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殿建在九洲池正中央,左右以白玉长桥连接两岸,赵福来踏上长桥时,狄知非的龙舟也头一个冲出出发地狭窄的水道,冲进了巨幅绸缎一般辽阔的水面,两岸围观的人们顿时爆发出一阵呐喊助威声,娘子、小娘子们纷纷向龙舟挥舞着手里的帕子,更有些胆大的,还将身上系的香囊、头上戴的鲜花往船上抛掷,只不过水面太宽,那些鲜花香囊飞到一半,终于还是无奈地掉了下来。
“你们看,你们看!”神武帝看得欢喜,笑着说道,“知非这相貌,这风度,不知道勾走多少小娘子的心哟!”
“不过我瞧着,小狄将军的眼里,自始至终可只瞧着一个人。”应珏笑着向裴寂举起酒杯,“无为,你猜猜他瞧的是谁?”
裴寂一言不发地举杯,一饮而尽。
“黄镜,去给裴舍人添酒。”神武帝笑吟吟地说道。
黄镜果然走去添酒,裴寂遥望着对岸,一言不发,再又饮尽。
“再给裴舍人满上,”神武帝吩咐道,“别让酒杯空着。”
他瞧着远远落在龙舟后面的沈青葙,摇了摇头:“知非划得太快,青葙都跟不上了,文收啊,让人给青葙送匹马去,朕允准她乘马观赛!”
王文收离开去牵马时,裴寂饮尽了第三杯,玉薤酒醇厚绵柔,入喉时一线甘甜,回味中却带着辣味儿,酒杯刚空,新酒便已添上,裴寂低垂凤目,看着杯中倒映的自己落寞的脸,跟着再又饮尽。
“无为,”应珏伸手虚虚盖住酒杯,“喝得太急了。”
“行了,”神武帝笑着说道,“朕知道他的酒量,再有三壶也放不倒他,让他喝!”
对岸上,沈青葙接过马匹,正在迟疑时,徐莳已经笑着催她:“快去!我这也是现在不方便,不然我早骑马追上去看了!”
耳边轰地响起一阵呐喊声,却是羽林军的龙舟追了上来,离狄知非只剩下半条船的距离,眼看两条船越拉越近,沈青葙不由自主跃上马背,朝着龙舟前进的方向飞奔而去!
水面上,狄知非的衣甲已经湿透,大颗汗珠顺着额头滚下来,落在睫毛上,蛰得眼睛都有些疼,耳边的军鼓声越敲越急,余光里瞥见羽林军领头的那个就要与自己并列,却在这时,突然觉得心中一动。
划桨的动作不觉就停住了,回头一看,正对上沈青葙的目光,她骑着一匹火红的骏马,风驰电掣一般,沿着九洲池向他追来。
满身的疲累突然就消失无踪,狄知非粲然一笑,举起手中船桨,用力向她挥了挥。
这一刹那的停顿,羽林军便已冲到了前面,两岸上刹那间响起一声声欢呼,又有一声声尖叫,沈青葙夹在无数声浪中,生平头一次放下所有顾忌,高声向狄知非叫道:“冲呀!”
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呐喊中,沈青葙分辨出了狄知非的声音:“好!”
暂时落后的左卫龙舟突然开始加速,像插上翅膀一般,眨眼间越过了羽林军的龙舟,不等小娘子们的尖叫声落定,羽林军再又追了上来,紧跟着左卫反超,瞬息之间,已经是几个来回。
沈青葙紧紧攥着缰绳,抓得太用力,手心里出了汗,手指都有些僵硬,明知道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比赛,可这紧张激动的心情,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马儿急急飞奔,沈青葙迎着水面上吹来的熏风,看见狄知非百忙中向她回头,不觉又高叫一声:“冲呀!”
伴随这一声呼唤,左卫的龙舟再次加速,这一次狄知非再没有给羽林军任何机会,激越的鼓声中,龙舟越走越急,彻底将羽林军甩在了身后,碧绿的水面被船头劈成两半,雪白的浪花飞跃着向四处落下,狄知非奋力划着船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我快些!
