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禾打着小电筒,将白骨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这人的穿着肉眼可辨的寒酸,身上也没有任何象征身份的物件。
古人不是都喜欢配块玉吗?转念一想,有钱人才戴得起玉。
唐起却盯上了那台古琴,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几乎看不清琴面本身的颜色,他吹了一口气,扬起的灰尘扑了满脸,唐起不小心吸入鼻腔,被呛得连咳几声。
秦禾抬手扇了扇悬浮在空气中的灰尘:“你干什么呢?”
唐起偏开头,掩了掩口鼻:“一般琴身上会镌刻题款,在琴背和腹内,腹书记斫琴人的名字和制作日期,外款上记琴名……”
唐起正说着,秦禾已经挪开那只骷髅手,迫不及待的将这把古琴翻转过来,琴背龙池上方刻隶书“归寂”,龙池下刻“贞观”方印。
“贞观老祖?!”她虽早有怀疑,但当真正目睹确凿的证据时,仍旧心绪难平。
秦禾抬起头,目光从琴身上缓缓移至白骨的脸上,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他盘坐于琴案前,满身是血。
这身布衣,显然被鲜血侵透,染出大片大片深褐色。
贞观老祖的尸骨为什么会被镇在这里?
不容秦禾多想,洞口传来急促的喘息声,南斗身残志坚,终于赶到现场。他在浮池山长大,守阵二十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入阵,完全找不着北。
哪位祖宗都没告诉过他,地下是片什么天地?
“我……”他已经喘得说不上来话,当看见介于秦禾跟唐起中间的那句白骨时,南斗紧张到炸毛,“你们……你们……别乱来!”
这里是他的地盘,他真的怕了秦姑奶奶的胆大妄为,疾走几步,绕过跟前一块挡路石,他转到正中,一边往高台靠近一边阻拦:“秦老板,赶紧把你的手拿开,别乱碰,别乱摸,这具尸……啊!”
话到一半,南斗脚下一空,突然整个人摔了下去。
秦禾腾地站起身,电筒打过去,照见一方大坑时,秦禾脸色骤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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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这坑不深不浅,约莫半人来高,每一寸地方都用血和朱砂画满符文,写满咒经,密密麻麻的衔接不绝,甚至又撒了一坑的黄符。
这些黄符压在一具尸体身上,被南斗一跟头掀飞无数,露出一颗骷髅头,看发饰和衣着,应该是一具女尸。
南斗痛叫之际,正巧摔趴在女尸身旁,好死不死的,与一双黑洞洞的骷髅眼来了个深情对望。即便他心理素质再高,也吓得差点翻白眼,随即一个鲤鱼打挺,挺到半途,腰椎“咔嚓”一声脆响,洞穴里的惨叫声震动八方。
只是南斗这一个大幅度的动作,无意间勾到一根绷直的丝线,且听“嗡”一声沉响,仿如扣动了琴弦,拖着余韵,自女尸的周身涤荡而出。
南斗立刻止住惨叫,僵硬的维持着俯趴姿势,整张脸都扭曲了:“怎么回事?什么声儿?”
秦禾早已跳下高台,来到坑穴边,手电筒扫过眼花缭乱的血符,还是先关心南斗:“你怎么样?没事儿吧?”
南斗满头大汗,咬牙切齿地回答:“能没事儿吗,本来就受了伤,现在更是雪上加霜,这回我的腰椎,可能真的嘎嘣脆了。”
“那你还敢乱动!”
“不然让我跟这具尸体躺坑里吗?”他只是想从坑里爬起来,跟死者保持起码的距离。南斗嚷嚷完,借着秦禾扫来的电光,与骷髅头来了个面面相觑,当看到骷髅骨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文字时,南斗突然噤了声。
“不想下辈子变成瘫子就别再乱动,”秦禾又问,“你刚才碰到了什么,突然拨响那一声?”
