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齐云缙也没带人。
碧玉本能地觉得有什么关联,连忙躲在草木的阴影里,抄着小路飞快地往前追,看看越过了齐忠道,这才突然从路边钻出来,忽地一抬头。
齐忠道冷不防,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她,不由得嘿嘿地笑了起来:“哟,碧玉呀,深更半夜地乱跑什么?”
碧玉横他一眼,侧了身子作势要从边上挤过去,齐忠道弯了腰,一把捏住她的脸:“往哪儿跑?”
碧玉被他捏着,不得不抬了头,却又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说道:“奴往哪儿去,关阿郎什么事?”
齐忠道嘿嘿一笑:“这阵子忙,顾不上你,怎么,痒痒了?”
“呸!”碧玉啐了一口,“阿郎不是要出门吗,怎么还不走?只管歪缠奴做什么?”
她说得发狠,却又嘟着嘴睨他一眼,眉梢眼角尽是风情,齐忠道越发眉开眼笑起来,揉搓着她的脸颊说道:“小骚货,再忍忍,等我回来了就去找你!”
“呸,奴管你去哪里呢!”碧玉道。
齐忠道笑着松开了她,刚要走时,碧玉一把拽住了马笼头:“你到底要去哪儿?是不是外头有新人了?”
齐忠道哈哈大笑起来:“我出去办点事,等着吧,回来就去找你!”
他拍马就走,碧玉跟在后面,一直追到大门口,齐忠道只道她是吃醋不放心,也没有在意,自顾出了门,快马加鞭,往北边去了。
碧玉站在门里,沉吟不止。方才齐云缙也去了北边,难道这父子两人,今夜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那又为何一前一后,特意分开来?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蹊跷?
明义坊乌秋儿家。
齐云缙从后门进来,早看见应珏身边的宦官迎上来,带着他从竹林中的小路曲曲折折进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大门关上时,前头的欢歌笑语立刻被隔在了门外,屋里陈设精致,几个风流标致的乐女弹奏着乐器,一个娇艳的舞姬在席前舞蹈,应珏躺在一个妓子腿上,笑着拍拍旁边的锦垫,向他说道:“可算等着你了,来这儿坐!”
齐云缙走去坐下,应珏半躺着亲手给他斟了酒,桃花眼向屋顶的方向一瞟,趁着音乐声响起的刹那说道:“这里不稳便,换个地方。”
齐云缙下意识地也向屋顶看了眼,来的路上他留心着,并没有被人跟踪,难道人在这上头盯着?
屋顶上,郭锻侧躺在瓦片上,侧耳凝听屋里的动静,原本是叮叮咚咚的箜篌声,夹杂着女子娇嫩的歌声,齐云缙进门后,突然敲起了鼓,一个男子声音高声高调地和着鼓声唱曲,不多时又有笛声萧声,还有妓子们的说笑声,嘈嘈杂杂,响个没完,郭锻等了几刻钟,始终不见消停,忽然觉得心里一动,连忙一跃跳下来看时,隔着小小的窗户,就见里面是一群妓子乐女在说笑弹奏,主座上空荡荡的,应珏跟齐云缙早已经没了踪迹。
该死,被他溜了!郭锻沉着脸重又跳上屋顶,放眼四望,到处都是几乎一模一样的灰瓦屋脊,哪里还能找到人?
隔了一条街的小院里,齐忠道大步流星地进了门,应珏含笑站起来迎接,低声道:“裴寂的手下一直盯着我,万不得已,只好临时请国公换个地方。”
“是郭锻那个贼囚汉吧?”齐忠道嘿嘿一笑,“不值什么,明儿我就找人收拾了他!”
门窗关紧了,灯光暗下来,小小的屋子密不透风,纵使凑在窗前,也丝毫不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翌日,东宫。
“潞王昨夜与齐云缙在明义坊见面,中途突然换了地方,郭锻因此跟丢了,今日一早……”裴寂正向应琏说着话,忽地瞥见宫道两边生着的迎春花打了花苞,长长的绿色枝条里托出一点点娇嫩的黄色,不由得停住了步子。
应琏正听着,忽地见他不说话了,不由得追问道:“今天一早怎么了?”
这是今年头一茬开的花,她素来喜欢鲜花,若是看见了,肯定很欢喜。裴寂弯了腰,伸手去折迎春柔长的纸条,口中说道:“今日一早,郭锻被几个持刀拿棒的游侠儿堵在路上打了一架,受了点轻伤,臣总觉得,应该跟昨天夜里的事情有关系。”
那花枝又软又韧,裴寂折了一下没有折断,想了想先用指甲撕开枝上的青皮,再去折枝的时候果然容易了些,应琏见他专心致志只是折花,忍不住问道:“你要哪个做什么?”
“头一茬春花,拿去插瓶。”裴寂道。
应琏看他一眼,问道:“潞王跟齐云缙说了什么?”
“潞王让人一直在弹唱,”裴寂又折了几支长长的迎春花拿在手里,“听不见说话。”
应琏沉吟着,问道:“这时候见齐云缙,会有什么事?”
