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完没完?”
杨太妃不高兴地收了势,见是何太嫔,嘴角立刻牵起一抹讥笑。
“怎么?我跳个舞也碍着你了?想借炭就直说,叫我一声姐姐,哄得我高兴了,我兴许还愿意打发你点炭。”
“你跳舞就跳舞,唱什么歌?没有一句是不跑调的,不会唱就不要唱,平白污了旁人的耳朵。”
杨太妃信手将握着的长绸扇丢了出去。
“我要跳舞,自然要有歌声相伴,你嫌我唱的不好,那你来啊。”
“行。”
“放不下小姐的身段,不想给我这个乐坊舞女……什么?”
何太嫔立于屋内,因嫌杨太妃夏日点火,铺张浪费,便命宫人熄了暖炉,只放一盏热茶在桌上,用以润喉。
“哼,你浑身上下从头到脚,也就这舞姿能比过我姐姐了。”
“呵,当年宫里最精通音律的何昭仪,歌声也不过如此嘛,先帝的品味实在是不太行。”
话虽如此,何太嫔还是接着唱了下去,而杨太妃也兴致愈高。
风雨将歇之际,何太嫔沉醉于歌舞,嫌此处无乐师演奏,还叩击桌面作低音,敲击茶盏作高音,与歌声舞步相合。
眼看天边架起一道飞虹,何太嫔与杨太妃均略感疲惫,二人一同坐下,杨太妃道:“我要寻条彩练作袖,再洒上金粉,编一支飞虹舞。”
何太嫔沉默片刻,道:“俗不可耐,你的品味真是差极了,就你,竟能得那般盛宠,先帝的品味确实不太行。”
杨太妃冷笑道:“不然呢?你以为先帝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女人?才女?闺秀?聪明?温顺?实话告诉你吧,先帝最喜欢的,除了给他生孩子的女人,就是没脑子的便宜花瓶,你姐姐读的书够多吧?不照样早早就死了,当年的容嫔多温顺,在他那里就是个出身好点儿的奶娘,你会唱歌又怎样?你读诗书又怎样?越是大家闺秀,越是高贵的小姐,先帝就越不会喜欢你,反倒是像我这样不识字的舞女,辛婉仪那样不识字的绣娘,先帝个个都喜欢。”
何太嫔道:“先帝多疑,有此偏好,实属正常,可你明明……你似乎在侍寝第一天就挑衅了当时的容嫔和冯静仪,莫非你在那时候,就知晓了先帝的心思,开始投其所好了?”
杨太妃道:“当然,你以为我跟你似的?连争宠都摸不着门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炉子抬过来。”
宫人迟疑片刻,道:“杨太妃,刚刚何太嫔命咱们把火给熄了,您……”
杨太妃骂道:“她让你熄火你就去熄火,你是伺候我的还是伺候她的?”
宫人喏喏地应了,立刻生起火,将暖炉搬过来。
何太嫔哼了一声,道:“小人得志便轻狂。”离开了杨太妃的住处。
何太嫔过往养尊处优,缺乏生活经验,她不知山间雨后夜晚寒凉,即使是夏季也不例外,更不知雨后地面潮湿,捡不着柴火,又没把杨太妃的话放在心上,直到夜间被冻醒,她才明白了囤柴的重要性。
外面风雨大作,电闪雷鸣,何太嫔被一声雷响吓得够呛,又被冷得打了个喷嚏,纠结片刻,她还是下床打开了柜子。
鼻翼微动时,又一道闪电,照亮了柜子,何太嫔果断披起蓑衣,冲向屋外。
杨太妃今晚睡得不太好。
她做梦了。
许是白天起舞时发现自己有所退步,杨太妃梦见自己年少在乐坊时,因过于貌美,即使肢体略有僵硬,也依然赏心悦目,便不愿用功,练习时常常偷懒。
后来姑姑被赐给了李小将军,她们换了个新师傅,新师傅非常严厉,第一天就搞哭了十几个女孩子。
杨太妃哭的最大声。
她功夫太差,新师傅很生气,下了狠手,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可师傅下手很有分寸,她依然活得好好的,连骨头都没断半根。
“脸生的再好又有什么用?没有真功夫,不过就是个妓子,从今天开始,你每天多留一个时辰,跟后面的人一起练,直到能挨着地为止。”
杨太妃每天都哭的死去活来,嗓子都嚎哑了,但她毕竟年纪小,骨头软,在师傅的辣手下,很快就赶上了进度,甚至在姐妹中算是比较出色的那一批。
两年后,她们又换了个师傅,原来凶巴巴的师傅去了何大人府上。
这次的新师傅也很凶,但又跟上一个师傅不太一样,这次的师傅一生气,就会动手打她们——并且专打脸。
舞女是给人看的,脸就是舞女的第二大本钱,她们年岁渐长,已经开始懂事了,自然要死死护住自己的脸,于是大家练得更认真,再痛再累,都没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可师傅还是总打她们。
在一众姐妹中,杨太妃挨的打最多,甚至有一次,师傅的长指甲在她脸上划了道口子,要不是她从小就漂亮,勾搭上一个小太监帮她去太医院偷了药,她这张脸兴许就毁了。
因为前一个师傅要求严格的缘故,每次挨打,杨太妃都以为是自己腰不够软,腿不够直,动作不够漂亮,因此更加卖力地练功,时刻警醒谨慎,体察师傅的心思,以投其所好,可日子一长,她就明白了。
师傅只是不喜欢她的脸。
她生的最美,师傅虽然是师傅,可也是乐坊的舞女,她貌美,自然就会抢了师傅的风头。
杨太妃知道,她不能再待在乐坊了。
再这么下去,总有一天,师傅会打废了她的脸,那她就真的只能当一辈子舞女,还是得厚施脂粉,站在角落里衬别人风头的那种……
“啊!”
