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珠也能理解丈夫心里的这份怨怪,这就好比一个孩子在外面受了伤,父母不在身边的时候,他会表现得很坚强,自己忍着痛爬起来,可一旦父母在身边了,他委屈的劲儿就升起来了,恨不得把一个小口子夸大成一个血窟窿,非得父母好好安慰才能好。
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期盼得到父母的爱而已。
她叹了口气,温声问道,“那你想怎么办呢,如果他真的是你爸,你认不认?”
华青绷紧了嘴角,下意识就想逃避这个问题,可他的性格又不允许他逃避,便难得有些幼稚的哼唧了两声,“认不认那也得他是才行。”
杨丽珠翻了个白眼,轻拍了他一下,“行了,都多大人了,还和朝朝一样。”
“妈妈~”
杨丽珠话音刚落,床上就响起了女儿软糯的声音,她吓了一跳,还以为她醒了,赶忙凑了过去。
小家伙吧唧着嘴,又喊了一声,“妈妈,吃~”
杨丽珠顿时哭笑不得,“这小东西,以前挑食啥也不爱吃,现在做梦都在喊吃,这么极端也不知道随了谁。”
说完,她又轻轻拍了拍女儿,等她安稳下来后,才回过身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看杜老先生人很好,朝朝很粘他,阳阳和萍萍也很敬重他,当年的事也怪不得他,要怪也只能怪世道,怪那不得好死的小//鬼//子!你呢,也收起你的小心眼,好好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见华青还想反驳什么,杨丽珠便继续道,“再说了,人家在不确定你是不是他儿子的时候就帮了我们的大忙,又是出钱打发曾菊英,又是给朝朝联系医院,你不看别的,看着这份恩情,也该把你那针尖大的心眼放大一些,过去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该忘的就忘了吧,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华青绷紧了嘴角,别扭道,“要他真是,我又没说不认,给他养老送终我还是能办到的。”
杨丽珠看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将头轻轻的放在他肩膀上,低声道,“我们俩都父母缘浅,我想有个爸妈还没有呢,你呀,惜福吧。”
华青伸手圈住妻子的肩膀,闷闷道,“我知道了。睡觉吧,明天还得早起。”
“嗯。”杨丽珠应了声,在他怀里蹭了蹭便闭上了眼睛。
华青给她拉了拉被子,又检查了下女儿的情况,才躺到床上看着房梁发起了呆。
认爹不是难事,难的是,认了以后,他该怎么和他相处。
毕竟在这之前,他们已经相互缺席了三十多年,彼此之间就是个陌生人,对方的脾性、爱好什么的都一概不知。
而且还有很多现实的问题,他和丽珠的亲戚朋友都在大石村,他们的户口也都在这里,他还有工作,认了以后,他们肯定是不能和他一起去省城的,那他又愿不愿意舍弃城里的优越环境和他们一起待在乡下呢?
想着这些问题,华青也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等到感觉有只小手在他脸上捉弄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十月中旬的天,早上已经冷了不少,华青捉住那只作乱的小手,闭着眼睛把被子一拉,就给她压到了怀里圈住。
朝朝在爸爸胸前挣扎,可身上的被子就像是一个沉重的乌龟壳一样,任她怎么挣扎也摆脱不了,等她挣扎累了,才泄气的把自己在爸爸胸前摊成了一张奶香奶香的糯米饼。
呼了两口气,昂起脑袋,她伸出空着的手捏着他的鼻子,奶凶奶凶的哼唧,“大赖虫起床了,太阳公公都爬上树梢了!”
华青没动静,朝朝气呼呼的一口啃在他下巴上,含含糊糊道,“你饿着朝朝了,起来!”
