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说得很是温和,然而东宫上下却如临大敌, 应琏回来后便召集心腹, 闭了门窗商议对策。
“这些天并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崔白百思不得其解,“甚至陛下待殿下比从前还要亲厚了些, 怎么突然又这样了?”
“昨天一早去请安时,一切如常, 早朝散时也跟我说过话,”应琏回忆着昨日的情形,慢慢说道, “看来变故是在早朝之后发生的。”
“早朝后陛下去集仙殿打坐练气,随后回仙居殿用午膳, 午膳后睡了半个时辰,谱了新曲,并因此召见了曹如一、雷江林和几个梨园子弟, ”裴寂停顿了一下, 才道, “最后召见的是沈司言。”
应琏看他一眼, 没有说话。
“殿下, ”却是崔睦开了口,“方才去请安时,陛下让谁出来传的话?”
崔睦近来渐渐开始参与东宫议事,她大胆谨慎又冷静, 往往能留意到别人不曾注意过的细节,因此越来越得应琏倚重,此时听她发问,应琏便道:“王文收出来传的话。”
“赵大将军没有出来吗?”崔睦敏锐地察觉到了一样,微皱着眉头问道,“以殿下看来,是赵大将军有意回避,还是有别的缘故?”
“说不好。”应琏比起先前已经沉稳许多,此刻猜度着神武帝的心思,低声道,“有可能是赵大将军刚好有事,也有可能是陛下不想让赵大将军跟我见面。”
“赵大将军一向最了解陛下的心思,”刘玄素道,“还是要想法子见一面,心里才好有数。”
“子墨想想法子,看能不能见上赵大将军一面。”应琏向崔白吩咐道。
崔白连忙应下,那边崔睦想了想,提醒道:“陛下昨天最后召见的人是沈司言。”
应琏犹豫一下,看向裴寂:“无为,要么你去问问沈司言?”
裴寂半晌没有接茬,屋里几个人下意识地都看向他,才见他低了头,似是有些无奈地说道:“是。”
笃笃,窗户被敲了两下,在外面把风的小宦官提醒道:“潞王殿下来了。”
屋里这些人立刻收起如临大敌的模样,崔睦闪身进了后面,崔白走去开了门,少顷,应珏摇摇摆摆地走进来,桃花眼在屋里扫了一遍,笑意吟吟:“哟,今儿人齐全,怎么都聚在这里?”
“恰好有点事在商议。”应琏状似随意地说道,“五弟,你从哪里来的?”
“刚从仙居殿请安回来。”应珏不等他让,随便拣了一个座位坐下,问道,“二哥,我方才听说,陛下早起没有见你?”
“是。”应琏看着他,问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刚让他们去打听了,”应珏道,“奇怪,方才我去的时候,看陛下的模样也算欢喜,这是怎么了?”
应琏顺着他的语气说道:“我也觉得奇怪,所以才叫他们过来商议一下,到现在还没有头绪。”
“我想法子去问问赵大将军。”应珏笑着看了眼裴寂,“无为,昨儿陛下最后召见的不是沈司言吗?你也跑一趟,去问问她知不知道点什么。”
应琏看着他坦然的笑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赶在应珏回来之前把原来在各处的安排都重新调整了一番,应珏不可能看不出来,但应珏始终不曾说破,也依旧像从前那样待他,倒让他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些小人行径了。
假若他错怪了应珏,将来势必要亲身赔礼道歉,把心结解开,假若不是,那么应珏比他以为的,还要心机深沉的多。
裴寂也在猜度着应珏的用意,他不是应琏,没有多年兄弟情分的困扰,此时反而看得清楚。假若真是心怀坦荡,回来之后突然发现京中一切布置都变了,总该有些不自在,况且以他们兄弟的亲密,正常的话多少会问一问原因,可应珏的反应太平静,反而让他觉得太过刻意了。
如果他的顾虑没有错的话,那么应珏暗中伺服到现在,丝毫没引起任何人的疑心,反而兄友弟恭,步步高升,那就真是一个劲敌,他虽然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用意要把沈青葙扯进来,但,绝不能让他得逞。
裴寂沉声道:“殿下,沈司言只是被陛下召去听曲,未必知道什么,臣以为,还是不要去打扰她更合适。”
应珏大笑起来,边笑边摇头:“你可真是个死心眼!我这不是顺道给你找个机会,让你光明正大地去见人吗?否则你觉得,人家会答应出来见你吗?”
应琏笑了下,道:“无为要是不想打扰沈司言的话,就算了吧,不要勉强他,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二哥,”应珏道,“其实这次才回来我就发现了,沈司言如今可是陛下很信重的人,就算不为着打听消息,也该勤着走动走动,没有坏处的。”
应琏心情复杂,看着他与从前一般无二的诚挚表情,低声道:“好,我知道了。”
殿后,崔睦略一沉吟,悄悄打开门,闪身走了出去。
……
沈青葙心里想着昨天赵福来的话,一上午都有些心神不宁,偏偏始终都找不到机会给裴寂传消息,正在思忖时,就见徐莳身边的宫女走过来,含笑说道:“沈司言,贵妃请你过去说话。”
沈青葙随她去了仙居院时,就见院里新架了一座高高的秋千,徐莳站在秋千上,身后两个宫女推着她,一荡之下几乎到了半空里,绣金线的石榴红裙飘荡入云,整个人如同九天仙子一般,明艳娇媚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沈青葙不觉停住了步子,仰头看着半空里的徐莳,含笑说道:“贵妃好兴致!”