杨太妃猛地睁眼,看着床前鬼鬼祟祟的何太嫔,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早已不是当初的杨柳了,自然受不了被打的滋味,在梦里的师傅扇了她一巴掌后,她果断出手,狠狠地回了一巴掌。
可惜打中的是何太嫔。
杨太妃遗憾地攥了攥拳头,道:“你来干什么?偷炭吗?”
何太嫔涨红了脸,道:“不是,我是来跟你借炭的。”
杨太妃道:“借?那你拿什么来还?拿你捡的那些枯枝烂叶吗?”
何太嫔还想说什么,可看着杨太妃床上温软的丝绸被,再想想自己柜子里那一坨……
“你要是不借,我就赖在你这儿不走了。”
“你爱走不走。”
“我还要占了你的床!”
杨太妃挑了挑眉,道:“你怎么了?怕打雷?”
“没有,”何太嫔解了蓑衣,坐在杨太妃床头,“床上被子太薄,我被冻醒了。”
杨太妃冷笑一声。
“你柜子里没有厚棉被吗?”
“我柜子里的……”何太嫔脸色苍白,“味道怪怪的,还有老鼠。”
“味道怪?真的不是臭吗?”
“算不上臭,也算不上香。”
杨太妃思索片刻,道:“你多久没晒被子了。”
“嗯?”
“我现在又不盖,为什么要晒它?”
杨太妃面色扭曲了一瞬。
“你别告诉我你从来就没晒过被子!”
杨太妃动了动,踢出一个汤婆子,道:“这个冷了,去灌上热水,不然就别上我的床。”
“你守夜的宫女呢?”
“我没你那大小姐习惯,不需要人看着我睡觉。”
“这是夏天,你怎么还要用汤婆子?”
“夏天你不还是被冻醒了?”
“我不出去,外面下了好大的雨,我要睡了。”
“那你睡另一边,把脚放外面去。”
何太嫔高兴地依言照做。
“你的床也太热了吧?你真的不觉得热吗?”
“闭嘴!”
“什么东西?”
“我的脚,”杨太妃冷淡地闭上眼,“你有意见?”
隔着寝衣,何太嫔也能感觉到肚子上那双脚的温度。
“你……你畏寒,是不是因为我姐姐的缘故?”
“你说呢?”
杨太妃打了个哈欠。
“你那好姐姐干的真不是人事儿,她给先帝下的毒,有一半是从我这儿传过去的,多亏先帝去得早,否则用那么多年毒胭脂,我还指不定会成什么样呢?”
何太嫔沉默片刻,道:“我姐姐本不该谋害先帝的。”
“呵呵。”
“你笑什么?”
“你姐姐在生产的时候被人摆了一道,拼老命生下来的儿子没活几年就死了,你居然还说你姐姐不该害先帝,你说了这么一个天大的笑话,我难道不该笑吗?”
“我姐姐难产,是李氏做的坏事,跟先帝有什么关系?”
“你是傻吗?如果先帝真的想让四皇子活下来,他难道还拦不住李皇后?”
“你是不是也很希望先帝早逝?”
“废话,你以为我愿意成天陪着那多疑的老头子吗?你姐姐和先帝,哪一个是好相与的?我本来盼着他早点把位置传给大皇子,我还能跟着你姐姐吃点肉,结果他居然活到了三皇子成年……你姐姐真是不争气,我加大剂量,她居然还不高兴,蠢女人。”
“若你私自加大剂量,引起太医的怀疑,到最后还不是要东窗事发?我姐姐才是深谋远虑,你不过是个鼠目寸光的卑鄙小人罢了!”
“先帝要是早早去了,大皇子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哪个太医还会记着前朝事?先帝忌惮何家,又怎么会让你有孩子?你姐姐被当成个管家支使着,还以为自己掌了权,巴巴地推自家人上位。”
“我姐姐没打算让我进宫,那是我父亲的主意,我父亲封爵,让我进宫也是无奈之举。”
“那是骗你的,你摸着良心说,如果不是你父亲和你姐姐推了你一把,你有机会给先帝祝寿吗?”
“那你是怎么知道先帝忌惮何家的?朝堂政事,你一深宫花瓶,如何能知?”
“朝堂政事我管不着,先帝我还见不到吗?用眼睛看,用脑子想,揣测圣心,判断形势,很难吗?”
“呵!”
“你怕老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