华青被她嗷呜一口啃得倒吸了口气,也不逗她了,赶紧睁开眼,把她嘴巴拔下来,“行行行,你松口,爸爸马上起,马上起。”
朝朝这才大发慈悲的松开了她的小米牙,华青也不敢耽搁,麻溜的就掀开被子,抱着女儿起了身。
等给她穿好衣服抱着出卧室的时候,正好遇到在堂屋里喝茶的杜孝霖,华青神情顿时有一瞬的不自在。
但他怀里的团子却很欢喜,挥着小手就愉快的打起了招呼,“师公~”
杜孝霖看到他们,眼神也柔和了下来,“起来了。”
团子连连点头,随即又想起什么,皱起了小鼻子,“朝朝早醒了,系爸爸赖床,不肯起,爸爸不乖!”
华青脸色有一瞬的尴尬,耳朵根也忽的红了起来,“别瞎说。”
朝朝嘟起嘴巴,哼了声,“朝朝才没有瞎说,爸爸就系赖床,不诚实,大懒虫!”
华青更尴尬了,尤其在接触到杜孝霖揶揄的目光时,赶忙道,“爸爸带你去洗脸。”
说完,就麻溜的抱着孩子窜出了堂屋。
杜孝霖看着他逃窜的背影,眼里满是笑意。
华青突发胃病后,老宋就给他批了半个月的假,村上也因为他这次病危的事暂时取消了扫盲班的课,所以他现在就是闲人一个。
等上学的去上学,上工的去上工后,家里就只剩下了杜孝霖、他和朝朝。
坐在院子里,看着朝朝在那摆弄她半死不活的花花们,两人相顾无言。
“你……”
“您……”
好半响后,两人同时开了口。
华青将起的话头咽回去,向杜孝霖抬了抬手,“您先说。”
杜孝霖喝了口茶,“听说你们厂拿下了扩建指标?”
华青点点头,“对,前两天老宋来医院看朝朝,顺便把这事给我说了,说是本来我们两家打得不相上下的,是张干部在关键时刻投了我们一票,他还想着等我上班了,代表厂里去感谢一下他呢。”
“这倒是不必。”杜孝霖道。
华青一愣,正想问为什么,杜孝霖就说了缘由,“在省城的时候她女儿差点被拐子拐走,恰好朝朝发现,救了她。他是在还人情。”
华青抬头看向正在花地里撅着小屁股把那些小花一株一株扶起来的女儿,柔和了神色,笑呵呵道,“那这次又是沾了朝朝的光,得让她宋叔叔再出一次血才行。”
见他开玩笑,杜孝霖也柔和了神色,“看起来你和你们厂长的关系还不错?”
华青点点头,“是不错,他一直很提携我,年前朝朝重病,也是他帮着找的医生,垫的钱。”
“听起来是个很讲情谊的人,改天得空,也给我引荐一下。”
华青点头,“行啊,您要见他,他铁定很高兴。”
说完这句,两人之间又安静了下来。
华青有些不自在,便将目光落在了正在花地里劳作的女儿身上。
杜孝霖抿了抿嘴角,主动挑起话题,“你刚才是想问我什么?”
华青愣了下,他其实刚才就是觉得尴尬,随口想了个话题,这会儿早忘了,但杜孝霖问了,他也不好不回,便又重新想了个问题,“听说您现在还在省城工作,来我们乡下这么久,没有问题吗?”
“没事,我前年就已经退休了,现在是单位返聘,一般没有重要的事,并不需要去部里,这次也是顺道来下面几个文化局看看情况。”
“哦,那挺好。”
说完这句,又没了话题。
杜孝霖见状,试探着问道,“你有想过调到省城去吗?”
华青一愣,摇头,“这倒是没有。我资历浅,又刚提干不久,什么成绩都还没干出来,还是等以后干出些实际成绩后再说吧。”
杜孝霖想了想,开口道,“张建国,就是你们张干部,向我提起过你,说你本事过硬,技术很好,以前是个新兵蛋子的时候就赢过了他带的老兵。所以我想着,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还有些人脉关系在,可以……”
“不必!”杜孝霖话还没说完就被华青打断了,“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没什么本事,但我想靠自己,从小到大我都是靠的自己。”
杜孝霖愣住了。
华青反应过来,神色有些懊恼,他刚才怎么把情绪带出来了,人家是不是他爹都还不知道,他就迁怒人家,实在不该!