呼啦一声,终点处横挂的大红绸带被龙舟迎面冲开,带得两头用来固定绸带的小船也被拖出数尺,左卫的龙舟头一个冲过终点,在两岸猛然爆发的欢呼声中,狄知非将手中船桨一抛,不等龙舟泊进船坞,一跃跳上了瑶光殿的白玉台阶,跟着一撩袍,向神武帝单膝跪下:“陛下,臣前来复命!”
“好,好,好!”神武帝眉开眼笑,亲手上前扶起他,“知非啊,为了庆贺你夺冠,朕给你备了一份礼物,单给你的,别人可都没有!”
赵福来连忙将字帖连着锦盒一道奉上,神武帝接过来,递到狄知非手里,含笑说道:“这是虞世南临的王右军贴,知非啊,你知道该送给谁吧?”
还有谁?当然是她了!狄知非仰头一笑:“臣知道。”
说话间龙舟上其他的左卫健儿也纷纷近前行礼,羽林军的龙舟跟着也停住上岸,狄知非双手捧着字帖,正要归队,就听神武帝说道:“去找她吧,你们自在说话去,就不用过来了!”
狄知非喜出望外,立刻双膝跪下,朗声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去吧,”神武帝笑着瞥了裴寂一眼,“去吧。”
食案上,一壶玉薤已经见了底,黄镜又添上一壶,把盏再斟时,忍不住问道:“裴舍人,还喝吗?”
裴寂仰头饮尽,眼皮上沾染着红色,遥望对岸时,就见红马迎着疾驰而来的白马,很快凑到了一处,白马背上的男子将手中锦盒递给了红马背上的女子,而后两人双双下马,牵着缰绳边走边说,慢慢地向远处走去,四周的呐喊声还在继续着,一条又一条龙舟陆续靠岸,彩头被一一领走,丝竹之声奏响,舞姬跳起了绿腰,玉薤酒再次斟满,而岸上那一双身影,始终没有回转。
入夜时,瑶光殿中依旧是歌舞不停,觥筹交错,沈青葙饮了几杯雄黄酒,脸颊上眼皮上都觉得热辣辣起来,眼见得众人都没注意,连忙悄悄退席,从侧门出去,往殿后那一带藤花架下去散酒。
还没来得及坐下,突然被人拦腰抱住,酒气顿时充满了鼻端。
第172章
沈青葙在最初的惊吓之后, 认出了裴寂。
他玉山倾颓,呼吸中带着浓烈的酒气,胳膊紧紧箍着她的腰, 脸埋在她颈窝里,含糊不清地唤她:“青娘, 青娘……”
沈青葙用力推了几下, 没能推开, 不由得有些恼怒:“裴寂,你放开我!”
“我不放。”裴寂将她抱得更紧了, 一条踢过去,踢翻了道边的地灯。
灯架倾倒, 烛光闪烁几下,终于熄灭,四周暗下来, 上弦月的光并不明亮,不时有云飘过, 黯淡的月光就随着轻云的来去,一会儿稍稍白一点,一会儿又彻底沉入黑暗。
“我不放, ”裴寂从身后拥着她, 下巴搁在她肩上, 声音发着抖, 打着飘, “我不放,青娘,我不放。”
沈青葙用力踩了他一脚,身后的人在她耳边嘶了一声, 却并没有松手,只反反复复重复那句话:“青娘,我不放。”
酒气很浓,雄黄微微刺鼻的气味也很浓,染得他身上原本清雅的沉香气都变得浑浊,他的声音也浑浊,他今天的行径很让人着恼,他从来不是会被情爱冲昏头脑的人,他这样,无非是借酒撒风。
“裴寂,放开我!”沈青葙压着声音,低声吼他,“再这样,以后我都不见你了!”
“以后你还会见我吗?”那人依旧紧紧箍着她,丝毫不肯松开,声音沙哑又断续,“你以后还会见我吗?你已经放下我了,青娘,我知道的,你不要我了。”
无数叱责梗在喉咙里,沈青葙沉沉地吸着气,半晌才道:“裴寂,我知道你没喝醉,你无非是借酒撒风,你快放开我!”