“是呀,”崔睦从屋里走出来,接口说道,“亏她这么大的胆子,我看着就怕,她却能荡得这么高!”
秋千落下来,徐莳裙角飞扬着落到低处,笑靥如花:“阿姐也来试试嘛,看着吓人,其实很好玩的!”
后面几个字的声调带着风声,徐莳又已经荡到高处了。
仙居院外,应珏停住脚步,仰头看着忽地从院墙里头冒出来的徐莳,桃花眼微微弯着,含笑向裴寂说道:“贵妃到底是年轻,看起来很爱玩呀。”
裴寂抬头看时,那秋千飘飘荡荡,已经隐到院墙底下去了,又见应珏转过来看他,眨了眨眼睛:“走吧,我带你一道去尚宫局,随便寻个借口把沈司言叫出来,你该说什么就赶紧说,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殿下,”裴寂正色说道,“跟臣开开玩笑也就罢了,沈司言一个年轻女子,不好开这种玩笑。 ”
“我可是为你好,”应珏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听说昨天夜里狄知非跟沈司言边走边聊,说了好一阵子话,你呀,危矣!”
他看着裴寂镇定的神色突然一变,哈哈大笑起来:“随你了,我是为你好,你既然不领情,啧啧,走了,我也不管了!”
他果然转身离开,裴寂想着狄知非昨夜不知跟沈青葙说了些什么,又想着应珏为什么对沈青葙如此关注,又想着到底要不要去见沈青葙,正纷纷乱乱没个开交时,遥遥望见仙居院的墙头上红裙一荡,徐莳打着秋千,又一次荡上来了。
仙居院内,徐莳问道:“十一娘,陛下昨天新做的曲子,听说是你给取的名字,叫《春莺啭》?”
“是,”沈青葙仰头看着她荡来荡去的身影,含笑说道,“陛下说是听见了枝头黄莺啼叫,有感而作,所以我给取了这个名字。”
“陛下很得意这首曲子呢,”徐莳笑着说着,声音又脆又亮,“我想着要么根据曲中之意编一支舞?十一娘你觉得怎么样?”
“曲子稍有点短,若是编舞的话,可能还要稍稍改动一下。”沈青葙道,“或者就编一支短舞?”
“阿姐,你说呢?”徐莳笑着又问崔睦。
崔睦笑道:“我又不懂这些,你问我可不是白问了。”
她说话时不动声色地走到近前,与沈青葙并排站着,仰头看着半空里的徐莳:“贵妃还是跟沈司言商议吧,她在这上头,可比我精通多了!”
秋千又荡起在半空里,徐莳的面容乍然变远,崔睦压低了声音,飞快地向沈青葙问道:“沈司言,今天一早殿下去问安,陛下不肯见,沈司言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沈青葙犹豫了一下,飞快说道:“罗公算了一卦。”
崔睦神色微变,随即看着高处的徐莳,轻声道:“谢谢你。”
沈青葙有些犹豫,既然联系不上裴寂,是不是该把神武帝服丹的事告诉崔睦?她是应琏的枕边人,应该不会背叛应琏,况且此时这个机会正好,也不会引起别人注意,只是,崔睦与徐莳如此亲密……
沈青葙看着正在半空里荡过来荡过去的徐莳,那个兔子灯不觉又在眼前晃过,让她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呼一下,秋千落地,还不等停稳,徐莳便已经提着裙子跳了下来,飞快地跑到了近前:“十一娘,你今天忙不忙?不忙的话就陪我一道编舞吧!”
崔睦不等沈青葙回话,便含笑挽起她,说:“公事么,是什么时候也做不完的,十一娘好容易清闲一会儿,又何必着急回去?今儿我做主,就留你在这里吧!”
徐莳拍手笑道:“我看行,今天你们都别走,待会儿我们一道吃饭,吃完了饭你们帮着我编舞!”
半下午时,沈青葙才离开仙居院,中午吃饭时被徐莳劝着喝了几杯甜米酒,此时被风一吹,觉得头脑里有些轻微的晕眩,步子不觉有些飘忽,连忙伸手扶住了道边的树,却在这时,听见裴寂的声音:“青娘。”
他紧走几步来到近前,将要开口时忽地发现她脸颊红着,眼皮也微微红着,风吹来时,有极淡的酒香气送到他鼻端,裴寂不觉忘了要问的是,轻声道:“你,喝酒了?”
“喝了几杯。”沈青葙突然见到他,心头乍然一宽,抬手按了按眉心,“没事,不多。”
哪里没事?她一向酒量浅,喝几口就难受,有时还会头疼,看她方才的情形,分明是有点害酒。裴寂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她,即将触到时又缩了回去,低声道:“要么我让人叫你的侍婢过来扶着你?”
