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箴言未成年,又是初犯,而且有功,打人一事并不追究,只进行了一些口头批评教育,就让裴正和汤婉约暂时先带他回家:回家以后保持联系畅通,我们随时可能再问你情况。
陆仅也差不多,他虽然成年,不过只打了韩超一拳,情节较轻,同样是有功,并未追究,西游组前来接的他。
他这才知道裴箴言在朋友圈发了什么,惊得久久无法言语。
俩人方才在警察局一直是分开问话的,这会碰面了也只能远远地互看,裴正和汤婉约注意到裴箴言的目光,顺着望过去,登时脸色大变,二话不说强行把他塞进车里。
汤婉约也上来裴正的车。
陆仅想来追,裴正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车在空旷的夜间道路上疯跑了十几分钟,停到了一出无人值守的停车场,昔日的一家三口陷入窒息的沉默。
裴正抽掉了半包烟,才沙哑着嗓子开了口:你朋友圈发的是真的吗?
这一天终究是到来了,提心吊胆想象过的情节真实上演,而且比想象中更可怕。
之前陆凝霜同意他们交往,裴箴言虽然内疚,但她的退步确实给了他很大的信心,他乐观地想,如果陆阿姨都能接受,那他的爸爸妈妈肯定更好说话。
但现实都是残酷的。
爸爸妈妈,对不起。
裴正又沉默着抽了一根烟,问:是陆仅吗?
裴箴言攥紧自己的掌心,说:是。
空气都安静了,两秒后,汤婉约抓着他的手臂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们两个,简直简直她找不出用来形容的词,简直半天,彻底失控地哭了出来。
裴正和汤婉约开始互相指责,激烈争吵。
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都没有发现,任由两个孩子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你不是自称最了解儿子吗?不是他的朋友吗?他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没发现,你讨了新老婆,你敢说你没有因此减少对儿子的关心吗?
我真的错了,我怎么会一时心软把抚养权让给你,你眼里只有钱,你哪里像个母亲。
离婚后他们就不曾这样吵过了,但他们曾是最亲密的人,太了解刀子往哪里捅最痛。
吵到筋疲力竭才停。
抽完了所有的烟,裴正问裴箴言:箴言,你这样,是因为爸爸妈妈离婚吗?
什么?裴箴言抬眼。
我之前看过一篇报道,单亲家庭孩子同性恋的比例远高于健全家庭的孩子。裴正重复问了一遍问题,只是这一遍的措辞要残忍许多,你这样,是因为我和你妈妈离婚了,导致你心灵扭曲吗?
心灵扭曲。裴箴言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
他想辩驳,自己喜欢男生不是心灵扭曲,但他喉咙仿佛被卡住了,一个字都没法说出口。
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出柜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什么。
莫过于最亲的人把你当成洪水猛兽,怪胎变态。
你会发现你赖以生存的亲情,其实并没有那般坚不可摧。
裴正的一番话让汤婉约眼前一亮,用力攥住裴箴言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箴言,那爸爸妈妈复婚好不好,如果爸爸妈妈复婚你是不是就可以变回正常?
裴箴言错愕地看着她。
曾经他怎么求都求不来的奢望,现如今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从母亲口中说出。
就因为他喜欢男生。
他只是喜欢陆仅而已,这难道是什么滔天大罪吗?以至于她甘愿回到她曾费劲心力不惜与外公决裂都要逃脱的婚姻当中。
裴正不至于像汤婉约这般丧失理智,而且他已经再娶,总不可能随便离婚。
却不料戳中汤婉约的点,俩人再度爆发战争。
果然有后娘就有后爹,你为了那个女人,连儿子都可以不要。
汤婉约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当然会疯。汤婉约咄咄逼人地问,既然你不愿意复婚,那你说怎么办?你倒是想一个解决的办法出来啊。
今天开始箴言住到我那去,我管他。也好离曾经看着长大,放心得不得了的邻家孩子,如今连名字都是禁忌,裴正把陆仅二字含糊带过,说,远一点。
汤婉约冷静下来想想,这确实是目前最可行的法子。
我不去。裴箴言断言拒绝。
这个由不得你。
说着汽车重新发动,驶向与江南华庭不同的方向。
裴箴言直接去掰车门,俨然要跳车跑路的节奏。
车速那么快,跳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汤婉约尖叫着慌忙去拉他,轮毂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发出刺耳声响,汽车一个急刹车,车身猛然向前一耸,堪堪停下。
险些酿成大祸。
裴正怒不可遏地下车,走到后座对上裴箴言,手又高高抬了起来。
你又要打我吗?来啊。你有本事打死我,来啊!打死我也是喜欢男的,我永远都不会改,永远。裴箴言把脸递过去,气血上涌地冲父亲叫嚣,我是人,不是你们的随身物品想带去哪就带去哪,你们凭什么干涉我的人身自由?
