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本地人当本地政府领导有天然优势,对乡情比较熟悉,尤其少数民族地区,少民加本地人,在本地转来转去没出过省的基层干部很多。不过这种又太考验基层干部的品格,很容易就会变成拉帮结派搞小圈子的“同乡会”,所以要有个“轮调”机制,就是预防官员在当地“坐大”,贪腐受贿,蛇鼠一窝。
当然,对有能力有魄力的干部,党和政府也会给予充分的锻炼机会,以备将来能委以重任。
在市里待了几天,见了市里各部门的一些领导,这才到千灯镇走马上任。
小镇极小,若干个行政村,一半靠海,一个小村子小到几百人,大的也不过两千人左右。
先坐了几天办公室,看了前任做的上年度的报告,基建方面不过就是修路,也就是修了县城到镇上的公路,还很窄,只有两车道,勉强够用。从镇上到下面村里,几乎全是泥土路,每年冬天农闲时节,要征调民工养护道路和码头。
基础建设不是说建完了就完事的,还需要时常养护,泥土路的问题就是下雨后车行人走会压出车轮印和脚印,天一晴,车轮印和脚印就变成一道道顽固的伤痕。路灯也需要养护,灯柱会生锈,线路会老化,灯泡也会破损。
千灯镇的账务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各部门的费用数年都相差不大,基建、行政、工资、粮食补助,也没盖新办公楼,镇政府还在五十年代的一栋三层小楼里办公,倒是跟又穷又破的小镇很配套。大概唯二能算得上“大件”的就是镇长和镇委书记的公车了。
姜明光现在也是能坐上公车的级别了,觉得还是有车方便得多。
接下来一个月都在外面跑,一个村一个村的跑,早上7点多直接从家里出发,晚上天黑了才回家。
宗齐光暂时没工作,有时候也跟她一起下去,他美其名曰“深入生活”。
第一站是最大的村子,花石村,人口不到两千人,距离海边约有两公里。千灯镇的困境是没有什么特色,既不像玉龙县背靠大别山可以种茶、发展绿色养殖等等,也不像苏杭有手工艺品制作产业,也没有什么明清古建筑群可以打造“古风小镇”;虽然靠海,但海边没有养殖场,啥也不养,渔民全靠天收。
花石村的问题就是千灯镇的问题。
小村距离千灯镇也就是四公里,不远不近。作为千灯镇下面最大的行政村,花石村的生活环境就是一个典型的华东农村小村。地处长江北,靠海,不缺水,但地也不肥,种植水稻,亩产低得惊人,70年代平均亩产只有300斤,前几年换了高产杂交水稻,亩产翻了不到一番,平均500斤而已。
水稻现在正在抽穗期,成片的稻田绿油油的,看着长势喜人。
村长、村支书带着村委会几乎一半工作人员陪着新书记到田头看水稻。水稻的种植讲究温度、地力和农民的侍弄,锄草是个大件事,需要花费很多时间,特别是在插秧到抽叶期间。野草会跟水稻争夺水分和养分。
姜明光蹲在田埂上,跟正在锄草的农妇聊天:家里种了几亩地啊,几口人啊,种得过来吗,去年的收成如何,一亩地要用多少化肥。
江省北方的方言跟皖省北方的方言不太一样,不过好歹也是能听懂的地步;农村群众普通话说的不好,年纪越大,普通话程度越低;村干部的普通话也不怎么样,不太热情,但对她也不可能有什么不满。
一上午看了好几家的稻田,又在村子里转了一圈。
农村因为要肥田,用的农家肥,也就是草木灰和粪水,村子里到处都是简陋的露天厕所,也就是小粪坑;出村通向田地的泥土路边有一个大粪坑,迎风臭十里。
村支书故意带她从大粪坑旁边走,姜明光一开始没多想,等回村的时候明明还有其他路能进村,可村支书还是带她从大粪坑边上那条路走,她就明白了,这是村支书故意恶心她。她的档案下发到镇上,没准下面村里都知道她是城里姑娘了,城里姑娘可受不了农村这种露天大粪坑。
“把这些小厕所都拆了,在村里重新找地点,在东西或者南北两面盖两个新的旱厕,一边男厕一边女厕,粪便集中处理。”
一个村干部举手说:“那不行,各家都是用自家肥给田上肥。”
这都是瞎说!
“那外面大粪坑咋回事?别糊弄我刚来不懂。村里出面,农家肥全都集中处理,集中分配。另外,大粪坑要上盖。这种大粪坑,肯定会有孩子掉下去淹死。”
村干部不说话了,但都有点不以为然。
“盖子的材料你们自己解决,是用竹子也好,木板也好,总之要盖上。如果有报告说有孩子掉进去淹死了,那该谁负责就该谁负责。还有化肥,为什么你们都还没有用化肥?用了化肥,亩产最少能上700斤,全村能多多少吨粮食?公粮也不至于交的这么难了。”
“贵啊,买不起啊,再说了,供销社没有,就是有钱也买不来。”村长嘿嘿一笑,“那书记能不能解决一下?”