南斗半天没反应。
而唐起在听见那声音律响起的瞬间,余光注意到贞观老祖的袖袍似乎动了一下。唐起壮着胆子靠近,俯下身,缓缓撩开贞观老祖另一只垂在身前的袖袍,骨指上勾着一根细细的琴弦,弦丝绷紧了系在坑中的尸骨上。
唐起低喃:“琴弦——”
“快!”南斗陡然回神,脸色大变,“秦老板,快拉我上去。”
秦禾的电筒照着骷髅头密密麻麻的符号问:“那是什么?”
南斗脸色煞白,双目中尽是惧意,他现在一刻都不愿意在这坑里待,心头一阵毛骨悚然,他试图撑起身子:“你先……先拉我上去。”
秦禾施以援手,用力将南斗拖拽上来,她自己却往坑里跳,踩着符纸,蹲下身,欺近那具女尸。
南斗慌忙喝斥:“别靠近她!离她远点!”
秦禾便没再继续靠近,仔细瞧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密密麻麻刻在骨头上,像文字,却又不太像,更类似于一种象形文字,并且许多字式都是倒着写或反着写的,比如骷髅下颌角还有一个倒三角,看起来非常诡异:“这些是哪个时期的文字?甲骨文么?”
南斗连嘴唇都开始发白:“那是殄文!”
“什么文?”
“殄文,”南斗沉声道,“也称鬼书。”
秦禾听清了,她其实曾略有耳闻:“是不是传说中,专门写给死人看的文字?”
南斗怔了怔:“谁说的?”
秦禾道:“网上和书上都有记载。”
“不是。”南斗沉吟道,“他们说反了。”
秦禾拧了下眉头。
南斗道:“殄文,其实是死人对活人的诅咒。”
“诅咒?”秦禾瞠目,“你的意思是说,这个人,她是被死人诅咒过的?”
“显而易见,上面的每一行殄文,都是阴灵散不尽的咒怨。”南斗正说着,就见秦禾一把扯开了女尸的衣服,布料很脆,秦禾下手没轻没重,直接撕裂了衣襟。他根本来不及出声阻止,就看清胸骨上的每一处都烙满殄文。
尸骨从头到脚,无一处干净,全是密密麻麻的咒怨。
南斗骨寒毛竖:“这得是多么滔天的怨愤,积了多少人的恨,结了多大的仇,才会背上这么深重的罪孽?”南斗无法理解,“殄文跗骨,这人生前,究竟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才会遭到怨灵这么凶的诅咒。”
秦禾听进耳中,眼前却是一片乱麻,目光像一把钻子,死死钉在女尸肩骨之上,有一瞬间,秦禾几乎产生了短暂的失明。因为女尸那里有一串让秦禾万分熟悉的殄文,和她曾在师父身上见过的一行记号一模一样,同样烙印在肩骨的位置,距离分毫不差。
所以她的师父肩上为什么会有殄文?也被死人诅咒过?
还是说——秦良玉跟这具女尸有什么牵扯不清的关系?
秦禾一阵心慌,手脚发寒:“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南斗犹豫了半秒,“我们是鬼师。”
是唯一能通鬼书之人。
南斗盯着那些骨头上的殄文,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祖祖辈辈会不惜性命为代价的镇守在此,因为要镇住殄文这类诅咒,本就是他们身为鬼师的职责。
秦禾倏地回头,骇然之余,撩女尸衣襟的手掌被一根锋利的细丝割了道口,且听铮然一声,弦音拨响之际,贞观老祖的指骨突然抖动了一下。
黑暗中一根银丝倏忽绞过来,秦禾连皱眉的时间都没有,身体骤然后仰几分,弦丝如利刃,切进肉里。脖颈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秦禾的反应若再慢半拍,就会落到割喉的悲剧。现如今只是划破皮肉,鲜血则顺着一节弦丝溢出来,滴在这具骸骨上。
那滴血坠在一颗殄文上,然后慢慢洇进骸骨中,溢出淡淡的黑气。
秦禾的左手依然拽着那根弦丝,掌心割裂开,正缓缓淌出血来。
“秦禾!”唐起腾地直起身,要朝她冲过去。
秦禾厉喝:“别乱动!”
