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秦望着熟悉又陌生的风景,踢踢踏踏一路小跑下了长坡。
冷不丁看见站在门口的两个刑寮弟子,韦秦顿时吃了一惊。不会吧?这俩门神难道是给我预备的?我做什么了啊?不是,就算要问罪,传我去刑寮不就行了吗?怎么会在观星台?对,我一定是想多了。这俩门神跟我没关系!
弟子韦秦奉命来见。韦秦满脸甜笑上前打招呼,还请师兄通传一声。
梳着道髻的刑寮弟子手里拿着法帖,摊开来给韦秦察看:掌门弟子继圣真人特令,罚外门文书寮弟子韦秦藤鞭十记。刑寮弟子崔湜执罚,刑寮弟子侯公维监刑。
韦秦无语地看着字迹工整的法帖,盖了印儿,没得商量。
他只能跪下接了法帖:弟子领罚。
侯公维给韦秦指点受罚的地点和姿势,崔湜拎着三指粗的藤鞭,蹲在他身边跟他商量:凭师兄的修为,十下藤鞭不会破皮。若要体面就不必去衣了。
韦秦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挨打,苦笑道:行。谢师兄体恤。大冬天穿得厚,我将毛裤子褪下来,留一层遮羞吧。他不敢耍滑头。谁都有犯错的机会,他没有。
就在准备鞭刑的前一刻,伏传从屋内走了出来。
崔湜与侯公维都马上停止动作,上前施礼:拜见伏小师兄。
韦秦也连忙回过身来,低头俯首:弟子韦秦拜见伏师叔。
伏传就站在门口没有近前,说:做事。
被伏传盯着,韦秦莫名觉得心慌。他很不明白这其中的用意。
寒江剑派很少用体罚,上对下训诫为主。但,区区十下藤鞭,也确实不是很严厉的惩罚。哪里值得伏传亲自发一张刑寮法帖?还要亲自来盯着。简直就是意义大于实质。
崔湜施刑时也没有下狠手,十下藤鞭结束,韦秦微微出了些汗,并未觉得难以忍受。
韦秦照规矩在法帖上按了手印,崔湜与侯公维便向伏传缴令,很快辞去。刑寮弟子去得远了,韦秦依然跪在地上不敢起身,低声下气地问道:弟子愚笨,请伏师叔开示。
愚笨吗?伏传走到他的身边,看着他额上浸出的冷汗,我觉得你聪明过头。
韦秦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微颤:弟子弟子改。
他很快反应过来,伏传弄这么大阵仗只打了他十下,可见没有收拾他的心思,无非小惩大诫。
这让韦秦迅速镇定下心神,向伏传保证道:伏师叔放心,弟子此后一定谨言慎行,绝不敢再自作聪明。求伏师叔恕罪。
伏传伸手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捏了一下,说:打你不是因为你自作聪明,而是太过谨言慎行。你知道劝吕旦去管管私下串联的曾衍,你为何不出面?你是不认识曾衍?还是与他没有交情?以你的本事,纵然无法说服曾衍,也不能让文书寮消停一些么?
韦秦很意外地抬头,看着伏传的表情,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是罪人。
这件事宗门内部没人知晓,但,谢青鹤,伏传,吕旦都知道。
韦秦一直都很老实本分地守着自己低人一等的本份,勤勤恳恳修行做事,很少妄想其他。
他劝吕旦去阻止曾衍,是因为吕旦是伏传内定的嫡传弟子,吕旦必须表态。
他在文书寮再吃得开,喜欢他的师兄弟也很多,愿意听他说话的师兄弟也不少,但是,他很清楚,他没有资格在任何事情上表态罪人哪有资格引人瞩目?想必掌门真人和伏师叔都不会喜欢。
伏传却把他召来打了一顿,责怪他不曾尽责。这让韦秦惶恐之余,还有一种受宠若惊。正如他刚才对吕旦说过的话,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因失责被伏传训斥责问,那就代表伏传对其寄予厚望。
伏师叔认为,我应该在此事上领袖群伦、有所作为。
伏传此时的表情也称不上如何温柔和煦,冷峻的面容下甚至还带了一丝责问,韦秦却似乎第一次看见他展露出的温柔,忍不住膝行上前一步,想要抱他终究不敢,只伸手牵住了他的衣摆,哽咽道:弟子知错。还请伏师叔再给弟子一次机会,必不负师叔所望。
伏传拍了拍他的脑袋,把他的泪水抹去,说:以后叫师父吧。
韦秦连忙退后一步磕头:弟子韦秦拜见师父。
伏传在身上摸了摸,摸出来一块鹤纹玉牌,说:喏,这段时间扎堆拜师,我也没那么多好东西给你们。先欠着。以后拿牌子来兑。
韦秦也知道伏传给徒弟们打欠条的事情,当时就觉得好笑,落在自己头上就更好笑了。
伏传并未留他很长时间,除了玉牌欠条之外,还给了他一瓶外伤药:以后是我名下弟子,说揍就揍,也不必再过刑寮一道手续。
韦秦知道伏传不爱行罚,几乎没有听说过他体罚弟子的消息,撑死了也就是叫抄经。
他莫名地觉得,师父今天对自己闹这一场,或许是沉疴需猛药?