“不错,我是借酒撒风,”裴寂的脸贴上来,滚烫滚烫的,中间却夹杂着一点怪异的凉,“若不是这样,我怎么敢跟你说这些话?青娘啊青娘,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我知道我不该再这样,可我能怎么办?我忍不住,我看见你跟狄知非……青娘,你真的不要我了……”
也许是他身上的酒气太浓,也许是她自己也带着醉,沈青葙觉得头脑里有些晕,身上有些软,昏昏沉沉地想不清楚,只感觉裴寂的脸颊蹭着她的脸,鼻子挨着她的腮,揉来揉去,怪异的感觉,稍稍离开时,留下湿而凉的一片。
沈青葙下意识地摸了一下,的确是湿的,他的眼泪。
似乎有什么超出了她的认知,他哭了?她认识他这么久,她从来没想到,像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哭。
严防死守的心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痕,沈青葙怔怔地站着,怎么也想不通,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哭?
“青娘,你不要我了,”裴寂不知第几次在她耳边呢喃,酒意太浓,口齿有些不清楚,她暖热的体香又让他仅存的理智越来越涣散,“你别不要我,青娘,你不能不要我,没有你我怎么办?青娘啊,你让我怎么办?”
嘴唇蹭着她柔腻的肌肤,鼻子嗅着她的暖甜的香气,口渴得厉害,她就是他的甘露。裴寂发着抖,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急切地向久违的双唇吻了下去。
沈青葙在怔忪中被迫接受了这个吻,双唇相触,无数回忆突然涌上心头,那屈辱无奈的感觉随之涌来,沈青葙用力咬了下去。
舌尖尝到咸涩的血,耳边听见沉闷的嗯声,可他不肯停,混着血,混着眼泪,孤注一掷,绝望又固执,死死缠住她。
沈青葙觉得心肺里所有的空气都被抽干了,呼吸不出来,昏晕到只想倒下,却突然从远处混乱的欢笑声中,分辨出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沈青葙急切地挣扎起来,被他侵略的唇舌间含糊地发出声音:“有人,有人!”
裴寂在晕眩迷醉中凭着本能做出了反应,他箍着她的腰,踉跄着躲进藤花背后,靠着那两人合抱粗细的藤花根,隐蔽住身形。
笑语声一点点接近,是侍宴的宫女从此处经过,往配殿去取醒酒的酪浆,裴寂模糊的视线瞥见沈青葙云霞色的裙角有一点露在外面,几次伸手去够,却总是抖着手抓不住,索性一翻身,让她背靠着藤花根,他覆上去,青衣的袍角盖住了霞色,与棕灰的藤根混在一起,几乎分辨不出来。
沈青葙心烦意乱,耳边听着来人的声音越来越急,既不知所措,又怕被她们发现,却在这时,耳朵上一热,裴寂含住了她的耳垂,又舌尖轻轻舔舐着。
汗毛一下子炸开了,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腿软得厉害,沈青葙死死咬着牙没敢出声,一步之隔,宫女们已经走到了最近处。
裴寂颤抖着,最后的理智彻底飘走,这世界只剩下她,他得而复失,求而不得的她,她不要他了,他却比从前千万倍地想要她。
“青娘,青娘……”呼吸沉重起来,酒意促动欲望,欲望又助长酒意,裴寂死死压着怀里的人,恨不得将她嵌进血肉里,他几乎是粗暴地吻着她,掠夺着揉搓着,干涩的嘴唇顺着她的耳廓一点点向下,落在脖颈上,又沿着修长的颈肩线条再往下。
脸上突然一疼,沈青葙终于从他的禁锢中抽出一只手,用力抓破了他的脸。
血丝渗出来,疼痛暂时唤回了些许清醒和理智,裴寂的动作停顿了片刻,沈青葙再又扬起手,咬着牙向他就是一个耳光!
手腕被抓住,裴寂凭着本能,抓着她的手向背后拧去,沈青葙吃疼,低呼一声,裴寂心中一紧,连忙松手,她却趁机挣开,急急想要逃走。
裴寂突然恐惧到了极点,她要走了,这次让她走了,她就再也不会见他了!
手伸出去,只抓到一片衣角,用力太过,嗤啦一声,衣服扯破,裴寂脚步踉跄着扑倒在地,醉眼朦胧中胡乱抓着她,急急说道:“青娘,你不能走,你不能不要我!”