铮——
弦音奏响两个音,黑暗中根本看不清,两道弦刃已经绞杀而至,唐起只觉胳膊和腰间一疼,迅速往后闪避。
南斗半躺在地上,完全没能反应过来,眼珠子正前方突然崩了根弦刃,差点儿削掉他半边脑袋,却在相距毫厘的地方堪堪刹住了。
南斗心如雷鼓,一动不敢动,他颤巍巍眨了眨眼睛,睫毛一下下扫在琴弦上。
是秦禾用自带的弦丝牵制住了另外几根。
又听铮然一声。
插在岩缝中的香烧过了半,薄烟弥散,笼住整间洞穴,融了逐渐升腾的怨煞气。
然后他们在这层薄雾中,渐渐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的背影,穿一身白净无尘的素袍,背负一把古琴,独行在荒草萋萋的小河岸边。
“贞观。”这是一个小女子清脆的声音,十五六的韶华之年,远远追上前。
贞观顿住脚步,转过身,是一张温润如玉的脸,此时他的眼中,却含着几分无奈:“我不能带着你。”
小女子眼瞳漆黑如墨,盯住人不放:“为什么?”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我可以帮你做。”
贞观沉默着,小女子奔到他面前,双膝一曲跪倒下去,抵着他的脚尖磕了个头:“我没有亲人了,求求你收下我吧,我想拜你为师,我什么苦都可以吃……”
贞观倾身去扶她:“我也没有落脚的地方,你跟着我,就是四处漂泊,现天下兵荒马乱,你一个小姑娘……”
小女子紧紧拽住他的袖袍,哭得涕泗横流:“就算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也活不成的,之前要不是你救我一命,我已经死了,求求你,带上我吧。”
贞观默了片刻,到底心软,经不住她苦苦哀求:“你叫什么名字?”
“向盈,我叫向盈。”
“你让我带上你,可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干什么吗?”
向盈愣了一下,泪眼婆娑的抬起头。
她当然知道,路边乞讨的阿婆曾远远指着贞观的背影议论过:“那个人,是个道士,道士逢乱世下山,来给那些战死沙场的士卒们收尸呢,我先前就看见他,都在郊外十里坡的死人堆里待了足有三旬了。”
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尸山血海随处可见,无数或战死或横死的人暴尸荒野,被鸟啄,被野兽啃噬。那种地方腐臭熏天,到处爬满蛇虫鼠蚁,无一人敢靠近。
但是某天,却突然来了个清隽文雅的年轻人,穿一身素白道袍,袍摆扫过战后一堆腐烂发臭的血肉,踏着粘稠的腥土,走进十里坡的死人堆,日夜徘徊在一片尸山血海中,点上几炷香,奏一曲挽歌,再为无主怨灵写魂幡。
其实那个阿婆刚说完,向盈就去了十里坡的死人堆,看见那个白衣人在一片残肢断臂的尸骸中安静抚琴。
月华照在那人身上,他的四周,就仿佛变成一方净土……
后来他就不再孑然一身,身侧多了一个两个常伴左右的徒弟,与之行过天南海北,所到之处——尸踣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
听着夜风中犹似鬼哭悲泣之声,贞观立起一张又一张招魂幡,待招纳尽此地的怨煞,贞观垂下眼睑,低声道:“封幡。”
那时候的向盈还不明白:“师父,封幡干什么?”
贞观谨慎的卷起魂幡,贴一张朱砂符,轻声解答:“送灵。”
这些最后被封入招魂幡的,都是难以解脱的怨煞,戾气太重,它们可能需要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被度化,兴许十年,几十年,亦或者百年,几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