檀云秋沉了脸。
华玉大着胆子道:“您的腿伤了,也得上药。”
檀云秋冷冷道:“没感觉。”
“可我看到了,有血。”
檀云秋不想跟人过多谈论自己的腿,沉着脸不说话。他知道眼前这女人怕她,就算装得再大胆,他声音一大脸色一变,她就吓得像只小兔子,颤巍巍缩成一团。他想着让她知难而退,再不要提,可他显然低估了孟华玉有时候略显莽撞的勇气。
华玉提着他的裤子往下褪。
檀云秋慌得涨红了脸。
他第一时间不是恼怒,而是无措!
“你......你大胆!”
“皇上龙体尊贵,奴婢身为司寝宫女,自然要为了您的身体着想。如今您受着伤,奴婢却任由它放着不管不顾,这才是不尊不敬,皇上忍忍,奴婢已经有了经验,保证轻轻的,只给您把伤口上了药就成。”
檀云秋才不信她的鬼话。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扭着身子,撑着上半身回首瞪着她,苍白的脸颊浮现淡淡的红。
华玉抿抿唇,如实相告:“我想看您的腿。”
她说出这样的话,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他正回身子,倚靠着墙,双腿平直。捏捏眉心,脸上浮现无奈,又有些不知所措。
他问道:“为什么要看呢。”
华玉垂眸,认真想想:“我不知道您的腿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子,我只是听人说起过。他们都说您的腿再也治不好了,可是宫里的太医医术高明,就算宫里没有人,天大地大,总也能找到一两位懂的医者。不瞒王爷说,我刚才才知道,明明已经找到了医者,可您却为什么不遵医嘱治疗呢?我想您好起来。”
檀云秋平静地听完她的一席话:“要是治不好呢?孟华玉,腿是我自己的,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它好,可是......可是你知道我之前尝试过多少遍吗,可我站不起来了,再也站不起来。”
“与其给人希望后再打破,不如从没产生过期待。”
檀云秋垂头,盯着双腿,眸光溢出伤痛。
华玉张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这是他的心病,一直压在他心底,并非别人一两句话就能消除的。
“我看一眼行吗?”
檀云秋偏开头:“很丑。”
华玉扑上前,双手捧着他的面颊,晶亮的眸子映着男人俊秀的面容:“不丑呀。”
她笑嘻嘻的模样:“皇上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檀云秋看着她,莫名的,嘴角勾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攒够一万字再发,估计得周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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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檀云秋闭上眼睛,紧抿着的唇泄露了他心底的紧张不安。除了太医外,从没让人瞧见过,连他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可怖,别提别人了。他知道华玉的视线落在他腿的狰、狞伤疤上,那道视线如同火星子,刺得他心底发颤,等了许久不听她出声,心便沉到谷底。
睁开眼缝去瞧,见华玉微瞪着眼,一副惊骇的模样。
他脸上寒意更重,伸手挡开她的视线,抓住旁边的被褥就要披在腿上。
华玉这时看他一眼,又低头看他的腿,旋即又看他一眼。
她只知他的腿是伤了,却不知道伤得这么严重。从大腿往下一直沿到膝盖骨,几乎没有一块好的皮肉,指肚大小的数道伤疤横亘在过分苍白的肌肤上,越发显得狰狞。她的心底不禁生出心疼来,这得多疼啊!他是怎么忍过来的?
这样想着,华玉的脸上就多了些柔软。就连此刻寒着脸的檀云秋再她看来,都多了丝故作坚强的可怜。
她伸手去摸那道明显暗沉的伤疤:“这样碰,皇上疼吗?”
檀云秋摇头:“没感觉。”顿了下,见她脸上多有怜惜之色,而不是惊骇,莫名的竟也不生气。反倒因她脸上的柔软,心底好似淌过一阵热流,让他浑身舒畅。他便有了说话的念头:“早些年是疼得,可后来许是疼得太厉害,渐渐就没了感觉。这几年,只有阴雨天才会痛,平日里倒是不会。”
华玉听得心一抽一抽的。她暗暗想道,会疼就好,总比过一丁点感觉都没有。会疼就说明还有治疗的可能,若真是一定点感觉都没了,那可真是大罗神仙也就不成了。
这样一想,她顿时就记起茂竹说过的话。既然大夫已经进了宫,开了药方,不过是檀云秋不愿意治疗。他不愿意治疗无非是怕治不好,徒增希望。
华玉眼珠一转,已然扑、到他身上,双手虚虚揽着他的腰。她做起这样的动作再自然不过,从前还有些收敛,怕这怕那的,万一被人发现了,摄政王不保她那可就只有思路一条。今时不同往日,她与他亲近是再正常不过的。
她仰着脸:“腿疼是好事呢!”
檀云秋知道她没有恶意,本想顺着她的话问是怎么个好法。可低头就看见巴巴挂在身上的小女人,眼珠黑亮亮的,他定定盯了好一会儿,情不自禁地弯唇笑问:“这是为什么。”
“若真是一丁点感觉都没有,那才难办呢,可现在皇上还能感觉到腿,更何况太医也说了,也不是全没有办法......皇上别生气,听我说完。就算尝试了,没见效又能怎样呢?左右您就当按腿了,我在这里什么事也没有,闲得发慌,皇上就当可怜我,把这差事给我吧!”
檀云秋只觉得她的声音好听,入耳如仙乐,却带着暖融融的气,只顺着拂过他心窝。身边有不少人劝过他,总会有好的一天。可他听了只觉得烦,腿在自己身上,这份苦痛只能自己往下咽。可从华玉口中说出,他却觉得窝心,也不想反驳,只顺着她的话嗯了声。
“随你。”
华玉瞬间笑了:“有皇上这句话就成了!”
......
新来的大夫姓胡,是赵太医举荐的。此人生性洒脱,常年游历在外,并不在乎虚名。他是受赵太医的请求进宫的,凭着他的医术也能在太医院落个名,但他摆明了过惯闲云野鹤的日子。
华玉到底是后宫宫女,时常去太医院也不合适。但她存了念想,檀云秋也不拘着她。他如今二十又五,常年不近女色,乍一接触便是华玉,这几日的相处让他心里熨帖得很,越发把她当成小姑娘对待。再加上她去太医院,本就是为了自己,便吩咐人跟着,随她去了。
他反正也不抱希望。
胡大夫虽说是个乡野大夫,不比宫中太医有名望,可他行得路多,见得疑难杂症也多。那日见过皇上的腿还不太清楚,这几日又去细瞧了几遍,心下便有了数,熬了几副药交给华玉。
“皇上万福齐天,这些伤口瞧着骇人,可没伤到要害处。若是当年救治及时,也不会落到如今这样。”
华玉心一沉:“现在没办法了吗?”
胡大夫笑笑:“自然还是有的。这药是我钻研几天写出来的,每天必须将伤处泡在药汤里,足足一个时辰才行。过几天看看情况,再做定夺。”
自从这日起,每晚入睡前檀云秋必在药汤中泡够一个时辰方可,他本就事忙,白日没有功夫,晚间回房想休息。可华玉却总眼巴巴看着他,她也不多说,一见他没有泡药汤的打算,脸一瘪要哭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