“没事。”沈青葙摇了摇头,“不多几杯甜米酒,吃不醉的。”
她抬眼向四下看了看,前面的岔路口往西去,是一条少有人走的小路,正好方便说话,便迈步往那边走去,轻声道:“入宫后时常要饮宴,如今我也学着能吃一点酒了。”
裴寂连忙跟上来,伸手虚虚地扶在她身侧,小心提防着,口中不免又叮嘱道:“你脾胃弱,饮酒之前记得先吃点热粥或者蒸饼之类的东西垫一垫,空腹吃酒容易伤身,而且也容易醉,到时候又要难受。”
“我知道,今天我就是先吃了饭食,然后才饮酒的。”沈青葙迈步走上岔道口,轻声解释道,“只是几杯甜米酒,以前也曾吃过几次,不会醉的。”
“但我看你好像还是有点害酒,”裴寂担忧地看着她微红的眼皮,“是不是头疼?”
“没有头疼,”沈青葙不自觉地又按了按眉心,“只是一出门被风一吹,觉得酒力有些发散,再走走就好了。”
裴寂越发担忧起来,低声道:“我其实一直想跟你说,宫中饮宴虽然免不了,但你是女子,年纪又轻,陛下又一向看重你,你若是坚持不肯喝,他们也勉强不了你,该推的酒就推掉,千万别因为抹不开脸面让自己难受。”
沈青葙抬头看他一眼,笑意淡淡的:“我知道了。”
裴寂总觉得,这一声知道了,似乎有些敷衍,再一想自己这反复叮嘱来叮嘱去的模样,分明是个絮絮叨叨的老人家,也怪道她笑容敷衍。
他见过她与狄知非相处时的模样,都是青春年少,说笑时眼睛里都闪着光,就好似这世上都是欢乐,从没有什么需要畏惧担忧的事,他到底是年纪大了几岁,所想所做都与她这样的小娘子不一样,也就难怪她听他在这里絮叨,会这样敷衍。
裴寂心里发着苦,低声问道:“是不是觉得我很唠叨?”
“嗯?”沈青葙有些意外,转过脸来看着他,“没有。”
脚底下突然一滑,却是踩到了一颗石头,不由得哎呀了一声。
裴寂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扶住,腰身不盈一握,落在手中,酒香夹在梨花香气里,直让他整个人也似中酒一般,晕眩得厉害,眼睛里看见她神色微微一顿,跟着站定了,不动声色地脱身,轻声道:“不小心踩到了石头,多谢你。”
裴寂涩涩地笑了下:“青娘,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谢。”
窄窄的小路因为很少有人走的缘故,地上的枯叶并没有及时清理,道两旁的树木长得好,枝杈伸出来,挡住了半个路面,裴寂伸手抓住一根树枝收到身侧,待沈青葙走过去了,这才放开树枝跟上去,低声道:“昨天……”
她却恰在这时也开了口:“昨天……”
四目相对,她很快移开目光,裴寂心里跳着,低声道:“你先说吧。”
“昨天你说小心提防,是什么意思?”沈青葙轻声问道。
“潞王。”裴寂警惕着四周的动静,声音低得只够彼此听见,“青娘,潞王近来对你很是留意,我不知道他用意何在,总之你千万小心。”
沈青葙点点头:“我哥哥说,康显通杀良冒功的事是潞王主动来问他的。”
“原来如此。”裴寂目光幽冷,“还借了房子给你们。”
前面路面上横着几颗石子,裴寂紧走几步伸脚踢开,又站在那里等着沈青葙走到近前,这才说道:“潞王的心思很深……青娘,别让你哥哥跟潞王走得太近。”
“好,”沈青葙思忖着,轻声道,“我会提醒他。”
“青娘,”裴寂伸手又抓住一根伸出来的枝杈,再三思忖,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今天陛下突然不肯见太子,你知道原由吗?”
“罗公算了一卦,”沈青葙迅速向四下一望,分明没有人,依然觉得不放心,便向裴寂靠近了些,低声道,“属牛的会冲撞陛下。”
温暖熟悉的梨花香气弥漫在周身,裴寂努力平复着太快的心跳,声音有些发颤:“青娘,我不该把你卷进来的,只是,若不说明白,又怕你懵懵懂懂,反而更容易吃亏。”
“我如今身在其中,也说不上什么卷进来不卷进来的话,”沈青葙想着昨天赵福来的话,笑了一下,“还是各处都弄明白更好。”
潞王接近哥哥,赵福来找她传话,说到底,无非都因为神武帝对她另眼相看,她早已身在其中,不可能独善其身,与其被别人推着往前,不如看清楚前路,选一条最好的。
“裴寂。”沈青葙轻轻踮起脚尖,靠近裴寂的耳边,低声唤道。
幽淡的香气包围了一切,心跳一下子快到了极点,像是有一条无形的绳子牵着拽着,裴寂低下头,凑在她脸颊跟前,她的声音很轻,像耳语一般,说出来的,却是令他震惊恐惧的消息:“赵大将军昨天告诉我,陛下服食了太乙小还丹,除夕一次,昨天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阿裴意识到了代沟,哈哈哈哈
第15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