“抱歉,我……”
“你是在怪我?”杜孝霖眼里有些受伤。
华青身体僵了下,嘴角扯起一抹笑,“您哪里的话,您对我们一家有恩,我怎么会怪您。”
杜孝霖看着他,轻声道,“你是该怪我的,我没能找到你,还收养了光华和献华,把本该属于你的东西给了他们,让你无依无靠的长大,你确实该怪我。”
那是不是属于他的还不一定呢——华青默默的在心里吐了句槽,但面上却不显,“没有,我并没有怪您,他们能遇到您,是他们的福气。”
华青说的是实话,他心里那份怨怪从头到尾都与那两个孩子无关,就像奶奶收养他一样,在那个乱世之中,能遇到他们,是他们这些孩子的幸运。
“在那个年代活着不容易,您能收养他们,说明您心善。”
杜孝霖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心里好受了些,“你也很良善。”
华青一愣,啼笑皆非道,“这从何说起。”
“师公师公,我的花花怎么活呀?”杜孝霖正准备解释,扶了半天花,还是没扶起来的小团子就跑了过来,扑到他腿腿上,就开始摇。
杜孝霖将她提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等后天师公去县城给你师伯发封电报,他研究这个的,可以救活你的花。”
朝朝歪头,“系天才师伯吗?”
杜孝霖摇摇头,“不是,是师公其中一个学生,专门搞植物研究的。”
朝朝想了想,又问,“很厉害吗?”
杜孝霖点头,“还行吧,救活你的花应该没什么问题。”
朝朝高兴了,一拍小手,“很厉害!朝朝可以跟他学!”
杜孝霖脑中忽的划过一个念头,他把团子抱到膝头上坐好,问道,“朝朝以后想做什么?”
小团子眼神有些迷茫,“什么做什么?”
“就是你以后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比如像你师伯一样成为一个科学家,研究一些于人类有益的事,或者像你老师一样做一个老师,教书育人,又或者像医院里的医生阿姨一样去帮助生病的人,救死扶伤,朝朝想做什么?”杜孝霖耐心的引导着。
朝朝拧起小眉头仔细想了想,“我想救花花,还想帮助生病的人,肚肚痛很难受,我不想爸爸肚肚痛。”
在旁边听着的华青一愣,心里涌起一股暖意,他探手过去,摸了摸小家伙的头,“爸爸没有肚肚痛了,朝朝不要担心。”
“那朝朝以后可以学习我们老祖宗的中医。”杜孝霖道。
朝朝不解,“中医系什么?”
“中医就既可以研究植物又可以救助病人,养花和救死扶伤两不误。”杜孝霖解释着。
朝朝眼睛一亮,重重的点了点小脑袋,“朝朝就做这个!”
杜孝霖又告诫她,“学这个会很辛苦,你能坚持吗?”
朝朝嘟起了嘴巴,傲娇的昂起脑袋,斜着眼睛看她师公,一副你小瞧谁呢的样子。
“朝朝很行,不能说不行!”
杜孝霖眼里漫起了笑意,“是,你很行,师公相信你。等你再长大一点,师公就带你去见个很厉害的人,他可以教你任何你想学的东西。”
“系谁呀?”朝朝歪着小脑袋,好奇道。
杜孝霖笑眯眯的,“是师公的老朋友,你见了就知道了。”
这个回答就和“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异曲同工,朝朝哦了一声就没再缠着问了。
摸了摸扁下去的小肚子,她就从师公膝头上滑了下来,颠颠的跑到爸爸身边,扑到他腿腿上,摇着小身体撒娇,“爸爸,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