“我会考虑的,你们研究一下一年需要多少袋化肥,交个报告给我。”这年头化肥才是紧俏物资,主要还是产能没跟上。“还有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登记一下,每一户或每一个都附上情况介绍,交个报告给我。计划生育的问题,要全力配合镇计生委,但不允许强制大月份孕妇引产,一旦发生孕妇死亡事件,镇政府会追责,必要的时候会追究刑事责任。”
村干部面面相觑。
村长苦笑,“姜书记,我们也难啊,我们村里是最基层,哪个部门对我们都有要求,都要求配合,我要是每句话都听,我就没法做工作了。”
姜明光严肃的看着他,“你的直属领导是我,你只需要向我汇报。但也不要什么都来问我,你解决不了的才来问我,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理解理解。”村长连连点头。
“党和国家的政策是要尽量让每个人都能吃得上饭、吃饱饭,有衣穿、有屋住。孤寡老人方面,村里要研究一下怎么照顾。以后村里可以盖养老院,现在没有这个条件,咱们也不能让孤寡老人老死在家里还没人知道,要安排人照顾,具体事情你们自己安排。但凡要钱的地方,先打报告递上来。”
村干部都在记笔记,看起来还是很认真对待的。
“我看了一下,你们村有若干少儿,入学率不足百分之六十,这不行,太低了。”
村长说:“没办法啊,村小学老师不够,也没钱修教室,他们都不爱叫孩子去上学。”
姜明光皱眉:这确实是农村最普遍存在的问题之一。
玉龙县的失学率没那么高,还主要是女童失学,是因为皖省从宋朝开始就以勤学著称,群众怎么都会想要让男孩子去上学;江省虽然也以勤学著称,可两极分化的比皖省严重,江省失学率比皖省高,但恢复高考之后的考分和高分比例跟皖省差不多。
“教室我也看了,确实破旧,都成了危房了。你们先交个修教室的报告,我优先批。花石村是这附近最大的村,别的村的孩子也过来上学——这样吧,我先批修三间新教室的钱,盖完新教室,将学生全都挪去新教室上课,然后把旧教室拆了重盖。老师方面,我去跟县里反映一下,另外先在镇上招聘。”
村小学的教资力量简直寒酸得不像话,任课老师都凑不齐,花石村小学目前只有一名校长,兼教五个年级的政治;一名语文老师;一名数学老师;一名体育老师。没有英语课,英语课要到镇中学初一才教。没有音乐课,因为没有钢琴,没有录音机。也没有美术课。
村小学要正规起来,按照一个年级一个班,要求能供300名学生入读,差不多也就能让花石村和附近几个村11岁以下儿童达到至少90%入学了。再招聘一名美术老师、一名政治老师、一名会计,让校长做好行政和劝学工作,不再担任任课老师。
村支书、村长这是初次跟她这个新领导打交道,一时间也看不出来办事能力怎么样,当然也不可能第一次就给她来个下马威,她不给他们下马威就算是个好领导了。她的问题还是过于年轻,恐难服众,不过嘛,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驭下之术”无非是两个方面,一个是“威”,让下属知道你能掌握他的生死(前途);一个就是“利”,要让下属知道跟你对着干没什么好处。
就比如现在最紧俏的化肥吧,没门路的领导要愁死,但在姜明光看来,真不是个事,就是宗齐光找发小哥们批个条子的事情。
今年水稻的种植是赶不及上化肥了,但除了水稻,千灯镇还种少许小麦和玉米,有化肥和没化肥,那收成不能比。
作者有话说:
按照编辑的要求改了文案。随便吧。
失学儿童问题一直都有,我国这几年是达到了98%入学率,男女差别不大。今年火起来的丁真就没上过学,所以文盲也还是有不少的。
第76章
村小学再往上就是镇中学,我国是九年制义务教育,理论上来说,一个2万人的小镇,按照比例,有五分之一的人口是未成年,就是3、4000人;去掉不满12岁的大约一半,镇中学应该能容纳1000人到1500人;分为6个年级,一个年级200多人。不过实际上镇中学没有1500名学生,因为有些孩子会去县中学上学,另外更多的孩子也就只念到初中毕业,就不念了。
江省人口比皖省还多,人口压力、学习压力都相当大。
镇中学还算不错,前任没有耽误中学的软硬件建设,老师是齐全的,校舍也年年修葺,不过前任很精明的批了镇中学的新建教学楼的计划,却没有真的拨款。
结束了花石村为期一天的视察,姜明光回了千灯镇。
教育是重中之重,百年大计,可不带含糊的。
第二天又去海边的小村虾尾村了解情况。
虾尾村一听就是个小小小村。
“咱这村小,您听听,虾尾虾尾,虾的尾巴,能有多大呢?”虾尾村村长年龄不大,前村长的儿子。乡下地方,免不了的,“子承父业”,也就这么大一个“业”了。
“马村长说笑话呢。再小的村,那也是一个村呀。”姜明光微笑着说。
“书记您来视察,我欢迎,欢迎!”马村长搓搓手,“就是不知道书记您这是——”
“我这不是刚来吗?来了解了解情况。你们村几口人?”
“人不多,就600多人,不到200户。”
“一户三口人?”
