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沅诧异道:“荷香县?祖母您这是做什么?”
老夫人说道:“那里是郑家的根,我总要回去好生看看,替你们祖父,好生看看。”
她蹒跚着往外走,脚步之中,无端端就有种倔强感。
郑沅沉默许久,才问郑峰:“哥哥,父亲他什么时候回来?”
郑峰答道:“父亲入宫了,估摸着再等等,就会回来。”
郑芷颇有些诧异:“父亲不是去西山了么?怎么这么快就……”
她很快反应过来,父亲根本没去西山,这根本就是皇上与父亲联合起来的一出戏。
郑峰扒了扒饭,含含糊糊又道:“不止父亲,周将军只受了点轻伤,这次若非是周将军,你哥哥我可要脱一层皮才能回来呢。”
说罢,他下意识的掀了掀衣袖,手臂上伤痕累累,是用过刑的。
郑芷立时便落下泪来,要去寻伤药。
郑峰忙道:“不必,我擦过药了,是我不该叫你们看了害怕。”
郑沅迟疑许久,才问:“那皓轮哥哥他……”
郑峰想了想说道:“他还得些时日,他与宣王在一处,总要等岐山的事情全都搞完了,才能回来。不过也说不定,听说他也受了伤,说不准会让他先回来。”
郑沅心中一突,讷讷问道:“他受伤了?”
郑峰认真的打量郑沅,笑了笑说道:“沅儿莫急,听说他的伤不严重呢。”
郑沅低声应了,一抬头,却见郑芷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见她抬头,郑芷忙不迭移开眼睛,勉强笑了笑。
“哥哥,姐姐,我先去让厨上准备着,想来父亲也是饿坏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说罢,有些慌张的转身走了。
郑峰半张着嘴,看了会子郑芷的背影,许是吃急了,这会儿倒是不饿,只推了碗筷,说道:“果然是经了事情之后,就会成长。自从上次之后,芷儿变得成熟懂事多了。”
郑沅点点头:“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郑峰一滞,心中没来由的一股子愧疚,又觉得洛城女儿家,连自己的妹妹们的心思都这样难猜,真不如悦城的姑娘,什么事都坦坦荡荡。
郑沅微微蹙眉,说道:“哥哥可曾想过自己的亲事?”
郑峰张了张嘴,脸红了红,说道:“妹妹怎的问这个?我如今也不到十七岁,还不急……”
郑沅正色道:“我们家人口不旺,三房就你一个儿子,又没个当家夫人,这些事都是要人操心的,总不能叫父亲一壁操心政事,一壁操心家里头吧?”
郑峰点点头,又是蹙眉说道:“你说得对,如今大周胡人都不安稳,而且因着这一场内乱,漠北那边又复起蠢蠢欲动,安内攘外之举刻不容缓,父亲回来之后,恐怕事情会更多……”
他倒是将郑沅问他娶妻一事彻底放下了,与郑沅分析起政事来:“父亲身子本就没有休养好……”
他神秘的上前,低声道:“我琢磨着,这次父亲立了大功,皇上想要封父亲侯爵,悦城那边不用太操心,等周将军升职了,那便是周将军的事情。而父亲,恐怕将要去平定西面胡人的进犯了。”
朝中的事情,郑沅不大懂,只茫然点头问道:“父亲的身子,可受得了?”
郑峰摩挲着手指,无奈的叹了口气:“现在想想,我真是无用,别说比绍轩了,甚至连皓轮也比不过,天资愚钝,不能帮父亲分忧。”
郑沅忙肃然道:“哥哥为何妄自菲薄?明明哥哥已经很优秀了,现下出门,谁人不喊您一身小将军?”