父子双方都在剧烈喘息,死死盯着对方,活像两只困兽,两败俱伤。
你提醒我了。裴正颤抖着开口,你还没有成年,只要你一天没成年,我和你妈妈就有一天的权利干涉你。至少在你成年之前,你别想见到陆仅。
第92章
裴箴言向来家教松散,父母从不过分干预他的成长,他没有晚上回家的门禁时间,第二天要上学的情况下打游戏想打到几点就几点。
纵观他这十七八年人生,自由二字贯穿始终。
他活这么大,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强制教育手段,锁门,没收手机,拔掉网线,除了警察几次上门进一步了解韩超和麦皇KTV涉毒的案件之外,他与外界完全失联。
窗子没锁,但裴正家在11楼。
他只能以绝食和沉默抗议。
裴正和汤婉约不吃这招,俩人高度默契,一个管白天,一个管晚上,汤婉约放下了所有工作,在裴正家附近的酒店包了个房间,白天裴正去上班,她就过来陪着,并放言你几顿不吃,我就几顿不吃,看我们娘俩谁先饿死谁。
虽说只是白天,但她一个前妻天天出现在已婚前夫的家里,还是给陆曦造成了很大的不便。
她第三天早上踏入裴正家门的时候,裴箴言看着她,说了一句话:你再待下去,我爸要第二次离婚了。
这是他被强制关到这里以后和她说的第一句话,嗓音很沙哑。
汤婉约动作微微一顿,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合适,陆曦勉强的客套她全看在眼里,但现下没有别的办法:我连自己儿子都管不过来。还管前夫离不离婚。
父母态度之坚决,堪称无可动摇。
但裴箴言很快让他们破了防,因为高考要开始报志愿了。
与世隔绝的两天漫长如一个世纪,电脑终于联网,与世界接轨的感觉恍如隔世,裴箴言的手在鼠标上搭了数秒,望着屏幕上倒影的全程陪在身边严防死守的父母,他淡淡笑了下,将鼠标甩开:还读什么大学,你们两个有本事就在这里关我一辈子。
父母子女一场,彼此在彼此眼中都陌生得可怕。
6月26号,第一批志愿填报最后一天下午,裴正家里来了个客人。
汤宁。
裴箴言微信加了不少亲戚长辈,出柜宣言发表后引发轩然大波,消息在七大姑八大姨中间传了个遍,裴正和汤婉约都收到了不少亲戚的关心问候,他们基本都没理,实在也是不想提及。
汤宁身份特殊,既是裴箴言最亲近的姐姐,又是班主任,所以她打电话给汤婉约说想要来看裴箴言的时候,汤婉约见到救星似的答应了。
眼见汤宁进来房间,裴箴言眼睛都没抬一下,他知道汤宁这趟过来的目的是劝他报志愿。
这里是前姑父家里,汤宁没来过,她悠闲地在裴箴言房间里转了一圈,打量完装修摆设,她才走到床边看着裴箴言,悠哉悠哉道:我是过来谢谢你的。
裴箴言没搞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由得看她一眼。
汤宁在他床边坐下,根本没按常理出牌:多亏你出柜,我爸一对比,觉得我喜欢的好歹是个男的,再也不挑三拣四了,现在欢天喜地答应了我和佘海的事,婚期都定了,今年圣诞节,你佘老师说要你当伴郎。
裴箴言:
大眼瞪小眼片刻,他给气笑了:你们两个吃人血馒头吃得开心吗?