“差不多。现在没什么大家庭了,男的结婚就分家,那就算一户了。女的一般都嫁去几个邻村,也有嫁到镇上县里的。”
“你们村有大学生吗?”
马村长有点窘,“不瞒您说,村里到现在还没有出过大学生。”
“你什么学历啊?”
“初中。”
“初中学历还是有点低了,不过也没办法。看你的年龄,十几年前也就是初中高中吧?”
“对对。那时候不是说‘白卷光荣’吗?我性子野,贪玩,在镇上念完了初中就回来了,帮我爹做事。”
“那也不错。能踏踏实实当好村长也不容易。”
村子太小,村长甚至都不算是真正的公务员,也谈不上“以权谋私”让儿子当了村长,相反,这种最基层的小村子,很依赖宗族势力。
虾尾村因为太小,没有自己的村小学,村里孩子要到邻村小学上学,每天来回要跑将近5公里,这还算是比较近的。
也因为太小,没什么经济产业,小渔村的主要收入来源就是出海打渔,也还没有达到一户一船的水平,一条船也是很贵的,85年最新价格,一条小木船要上千块,带蓬的翻倍,面积越大就越贵,全村都没有那种能容纳全家住在船上的大船。
姜明光到的不算早,早起打渔的渔民们已经回来了,镇委书记第一次参观了海边小渔船一天的收成。
说实话,收获并不大,一条带有引擎和船舱的基本款渔船一天收个几十斤到上百斤就算丰收。打渔的基本流程是早起开船出海,不会跑远,都在几公里之内的近海,船尾放渔网下去,跑个1、2个小时收网,捞多少是多少。多跑一趟耗费的是柴油而不是时间,时间不值钱,柴油才值钱。
因为不产粮食,米要花钱买。每天有镇上和县里的供销社、私人鱼贩来收海货,根据鱼虾的品种,价格不等,挑剩下来的鱼虾,渔民就将之晒干做鱼干。
家家户户都会做鱼干、鱼子酱、虾酱,鱼子酱跟欧洲的鱼子酱不是一个概念,更类似肉酱,主要是拌饭吃。
鱼虾的收购价非常低廉,小鱼几分到一角钱一斤,稀少的鱼也就是几角钱一斤而已,也没有类似桃花鱼那样绝无仅有的品种,少了很多特色,也导致卖不上价。
贝壳类更便宜,一般也就是几分钱一斤,蛏子稍贵,竹蛏子就能算是“特产”,不过这玩意只要是个海滩就有,也不稀罕。
海滩上有不少女人带着孩子在挖竹蛏子。
“女人不能上船,不吉利,女人干完家务活就带着孩子来挖蛏子。”马村长这么说。
“哪有不吉利这种事情?”姜明光笑着说:“老观念要改改了。我党是无神论者,什么不吉利!这都是封建时代的旧思想,要不得!”
“是是,您说的对!”马村长忙点头同意,“不过这也是船太少了,男人都用不完,不需要女人上船。”
“这确实是个问题。”姜明光也点头,“这么多女劳动力荒废着用不上,这不行啊,村长同志,你们村人少,船少,收入低,还浪费了一半劳动力,怎么能富裕起来呢?”
马村长苦笑,“我也知道,但有什么办法呢?祖祖辈辈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现在是新时代了嘛,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那——”马村长试探着问:“镇里是不是想发展什么产业啊?”
“发展是肯定要发展的,这种规划也不是镇里能决定的,要县里决定才行。”姜明光先给画了个大饼,“这个道理不难理解,村里富裕了,镇上富裕了,县里富裕了,那么几个县都富裕了,市里也就富裕了。这是每个群众、每个基层干部、每个领导都希望见到的,每个人都是赢家。所以你们基层同志一定要配合国家政策,眼光放长远一点。”
“书记同志,您能不能透个风啊?”
“等政府做了决定,你肯定会知道的,不急不急。”姜明光打哈哈。
渔村经济产业化,那就是兴办小企业,根据渔村特点,做水产品加工是最简单的,开个罐头厂,没什么技术难度。机器也不需要多大型,甚至都不需要流水线,正规大型流水线对于一个镇来说也还是很贵的,少说十几万元。
压制罐头有专门的封口机,罐体马口铁,大企业可以做到马口铁罐头自己压制,然后上大型流水线灌装、封口、装箱一体化,那才是将来的必然,但没条件的话,装个小流水线就行。
她又想到,现在农村群众文化程度普遍不高,所以影响脱贫不仅仅是政府扶持力度、扶持项目、领导眼光等等方面,还有一个是中小企业职员的文化程度问题——没有足够的文化程度,你连怎么操作机器都不能理解,更别提维修、养护了。那就怪不得为什么国家扶贫攻坚要到二十一世纪才能宣布初步消除了“极度贫困人口”,直接发钱当然是最快的方法,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国家不可能培养不劳而获的思想,必须自食其力。
所以这个问题又回到了教育上面。
中午在虾尾村吃饭,马村长拿出了自家做的鱼子酱和虾酱,没有猪肉,有今天刚捕到的鲜鱼,烹调方法也很简单,就是清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