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琏屈起手指轻轻敲着桌子,声音很轻:“我那五弟不是轻易认输的人,陛下又是个狐疑犹豫的性子,需得再加上一把火才行。”
裴寂思忖着说道:“潞王与齐忠道父子多有来往,若是逼得太急,就怕会生变故。”
“就是要他生出变故。”应琏的神色淡淡的,“不到刀兵相见,弄得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的地步,就不能坐实潞王的反心,他如今就算不想动,我也要逼着他动。”
裴寂心里一惊,忙道:“万一起兵,难免死伤众多,不如只针对潞王一人……”
“既然动手,就要一招毙命,”应琏打断他,“如果这次不能彻底击倒潞王,以后他不会再给我们机会,无为,安排下去,我要他先动起来!”
“齐忠道的羽林军有将近三万将士,齐云缙手下还有将近一万,”裴寂急急分辩道,“一旦有任何闪失,后果不堪设想!臣以为当取稳,先制住潞王,再削除齐忠道父子的兵权……”
“有赵福来的神策军,齐忠道不足为惧。”应琏再次打断他,“况且齐忠道一向见风使舵,不见得会忠于潞王,即便他跟着潞王,我们还有东宫六率,南北衙中也有能调用的兵力。”
裴寂还是不肯放弃,再又劝道:“刀兵一动,死伤就有无数,而且陛下到如今也没断绝罗公,臣只怕逼得太紧,潞王会借着罗公对陛下不利!”
应琏笑了下,道:“这样岂不是更好?也正好让陛下看清楚潞王和罗道人的真面目,今后再不会受他们蒙蔽。”
“殿下……”
“无为,”应琏收敛了笑意,“别忘了,决断在我。”
裴寂满心的话都噎在喉咙里,半晌才闷闷地说道:“臣遵命。”
出得门时,前去哨探的小宦官正一路小跑回来,急急忙忙说道:“贵妃动了胎气,太医署所有上值的大夫都过去了!”
“瞧瞧,”应琏站在门槛内,脸上的神色似笑非笑,“这肚子里的孩子,如今就是一道护身符,一日不让他们彻底暴露出来,一日我们就动他们不得。”
裴寂哑口无言。
当天稍晚些的时候,神策军悄悄围住了徐府,徐家上下近百口人被限令不得进出,应珏被押回承露阁,没有神武帝的敕令不得离开,仙居院也被团团围住,太医们各自施展看家本领,徐莳身心俱疲,各样药石投下去,胎相始终不稳。
入夜时,神武帝站在露台上,仰望着已经没有了彗星的夜幕,幽幽说道:“庶子星亮,妨害帝星,呵。”
他低眼看着身边的赵福来,声音很轻:“依你看,贵妃真的是被诬陷的吗?”
“老奴不敢乱说。”赵福来道。
神武帝也不需要他回答,只自言自语道:“随身带着玉兔这事的确不像是真的,不过,无风不起浪,假的里头,总能摸着点真相的影子。”
他下意识地捋了捋胡子,冷冷说道:“英雄救美,少年儿郎,呵。”
两天后。
徐莳的胎相终于稳下来,躺在床上抓着神武帝的衣角流眼泪:“陛下若是不相信我,我宁愿以死明志!”
“莳花儿,”神武帝淡淡说道,“上次在静心馆,你十分从容,这次怎么如此沉不住气?是不相信朕能查出真相,还是害怕朕查出真相?”
徐莳张了张嘴,许久才捂着肚子涩涩一笑:“腹中有了孩子,自然就有了顾忌,还怎么跟从前比?”
承露阁中,小道童送上食水,应珏轻声吩咐道:“动手。”
神武门前,沈青葙仰望着阙楼上的沈白洛,含笑问道:“哥,能走了吗?”
近来她若是没有要紧公事,总会和沈白洛一道回家,尤其是徐莳出事以后,宫中气氛诡谲,沈青葙越发觉得不能在宫中久留,总是每天早早便过来叫沈白洛。
沈白洛从上头俯视着她,道:“你等我下来再说!”
沈青葙站在原地,就见他飞跑着从阙楼上奔下来,老远便笑:“我今晚有事,你先回去!”
“值夜吗?”沈青葙随口问道,“昨儿不是才值过?”
“今天刚好有事,就跟人换了班。”沈白洛道,“你先回去,路上小心。”
沈青葙便把原本准备带回家的点心塞给他,嘱咐道:“夜里记得吃点东西,别饿着。”
“我知道,”沈白洛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路上慢点走,明天我们一道回家!”
沈青葙出了神武门,刚从大道上拐进小巷,就听有个低低的女子声音在后面叫她:“沈娘子。”
这声音虽然十分陌生,但沈青葙却瞬间意识到,自己听过这个声音,是在哪里听过的呢?