其实,也没有打得很疼。
辞出观星台之后,韦秦隔着毛裤子揉了揉屁股,咧了咧嘴。不,还是挺疼的!
回到檀香小筑,韦秦先去探望吕旦。
吕旦很关心究竟是什么事,韦秦也不好骗他,直说是伏传责怪他为什么没有主动阻止曾衍。吕旦对这等事确实不大敏感,见韦秦全须全尾地回来,也没有要抄经的意思,很快就抛诸脑后。
韦秦只能默默忍着屁股上的闷疼,继续陪着吕旦抄经,帮他铺纸研墨搞后勤。
很快韦秦就旁敲侧击出真相,得知是吕旦主动上前请罪,伏传才罚了抄经。
事情就很明显了。
伏传没指望吕旦控制局面,却对韦秦寄予厚望。
你为何叹气?吕旦头也不抬地认真抄经,却注意到韦秦的忧虑,你若累了回去休息吧,我这里很快就能写好了。放心吧,师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韦秦犹豫了许久,终究不忍心把自己此去观星台也得了一块玉牌的事即刻说出来。
我陪你。韦秦轻声道。
第388章
谢青鹤安排来的徒弟太多,伏传花了很多心思精力去一一了解。他与谢青鹤性情不同,谢青鹤喜欢的后辈弟子,他有一部分是真的很喜欢,有一部分也确实不大合得来。
好在这群徒弟谢青鹤都教了几十年,不需要伏传从小启蒙指点,也就不必强行亲热。
他很认真地在挑选寒江剑派的下一任掌门弟子。
偶尔询问谢青鹤的意见,谢青鹤都说不着急,再看看。
这岂能不着急呢?内门突然多了一百多号人,彼此也不相熟,面上看着和和气气,实则谁也不服气谁。伏传觉得很头大。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么多人根本没事做。
寒江剑派已经习惯了门内人才凋零,能被选入外门的孩童就少,能入内门的更少。通常都是由内门弟子统管外门事务,也就形成了内门核心高层,外门心腹爪牙的格局。
现在内门精英人员暴涨,事情还是那么几摊,叫谁理事、谁不理事?以什么做判断?
伏传实在没办法,只好一刀切,全都别动了。
多了这么多助力,反而用不了,全都闲在手里,伏传那叫一个可惜。
你想用谁就用谁,逮着谁就是谁。留在山上的都是有心修行登真的种子,他日说不得就与你我一齐飞升天上,这时候把他定做下一任掌门弟子,到了那一日,他是走还是不走呢?谢青鹤与伏传的心胸眼界已经截然不同,伏传仍是活在凡间的伏传,他已不是昔日的谢青鹤了。
伏传很明确地感觉到了这一种差异。
往日谢青鹤总是很忙碌,闲暇时就坐在观星台的书房里,校订注解知宝洞的典籍。
如今的谢青鹤就彻底清闲了下来,每天没事就去晒晒太阳,沐浴着明亮璀璨的天光,好似八百年没见过阳光。变着花样做饭,一碗梨子清酿都能开心地吃很久。某次伏传从外门回来,看见谢青鹤躺在观星台的露台上,挨着早春的桃花就这么睡着了简直是毫无掌门真人的体面可言。
可是,这样的谢青鹤,却让伏传有一种说不出的心动与喜欢。
世外仙枝,人间烟火。似乎都投映在大师兄的身上,融合成一种很独特的味道。
顺其自然吧。谢青鹤宽慰伏传。
伏传沉默片刻,问道:大师兄和从前不一样了。果然是仙凡有别么?
谢青鹤听得出其中隐隐的指责,旁人不满,他可以不理会,但现在不高兴的人是小师弟。
他将伏传推到榻上坐下,解释说:我生来便是轮回大帝,执掌世间轮回,确实不能算人。
生而为人,面对雷电风雨,天高地阔,会有不可预知的恐惧与崇拜。但,你若觉得人便是卑微柔弱的一方,那才是低估了自己。人生智慧,体察阴阳,调治五行,逆天成仙,最终成了掌控雷电风雨的神仙人当真卑弱么?谢青鹤反问。
我取回了前世记忆,对尘俗凡人的看法,确实有了很大的不同。
谢青鹤看着伏传的模样笑了笑,说:我执掌轮回的能力是天生的,睁眼就有。人从刀耕火种竭力繁衍生息到一世苦修飞升成仙,全凭祖祖辈辈的智慧、聪敏、忍耐、坚持。小师弟,你说,我何德何能,有何依凭,就能够去充作凡人的师长救主呢?