沈青葙被他抱住了腿,趔趄着差点摔倒,一伸手扶住藤花根,靠着树干勉强站住,裴寂摔在她跟前,屈膝跪着,死死抱着她:“青娘,别走……”
他的声音含糊不清,月光偶尔亮起来时,能看见他眼角的泪,远处又传来脚步声,是取酪浆的宫女们回来了。
沈青葙沉沉地吐了一口气,靠着藤花慢慢坐下,裴寂还在说话,沈青葙不得不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
灼热的嘴唇便在手心里,恋恋地亲吻着,舌尖濡湿,弄湿了她的手,也弄湿了她的心。
宫女们终于走远了,沈青葙想要松手,他却牢牢抓住,顺着手心,吻到手腕,又一点点向上。
“够了!”沈青葙用力推开他。
裴寂倒下去,又顺势伏在她膝上,滚热的脸颊透过薄薄的裙贴着她的腿,呼吸落在上面,一时热一时凉:“青娘,别不要我,我尽力了,我想尽了所有的办法,我看见了前世,前世你抛弃我,嫁给别的男人,青娘,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沈青葙愣住了,想起了梦中的青庐,那个拿开她遮面团扇的男人,那个不是他的男人,他也做过这个梦?
“青娘,我真的不甘心,”裴寂在半醉半醒中,抛开所有顾忌,也抛下所有的尊严,“我想困住你,让你无路可走,我以为这样你就不能再离开我……”
沈青葙打断了他,喉头哽住了,眼圈红着:“就因为这个可笑的梦,你就那么对我?裴寂,你真是混蛋!”
“我是混蛋,我该死,我罪无可恕,”裴寂死死抱着她,保持着跪倒的姿态,“可是青娘,你不能不要我啊!”
“你混蛋!”沈青葙低低骂着,一把推开了他,“放开我!”
还没站起时,又被他死死抱住,他凑近来,凤目中一片赤红,摸索着想要吻她:“青娘,我不放,哪怕要我死,我也绝不放手!”
沈青葙左右躲闪着,咬牙叱道:“放开,裴寂,你放开我!”
“不放。”裴寂闭了眼,生平头一回如此任性执拗。
他终于取得了压倒的优势,一手握着她的脸,一手掐住她的腰按在藤花根上,用力吻了下去。
酒醉时并不能体味出细致的感觉,只觉得铺天盖地的晕眩,似乎下一息就要拥着她一道沉入无边的深海,裴寂拼着气力压制着她,在亲吻的间隙中断断续续地说道:“青娘,你曾经很爱我的,我临死之时,你还来救我,你迎着那支箭,你想要阻止那支箭,青娘,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应该是前世吧,青娘,你都忘了……”
沈青葙所有的抵抗都在这一息被抹掉,僵硬地在他怀中,似有无数冰块劈头砸了下来,冰凉、苦涩又懵懂。
难道真的有前世?
否则又怎么能解释这些一模一样的梦?
飞雪中的长安城门,射向他胸前的冷箭,她悲伤又绝望的呼喊声,沈青葙睁大眼睛,隔着极近的距离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会死吗?
一念至此,心突然被揪紧了,沈青葙透不过气,只得用力推着裴寂,想要挣脱他疯狂的吻,好呼吸一口空气,可他怎么都不肯放开,他用力吻着她,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她撕碎撕破,整个吞下去:“青娘,你都忘了吧,前世的事?青娘啊青娘,你都忘了……”
他突然停住,微微睁眼看着她,涩涩一笑:“可是我没忘,我忘不掉。”
“我是这样爱你,悔着,恨着,纠结着,妒忌着,不甘心着,用我所有好的坏的,最恶劣最见不得人的一切,爱着你。”
第173章
第二天一早, 沈青葙破天荒地起晚了,匆忙收拾完赶去仙居院时,徐莳正坐在镜前梳妆, 笑着说道:“正准备打发人去叫你呢,陛下说过两天让外命妇入宫朝贺, 你想着把文书拟出来……”
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嘴, 扭回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满脸都是好奇:“你嘴上怎么了?还有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