却在这时,就见长长的宫道另一头,应珏带着笑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裴寂望着他,轻声说道:“我查了潞王在幽州时的情形,他与齐云缙来往密切,又时常宴请康显通和石志宁手下的将士,凡事亲力亲为,将士有什么难处他都极力帮忙,因此在军中声望很高。”
“兵力。”应琏望着越走越近的应珏,声音有些哑,“他盯着的,是兵力。”
说话时应珏已经走到了近前,笑吟吟地打招呼:“二哥。”
跟着看了眼抱着一把迎春花的裴寂:“哟,无为这是做什么,宫里统共就开了这么几支花,都快被你薅干净了!”
“五弟,”应琏淡淡问道,“你昨晚上去了哪里?”
“跟齐二去明义坊乌秋儿家吃酒了,”应珏笑着说道,“在幽州时跟他打赌打输了,欠他一顿酒。”
应琏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无为不是知道吗?”应珏笑着瞟了裴寂一眼,“齐二来的时候瞧见了郭锻,他心里不痛快,就拖着我临时换了个地方。”
裴寂眉心微动,没有说话,应琏笑了下,道:“无为,你先退下吧,我跟五弟说几句话。”
裴寂拿着那把迎春花,走出几步回头一看,应琏与应珏并肩走着,边走边说,清晨的太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投在地上,看上去亲密无间。
出了东宫,走上去尚宫局的大路,迎面有在局中打扫的小宦官走过来,裴寂连忙上前说道:“这位小内侍,麻烦你把这花送去给沈司言。”
“沈司言不在,”小宦官笑道,“她母亲来了,刚刚请假出城去接了。”
出城的路上,沈白洛拍马追上沈青葙的车子,凑在窗户跟前低声问道:“葙儿,昨天英国公夫人找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一点小事。”沈青葙道。
“是为狄二郎吧?”沈白洛看着她,“他对你有意?”
第164章
车马辚辚, 往洛阳城中走去,杨剑琼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儿子, 看来看去怎么都觉得看不够:“大郎长高了许多,也壮实了, 葙儿也长高了些, 就是太瘦, 是不宫里太忙,吃饭吃不好?”
“她呀, 时常一忙起来就顾不上吃饭,”沈白洛趁机告状, “我是管不住她,阿娘既然来了,以后可得盯着她好好吃饭才行!”
沈青葙越过母亲拍了他一下, 嗔道:“阿娘别听哥哥尽瞎说,我哪有不好好吃饭了?不信去问尚宫局的人, 我随身都带着点心,不管有多忙,一到了饭时立刻就吃东西, 从来不耽搁的!”
沈白洛被她拍了一下, 夸张了叫了起来:“哎哟葙儿, 你是越来越厉害了, 这一巴掌都快把我打趴下了!”
沈青葙笑出了声, 道:“哥哥是泥塑纸糊的不成?我轻轻拍一下,你就趴下了?”
杨剑琼看着他们兄妹两个玩闹得开心,满心都是欢喜,握着女儿的手轻声嘱咐道:“光吃点心可不行, 再好的点心也不如饭食,吃饭才是最好的。”
“我知道呢,”沈青葙顺势倚在她怀里,笑道,“我一直都有好好吃饭的,就是这阵子太忙了,刚好赶上过年,韩尚宫生病,我又才去没多久,好些事都得慢慢学,大约是太忙所以瘦了些,等忙过这阵子闲下来,肯定就长胖啦!”
“以后你若是不值夜的话就回家里来住,家里的茶饭吃着肯定更合胃口,”杨剑琼笑着问道,“我记得前阵子你说在找房子,后面定在了哪里,离宫里远吗?”
“潞王借了我一处宅院,在玄光门外,离宫里很近,”沈白洛接口说道,“葙儿若是回家的话我就去接上她,骑马一刻钟就到家了。”
“潞王?”杨剑琼有些意外,“他怎么会借给你宅院?”
“在幽州时有些交情,听说我在找房子,就暂时借给我住。”沈白洛解释道,“阿娘,潞王是个豪爽的人,在幽州的时候但凡谁有个什么难事,他都肯帮忙的,百八千的银子也借出去过,借个房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可是葙儿如今在御前做事,又受陛下的器重,你做哥哥的,凡事还是谨慎些好,这些皇子王孙,最好还是少些来往,免得犯了陛下的忌讳。”杨剑琼沉吟着看向沈青葙,“葙儿,以你看来,潞王这个人,可不可以结交?”
沈青葙思忖半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潞王,我说不好。”
“那就还是把房子还回去吧,”杨家世代仕宦,杨剑琼对朝局远比普通人敏感得多,忙道,“如今你的界见识比从前高出太多,假如连你都说不清楚潞王究竟如何,那么我们还是敬而远之,尽量不要与他有太多来往,大郎,这两天就把房子腾出来,还给潞王吧。”
沈白洛笑着说道:“借住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可掉以轻心,”杨剑琼神色郑重起来,“尤其葙儿还在御前做事,一点儿差错也出不得的,我们更要加倍小心才行。”
“又不是什么大事,一所宅院而已,”沈白洛道,“刚住几天就急急忙忙还回去,就好像要避嫌似的,反而容易惹潞王不高兴。”
“宁可下得罪他,也比欠他个大人情,将来给葙儿添麻烦好。”杨剑琼道,“回去就把东西收拾了,早些搬出去吧。”
沈白洛低着头,半晌才笑了下,道:“这事不急,等我找到合适的理由了,再跟潞王说吧。”
杨剑琼也只得罢了。
沈青葙抬头看了沈白洛一,阿娘说得如此明确,若在以往,哥哥是不会推脱的,为何这次只是不肯答应?若说是对应珏心存感激,可她了解哥哥,并不是容易轻信的人,尤其与应珏相识不久,何以对他如此信任?