汤宁真诚地说:谢谢弟弟为我的终身大事做的牺牲。
不客气。裴箴言背过身去,赶人,谢完就走吧。
汤宁不走:你看我像是那种白占便宜的人吗?见裴箴言仍不为所动,她叹着大气站了起来,哎,本来还想带你出去玩一下呢,你不愿意就算了。
裴箴言身形一顿,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她。
汤宁笑吟吟的:去不去?
裴箴言再也装不下去,坐起身迫切地说:去。
大概是人民教师在家长心目中的权威形象作祟,反正汤宁真的成功把他带出了家门。
外面的空气里,全是盛夏自由又热烈的气息,滚烫得灼人。
裴箴言跟着汤宁上了车,接过汤宁递过来的面包和牛奶,却没有胃口,他拼命盘算着怎么说服汤宁同意他去找陆仅,实在不行他只能逃。
第一批志愿再过几小时就截止了,他一定要和陆仅取得联系。
正是头脑风暴之时,汤宁侧头瞥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吃啊,饿了三天一会怎么有力气跟陆仅说话。
裴箴言不可思议地回视。
呐。汤宁收回视线看前方,只递过去自己的手机,跟他提前打声招呼吧。
*
跟裴箴言一样,陆仅的志愿也一直没报,他的分数可以上一所不错的一本高校。
如果陆学文没有出事,他这会该收到定选通知了。
陆凝霜生怕触他霉头,在家都没敢提志愿相关。
眼见报考时间再过几个小时就要截止,她鼓足勇气敲响了他的房门:阿仅,你报志愿了吗?
还没。陆仅说。
可以说说你怎么打算的吗?陆凝霜小心翼翼说,一条路不行,总要换一条走,好在文化分不错,还是能上好学校的。
陆仅自嘲地笑笑:哪里不错了。
比起别人已经很不错了。陆凝霜说,可以跟我说说你的打算吗,你想去哪里读大学?
去帝都,虽然不能和裴箴言上同一所大学,但至少在同一个城市。
留在锦城,他的分数可以上锦大,来回家中比较方便。
陆凝霜私心里肯定想把儿子留在身边,等陆学文出来,离婚就要提上日程了,没了丈夫,儿子也不在身边,会更加难熬。
陆仅这会才第一次认真考虑起空飞之外的选择,成绩出来以后他一面是被陆学文的事烦的,实在没有心情;另一放面,他一直在尝试联系裴箴言,裴箴言宛如人间蒸发,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他不知道裴箴言父亲的具体住址就算知道了也不可能贸然前去。
最后不得已只好求到了汤宁头上,汤宁答应帮忙,但不保证自己一定会成功:这次我姑妈和姑父动了真格,说是天都塌了也不为过。箴言太冲动了,完全没有给他们缓冲的余地。
别人不知道,陆仅却是能猜到原因的。
不比他亲缘淡薄,自私冷淡懒理别人感受,裴箴言的亲情观根深蒂固,注定是更为瞻前顾后的那一方。
不到万不得已,裴箴言绝对不可能拿那种事刺激家人。
面对陆凝霜的关心,陆仅说:我想想吧。
好,你不管做什么决定妈妈都支持。陆凝霜起身,我去超市买菜,你有想吃的东西吗?
陆仅:别忙活了,随便吃一点就行了。
最近陆凝霜身体稍微好点了,就开始变着法子烧好吃的东西给他吃,而且坚持亲力亲为,每顿起码烧七八个菜。
毕竟他再也无需控制身高。
那我就看着自己买了。陆凝霜关房门之前叮嘱道,你注意时间,志愿五点半截止。
陆仅轻轻颔首。
待房门关闭,他脸上细微的神采随之掩去,取而代之的是麻木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