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际刚泛露出蟹壳青,燕王府门前的舆辇就备好了,自建朝以来,所有五品以上京官包括皇族在内,除却初一、十五这两日,其余每日都要例行上朝,虽然到了现如今,皇帝常以身体不适为由罢朝,可官员们却依然要每日到宣政殿外点卯,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亓官守在辇外,不久见湛冲自府内出来,刚迎上去,便听见他吩咐,“回头找几个稳重可靠的跟着她,人若不出府门不必理会,若是出去,叫人盯紧了,不得有差池。”
这没头没尾地交待了这一通,可亓官竟听懂了,垂头领命道了个是,刚以为要动身了,却见他一时又停住了。
一直到朝阳半露,燕王府门前的舆辇才终于缓缓驶离了。
消失了大半年的燕王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日复一日沉闷又无聊的等候,在今天这个清晨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太子已告病许久了,今日也毫无意外的没看见人影,其余叁个皇子都到齐了,叁人身着相类的朝服,端稳站在众人之前。
齐王湛泽左右扭了扭脖子,冲着晨光打了个哈欠,一副完全没睡醒的模样,余光见身旁之人挺拔如松,侧目上上下下打量他,讥笑道,“鸠里是把你请去当座上宾了吧?我看你气色作养的倒比我们这些人都好。”
湛冲闻言目不斜视,淡淡道,“二哥为社稷劳心劳力,我当然自愧弗如。”
有些事其实不必说透,彼此心中都心知肚明,齐王昨晚夜御五女,早上人都差点站不起来,这会子咬牙强撑着杵在这里,两条腿肚子直转筋,如今只盼着待会儿近侍太监也同往日一般,出来高喊一声“有奏递折无奏退朝”,自己好赶紧回去再睡个回笼觉才舒坦。
豫王湛沣——正是那日带兵去换人的少年——此时他站在冲泽二人身后半步,面无表情地注视前方,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瞳中,若细辨,却是无边的凉薄与阴鸷。
一直等到太阳高升,御前太监才从角门出来,直着嗓子高喊,“今日龙体欠安,皇上口谕,有奏递折,无奏退朝!”
今日一如之前的每一日,宣政殿前的人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结果,众人纷纷沉默地按序排着队往宫门上走。
湛冲抬头看着大殿上那叁个庄严的烫金大字,青琐丹墀,殿宇御幄,再回望身后那一张张麻木的、枯木朽株似的脸庞,这里的一切,就像一架华丽庞大却又陈旧不堪的舆辇,而早已千疮百孔的车辕,又能强行拖拽到几时?
他讥诮一笑,转身跟在众人身后,直往宫门走去,却忽然听到有人在他身后喊他。
他顿身回望,见湛沣上前与他道,“叁哥可去看望过母后?叁哥离宫这些日子,母后甚是惦念,大哥这程子身上也不太好,禁中给换了好几位太医,药也吃了不知几车,却总不见起色,母后为此郁郁寡欢,若是叁哥去见见母后,或许还可得宽慰些。”
他不置可否,只问道,“大哥怎么了?”
湛沣几不可察地撇了下嘴角,满面愁容道,“叁个月前,一日大哥在文德殿主持完经筵,在回东宫的路上遇刺,刺客刺中大哥左股,虽未伤及性命,可伤势也颇严重,禁中想了许多法子医治,可总不见好转。”
这事倒出乎他意料,可略一思索就找出破绽,“刺客?太子遇袭?难道号称第一近卫的东宫禁卫只是浪得虚名?竟然能放刺客与太子近身行刺?”
到底是侍卫无能?还是这位太子大哥突然变得英勇起来,终于敢从别人的身后站到身前来?
这时湛沣的表情略有些不自然,踟蹰说道,“叁哥有所不知,这刺客并非什么来路不明之人,叁哥你也识得,是东宫太子詹事武德图,正因为是他,所以众人才会失于防备,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若说太子遇刺并不稀奇,可稀奇的是竟然几乎刺杀得手,且这刺客竟然还是那个太子最为倚重的东宫肱骨之臣。
这个武德图曾是太安八年的两榜进士,年纪轻轻却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人也生的极为灵巧,一表人才,常述良谏佳策,原先最是得太子心意,一直是东宫的红人,出入总见其随侍太子身侧,这样的良臣,怎么会自毁前程,行刺自己的主子靠山呢?
湛沣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等他发问,眼神游弋着继续道,“叁哥你这次离开的时间太久了,其间发生了一些事,至于细节之处我也不甚清楚,也是后来才得知,大哥不知什么时候与那武德图的妻室有了首尾,只是如今各执一词,大哥说是那淫妇勾引了他,可武德图却说是大哥强行奸污了他的妻子,所以他才会做出刺主的事来。”
“武德图呢?”
“事发后,父皇震怒,不管因为什么,行刺储君罪无可恕,最后判的斩监候,如今还在天牢收监,只等秋审后再行刑。”
湛冲颔首,“我知晓了,我先去看望母后。”说着,甩下湛沣,转身朝后宫方向去了。
皇后寝宫在皇帝寝宫西北方向,他自前朝来,直穿过涌金门,方拐上通向皇后寝宫的宫道,方一抬眼,便遥遥见幽长宫道的另一端,一个盛装华服的美丽女子,正轻挽着画帛,莲步款款,与他相向行来。
那女子几乎也在同时看见了他,脚步不易察觉地慢了半拍,可又很快便恢复了,两人相向而行,又同时停在了皇后寝宫的宫门外。
他看见她眉间的金钿在日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她看见他就笑起来,两靥的花钿却在这种牵动下微微有些扭曲,她的声音听上去却很平静——
“殿下终于回来了。”
他合手抬起来,微微弯身行礼,“长久未见,皇嫂可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