近午时一家三口才回到家里,杨剑琼舟车劳顿,匆匆吃了饭便回房小睡,沈白洛正要走时,沈青葙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哥哥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她带着沈白洛,曲曲折折走到厢房,跟着屏退侍婢,又把门窗全都关上,沈白洛见她神神秘秘的,不由得笑起来,道:“这是要做什么?弄得这么神秘,就好像有什么机密事似的。”
“哥哥,我问你一句话,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沈青葙神色肃然,“你跟潞王走得近,到底是因为信任他感激他,还是因为裴寂的缘故,有心跟东宫作对?”
沈白洛笑容一滞,半晌没有说话。
沈青葙看他的模样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又是感慨又是焦急:“哥哥,我不是说过么,过去的事我已经放下了……”
“可是我放不下。”沈白洛低声打断了他,“我时常在想,假如当初不是太子纵容裴寂,假如不是太子没有约束杨家,假如不是太子跟惠妃相争,我们一家人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哥哥!”沈青葙拉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我们一家好容易逃出劫难,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难道哥哥要为了置气,再把一家人拖进险境?下局势不明,潞王看看就要起来了,就当是为了我,不要跟潞王来往,好不好?”
许久,沈白洛叹口气,抚了抚她的脸,低声道:“好。”
紫微宫,清宁殿内。
帷幔低垂,四下无人,应琏伸手打开案上的妆奁,贵重的首饰都已经入库,妆奁中只剩下半盒没用完的香粉和几支褪色的绢花,应琏拿起一只牡丹的绢花,低声道:“五弟,你还记得么?有一次母亲过生辰,我们两个亲手为她做了一朵牡丹绢花。”
清宁殿是静贤皇后在洛阳的住所,自她故去后一直空着,应珏走到近前,看着应琏手中的绢花,神色有一刹那的温柔:“我记得,是二哥绞的花样,我亲手做的。”
“是啊,我还记得花蕊都是拿丝线一根根拈起来打个极小的结,染好颜色,再一根根卷进花瓣里用丝线缝好的,活计太细致,我总是弄不好,你埋头做了两天,做坏了半匣子,最后到底做出来一朵最好的。”应琏叹道,“你从小就极有耐心,又极细心,想做什么总能做成。”
应珏笑起来,道:“二哥怎么突然说起从前的事?”
“突然想起从前跟着母亲时,我们一床睡一桌吃,哪怕得了一块糖也要分着吃,有什么话从来不瞒着对方,谁也比不上我们两个亲密。”应珏小心把绢花放回妆奁,盖上了平金的盖子,“五弟,我们下还能像从前那么亲密吗?”
“二哥今天怎么了?”应珏一笑起来时,角微微翘起,一双桃花亮亮的,似乎没有一丁点儿阴霾,“我们兄弟两个,不是一直都亲密无间吗?”
“那么阿耶服食金丹的事,五弟愿不愿意跟我一道劝谏?”应琏问道。
“其实我倒觉得偶尔吃一两颗丹也没什么,丹药这东西,只要找到真材实料会炼丹的人,只要不过量,对身体有益无害,”应珏道,“不过若是二哥觉得不好,不该让阿耶吃,那么我就跟二哥一道向阿耶劝谏。”
“好。”应琏道,“那就现在吧,你随我一道去见阿耶,好好劝劝他。”
“行,”应珏笑道,“我都听二哥你的。”
应琏在前面走着,应珏稍稍落后半步,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出清宁殿,含笑问道:“我怎么觉得二哥今天说话怪怪的?”
“二哥一直都是这样,”应琏睛看着前面,声音不高不低,“五弟你应该最了解我。”
应珏笑了下,道:“以前觉得了解,不过现在,我倒有几分摸不着头脑了,总觉得二哥好像瞒着许多事不曾对我说。”
“我也觉得五弟瞒着许多事不曾对我说。”应琏道,“你觉得我瞒了你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自打我从幽州回来,就发现许多人事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应珏道,“二哥难道不准备跟我说一声?”
“你若是问,我自然会告诉你。”应琏转过来脸看他,“五弟要问吗?”
应珏嘴角微微翘起一点,反问道:“二哥觉得我瞒着你什么?”
“行宫那夜,五弟能不能细说说你的行踪?”应琏说道。
“原来是这个?”应珏有点惊讶,“那夜我本来在泡汤,后面突然听说无为出事,又听说二哥去了东苑……”
他突然停住了,看着应琏带着深沉失望的神,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