凡人,不需要神仙。他们自己就能做神仙。谢青鹤说这句话的时候,非常诚恳。
这论调让伏传大为震撼,细想起来,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切与澎湃。
早在杏城之时,谢青鹤就有花生才关心花生命运的说法,如今又以局外人的身份,评价了凡人飞升的逆天与骄傲。人群之中,确有英华。总是想着成为救主去路见不平、帮扶微弱的自己,是不是太过沉浸在神仙救主的幻梦中,压根儿就走错了路?
最早一批飞升天庭的人中龙凤,他们成了神仙,那么,他们真的帮助了下界凡人么?
真正的仙凡有别,并不是如大师兄这样不自诩救主、不做救主,正是自恃强能巨力、无边仙法的神仙,挺着高高在上的架子,施舍给凡人的仁慈与公平。
大师兄,伏传受教。伏传只觉得前途清明,豁然开朗。
※
寒江剑派拜入内门不到半年的一百多嫡传弟子,很快就被伏传差遣下山。
刚开始门内江湖都议论纷纷,认为是否是内门争斗太激烈,迫于情势压力,这一批从天而降的神秘战力不得已退出了寒江剑派的权力核心,从此败退。
很快,所有揣着种种猜测的吃瓜群众就发现,吾等心胸实在不够吃这么高级的瓜。
这一百四十八名内门嫡传弟子分散在天下各处,在闹市中筑屋收徒,讲经布道,开启民智。
不收束脩,不分男女老幼,有教无类。从读书认字、算账计数,到天文地理、收鬼捉妖。但凡你想学,但凡你学得认真,寒江下院的先生们全都教。
这期间自然发生了无数的混乱。
有乡贤士绅纠结群众围攻寒江下院,认为寒江下院是妖道祸国,应该打杀干净。也有当地守令带着衙门驻兵前往围堵,不准许寒江下院的女先生传授违反伦常的歪理邪说。
类似于武力的攻击,都好解决。
解决掉武力的攻击,一切就变得驯服而安静。
此后就开始发生其他的奇葩事件。
诸如某地某生上数九代都是穷鬼,这一世更是穷疯了,跑寒江下院啥也不想学,就想学点石成金术。要命的是,寒江下院的先生居然也不骂他赶他,真就教给他了!这学生学会了点石成金术,疯狂制造黄金,搞得某地金价狂跌,银子乃至于铜、铁,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比黄金值钱。
再有某地某生打小饿肚子,就想学禾丰穗足术。花所有积蓄赁了一亩地,吭哧吭哧种满了稻谷,每天十二次施展禾丰穗足术,不到秋收时就收了满仓稻谷。消息传出,本地所有农户都挤进寒江下院学法术,学会的农夫农妇天天美滋滋地侍弄土地,学不会的农夫农妇就蹲在寒江下院哭,那一年某地稻谷丰收,此后某地年年丰收。
某地某破落户学得斗技之术,无恶不作,横行一时。当地百姓请寒江下院的先生前往清理门户,先生摇头不动。当地百姓被逼无奈,只得去寒江下院现学现卖,居然还真有三个小子资质逆天,速成联手搏杀之术,将横行一时的恶徒擒拿至衙门治罪。
稀奇古怪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这时候吃瓜群众才纷纷发现,哗,寒江下院的先生们,好像是真的想教我们做神仙!
※
小师兄,有一位姓石的姑娘求见。弟子前来回禀。
伏传正在陪谢青鹤下棋,闻言一愣,接过那弟子递来的帖子,很简单的拜帖,字迹很熟悉,身份来历显然都是胡乱编造的。他想了想,说:请他在山门稍候,我即刻去见他。
传信弟子辞出之后,伏传才和谢青鹤商量:大师兄,石步凡来了。
去吧。谢青鹤根本不把算计过伏传的石步凡看在眼里,就凭那小子拐走阿寿、拉伏传进小世界的恶行,伏传不弄死他就很温柔了,别的事压根儿不必想。
这些年,谢青鹤与伏传入魔修行多次,共度数千年岁月,感情如胶似漆,好得像是一个人。
再加上这些年时光荏苒,连曾经偷过伏传亲吻的晏少英都结婚生子,变成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谢青鹤对他怀揣了几十年的些微嫉妒也化为乌有,再不放在心上。
做神仙就这么一点儿好处。曾经的情敌都会变成大叔大妈,和自己一比,全是渣渣。
伏传低头亲了他一下:那大师兄稍等我片刻,回来继续。
谢青鹤答应一句,看着伏传起身更衣离开。
棋下得好的人,性子多半无趣。伏传在入魔世界活了几千年依然这样开朗热情,棋力一般也就很正常了。谢青鹤含笑看了棋盘一眼,起身下榻,想要去厨房看看灶上的汤。
就在此时,他突然回头掀开隔间的门帘。原本在小窝里睡觉的阿寿不见了!
小东西,还挺记仇。谢青鹤想了想,照原计划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