连忙回头看时,却是个挎着篮子卖花的妇人,青布包头,脸上黑乎乎的看不出本来面目,见她回头时,连忙三两步跟上来,将花篮子往她跟前送,沈青葙皱了眉,轻声道:“我不买花。”
“是我,”妇人毫不理会,只把篮子里的鲜花拿出来给她看,低声道,“齐云缙身边的碧玉,我们以前见过面。”
碧玉?沈青葙脑中立刻跳出一张跟眼前的妇人毫无相似的芙蓉面,几乎与此同时,终于回想起曾在哪里听过她的声音:那次受伤昏迷被齐云缙带走后,在昏睡中,一直听见这声音低低唤她,快醒醒,这里留不得。
“原来是你。”沈青葙飞快地行了一礼,低声道,“多谢你救我。”
碧玉知道她认出来了,微微一笑:“沈娘子,这里不方便,我长话短说吧。”
她拿起一把野菊塞到她手里,飞快地说道:“齐云缙和齐忠道今晚丑时将从神武门带兵入宫,谋反。”
沈青葙还没反应过来,碧玉已经提高了声音:“这花两个钱!”
沈青葙本能地拿出荷包,取了两文钱递到她手里,还没来得及说话,碧玉已经跑出小巷,往人群里一闪,看不见了。
沈青葙抱着那束野菊,最初的震惊散去,脑中清晰地跳出几个字,神武门,哥哥,应珏!
“夜儿,你快回家!”沈青葙将野菊向夜儿怀里一塞,提着裙子往回跑,“照顾好夫人,今夜锁上门,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出去!”
夜儿还在后面追问,但沈青葙什么也顾不得了,飞跑着穿出巷子,跑过大道,神武门就在眼前,沈青葙顾不得取鱼符,先已高喊起来:“哥哥!”
“是沈尚宫呀,”守门的卫士好奇地看着她,“沈参军刚走。”
“去了哪里?”沈青葙急急追问。
“不知道……”卫士话没说完,早看见她飞跑着闯过门道,一径往里面跑去了。
出了什么事?几个卫士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夕阳一点点下坠,天色越来越暗,沈青葙快步走在宫道上,心中惶急不已。哥哥去了哪里?齐云缙父子两个要从神武门进宫,哥哥又选了这天换班,难道是为了做内应?可应珏被软禁在承露阁,根本不能出门,又是如何隔空筹划了这一切?
头脑里乱作一团,着急着去找哥哥,又着急将这消息传出去,却又担心这消息并不是真,急切间死活理不出个头绪,沈青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碧玉爱的人死在齐云缙手里,碧玉在她昏迷时曾极力相助,让她免遭齐云缙的侮辱,碧玉没有理由骗她,更何况碧玉骗她也没有任何意义,她两个没有任何利益瓜葛,甚至此前连话都不曾说过一句。
碧玉找到她头上,更像是走投无路时孤注一掷的举动。她不知如何打探到了这个绝密的消息,却又找不到能对付齐云缙的人,最后想到了她——同是女人,同样遭到齐云缙逼迫,同样厌恶齐云缙。
不,碧玉应该不止是厌恶,她恨齐云缙,她忍辱负重待在他身边,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杀死他。
谋反,就是能杀死齐云缙的刀,碧玉冒死送出这把刀,眼下,她须得尽快把消息告诉神武帝,至于后面如何,就不是她能决的了。
但是哥哥……沈青葙想了想,转身往左卫驻地走去。
公廨中,狄知非已经散值,正要走时却被几个同僚拉着,笑着说道:“别走呀,不是说好了今晚一道去明义坊吗?葛将军请了坊中最有名的几个都知,热闹得很。”
左卫将军葛彤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一早就邀了他们去明义坊妓宅玩乐,狄知非对这些事情一向没什么兴趣,推辞道:“家中有事去不了,代我向葛将军赔个不是吧!”
“那怎么行?”那人只是拉着他不放,“每次去玩你都不来,你又不曾成亲,家中又没有娘子管着你,怎么这等古板?不行,今儿一要让你去一回!”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他一道,嘻嘻哈哈地只管拉扯,狄知非正想着如何脱身,忽地听见沈青葙的声音在外面问:“狄将军在吗?”
狄知非一把推开那人,一个箭步冲出去,在看见沈青葙的一瞬间笑了起来:“我在!”
屋里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夹杂着起哄的:“小狄,把人请进来说话嘛!”
狄知非忙道:“我们……”
沈青葙几乎同时开了口:“我们……”
狄知非连忙停住,她却也停住了,短暂的停顿之后,狄知非笑起来,轻声道:“你先说。”
“我们到那边说吧,”沈青葙听着众人笑闹的声音,无端有些脸红,指了指远处的树下,“这里人太多。”
狄知非连忙迈步往树下走,解释道:“今夜他们约着一道去玩,所以都没走。”
沈青葙心中一动,居然把左卫所有的将官都支走,难道跟应珏有关?脱口问道:“左卫所有的将官都出去吗?”
“是,葛将军把所有人都邀上了,”狄知非话一说完,立刻意识到不对,忙又加了一句,“我没打算去,我从来不去那些地方。”
沈青葙心里想着事,没有留意到他细微的心思,低声道:“我哥哥不知道去了哪里,狄将军,能不能拜托你帮我找他?找到的话让他立刻回家,就说,就说潞王不可信,我在家里等他。”
狄知非皱了眉,有些疑惑:“潞王,怎么了?”
“我……”沈青葙犹豫着,摇了摇头,“有件事,我不知道真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狄将军,你帮我去找他,无论如何,一要告诉他,潞王不可信!”
狄知非看着她,她神色有些慌张,还有些迷茫,她必有什么心事,不能告诉他的心事。笑容消失了,狄知非沉声道:“好,我知道了。”
他迈步往外走,沈青葙连忙跟上,狄知非却又停住了,低了头看着她,轻声道:“我找到沈兄之后,就去尚宫局等你,不管有什么事,你千万都要保重。”
沈青葙点点头,有许多话想说,最后也只说了一句:“你也千万保重。”
门外就是大道,一边往仙居殿的方向,一边通往监门卫的住所,两人在岔道口分开,沈青葙飞快地向仙居殿走去,老远就见刘贯从门里出来,慌里慌张向外跑,沈青葙无端心慌起来,连忙叫住他:“刘内侍,怎么了?”
“出事了,沈尚宫,出事了!”刘贯的声音打着颤,“陛下,陛下他……”
沈青葙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陛下怎么了?”
“陛下吃了九转玄元丹,昏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内容太多了,一章放不下,甚至两章也都很长……明天一定完结!
第181章 正文完结
周遭的空气骤然一冷, 夕阳彻底落下天际,光线暗下来,沈青葙在震惊过后猛地回过神, 抬头看时,刘贯已经跑得远了, 连忙提着裙子追上, 急急问道:“赵大将军呢?”
“赵大将军没在跟前, 如今谁都没在,就剩下我一个, 真是太寸了!”刘贯飞跑着往太医署的方向,声音遥遥传来, “我去请太医,沈尚宫,麻烦你先去照看陛下!”
沈青葙紧赶几步, 高声追着:“告知太子殿下了吗?”
没有人回应,刘贯跑得看不见了。
沈青葙心里怦怦跳着, 定定神正要进去仙居殿,忽地看见远处人马浩荡,徐莳带着一大群人飞快地往这边走来, 沈青葙本能地躲进假山背后藏起, 透过缝隙看见徐莳越走越近, 平日里天真含笑的脸上全是冷峻, 到门前时冷冷吩咐道:“封锁仙居殿,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她带来的卫士迅速包围了周围,白衣黄甲,却是左卫, 沈青葙瞬间想到支走所有将官的左卫将军葛彤,屏住呼吸,趁着灯火还没点亮,蹲着身倒退着挪出去,在躲开所有视线的刹那,撒腿往东宫跑去。
是应珏,应珏动手了,她得尽快把消息递出去!
仙居殿在西,东宫在东,中间隔着长长的永巷,空荡荡的路上灯火没有点亮,也没有一个人影,唯有她孤独的脚步声在高高的宫墙之间回荡着,沈青葙越跑越慌乱,心凉到了极点。
应珏不是应长乐,他谋划得很完美,外有齐忠道父子数万大军,内有徐莳这个后宫之主把持着仙居殿,神武帝昏迷不醒,东宫六率大半兵力都在宫外,此时只有日常轮值的数百人,只要解决了应琏,到时候生米做成熟饭,一切就再难改变!
远处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隐约听见有人说道:“把三省六部值夜的官员统统押去瑶光殿,封锁桥梁!”
应珏的人。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沈青葙在急切中闯进路边的殿堂,飞快地爬进座榻底下藏好,耳听见士兵们沉重的脚步声往中书省和门下省的方向走去,过不多会儿,各处陆续响起惊慌的叫喊声,沈青葙死死咬住嘴唇,压抑住心里的恐惧,急急思索。
往东宫去的路多半已经被切断,眼下该怎么办?
东宫。
应琏银盔银甲,铮一声抽出腰间长剑,向亲卫吩咐道:“带良娣和小皇孙去密道躲避,若是事情不利,立刻从地道出宫,赶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