郑峰讷讷道:“听闻二伯父十三岁便……”
郑沅蹙起眉头:“哥哥,你记住了,不用跟别人比,只要用心,问心无愧便好。哥哥,父亲也绝不希望你与二伯父相比的。”
郑峰不好意思的点点头:“是哥哥不好,想得太多了。”
郑沅知道,自从郑峰回来洛城,便开始着重学习兵法阵法,每晚孜孜不倦学到深夜,又总是怕旁人嫌弃他不如二伯父与父亲。
“哥哥,往后不要再说你不好了,你是父亲的独子,将来也会是帅府的顶梁柱,更是我与芷儿最好最好的哥哥。”
郑峰一震,忽儿笑起来,伸手想要摸摸郑沅的发,却又有些犹豫。从前郑沅在家,都是淡妆素服,可今日锦衣华服,珠钗玉饰满头,明明一样的人,又似乎哪里都不一样。
郑沅轻笑一声,伸手将头上的珠钗取下一半,招来丫鬟收好,才道:“沅儿从前总也不明白,为什么人出门要打扮得富丽堂皇,还以为是攀比的缘故。现下才知道,有时候心中没有底气,这些华服玉饰,真的能撑起一个人的底气。”
郑峰深吸一口气:“沅儿,我一定会努力,让你时时都有底气。”
“哥哥,我们一起努力。”
郑峰眉眼弯了弯,沉吟片刻说道:“至于我的亲事,沅儿不必着急,自己是有想法的。”
郑沅点了点头:“祖母年岁大了,这些事恐也没有太多精力去思考。哥哥心中有数,沅儿也就放心了。”
阿松走进来,行礼说道:“少爷,大小姐,老爷回来了,二小姐请你们去那边。”
郑峰与郑沅急忙站起来,一道去了郑伟槐的院子。
再见父亲,却见他头发白了一大半,连眼神里都是浑浊。
郑芷已经命人将温好的饭菜端上来,都是清淡口味,只郑伟槐似乎并不饿,随意用了两口。
“你们祖母呢?”
郑沅答道:“祖母似有些不适,先去歇着了。”
郑伟槐缓缓点了点头,长叹一声说道:“峰儿明日去刑部,将你大伯父接出来。沅儿,我让人去长汀采买了屋舍,明日你去郑府将你大伯母一家子接过去。”
长汀在西面,是洛城最纷杂的地方,治安管理相对而言也是最差的。
郑峰吃了一惊,问道:“父亲,大伯父不是……”
郑伟槐“嗯”了声:“今日我跪请皇上,保了长房一家上下。皇上已经下旨,贬他们做庶人,逐出郑家,且……世代皆为白身。”
郑沅应道:“父亲放心,明日哥哥与我,定将事情安顿妥当。”
郑伟槐踌躇片刻,又道:“沅儿,明日若是他们言语不甚好,你莫要与他们计较。”
郑沅答道:“女儿知道。”
郑芷颇有些急切,说道:“父亲这是为何,他们本就对我们不好,何况如今犯的是重罪……”
郑伟槐摇摇头,没有说话。
郑沅替他说道:“他们如何是他们的事情,但父亲不能不顾及骨肉亲情,否则与他们何异?不过芷儿放心,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受那样的苦。有时候,人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郑芷吓了一跳,忙小心的觑了眼父亲,却见父亲与哥哥都没什么表示。她到底不放心,默默拉了拉姐姐,让她莫要胡说。
郑伟槐深深的看了眼郑沅,说道:“行了,峰儿早些回去歇着,芷儿去告诉你祖母一声,沅儿留下,我有话与你说。”
☆、第 86 章
郑伟槐靠在椅上,阿珠熟练的给准备给他脱去上衣上药。
他摆摆手:“等会再上药。”
阿珠有些急:“将军,您的伤耽搁不得,若是再不上药恐怕又严重了,这……”
郑沅知道郑伟槐是觉得她大了,女大避爹,自不好当着她的面上药,忙说道:“父亲,寻常人家,若是爹爹有个什么伤痛的,没有娘亲的,自也是女儿亲自服侍。父亲便不要拘泥于俗礼,我与阿珠一道给您上药。”
郑伟槐本就是个随意的人,当下也不再拒绝,让阿珠动手,又道:“行了,沅儿坐着吧,今日父亲有话要问你。”
郑沅心中一禀,忙端正着坐好,将手交叠在膝上。
郑伟槐问道:“你与谢玄,什么时候开始的。”
郑沅诧异的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心内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想了想,到底还是答道:“不曾开始。”
郑伟槐微微松了口气,只又听郑沅说道。
“若非要问个时辰,大约是……听闻他随周叔叔去往西山的时候吧。”
郑伟槐瞪大了眼睛,不住的咳嗽起来,阿珠忙不迭帮他抚背。
郑沅低着头说道:“父亲,女儿想过了,他心中有女儿,女儿心中也有他。女儿不在乎外面的传言,也不在乎身份是否匹配,将来的日子,女儿想用心去过。”
郑伟槐怔了半晌,长叹一口气:“今日,皇上要给你赐婚,我以你年幼而推拒了。沅儿,若是旁人,势必无事,若是谢玄,却当真会有千般艰难啊。你可知,这次造反的人里头,还有谢世子谢叙。”
郑沅并不意外,从谢叙与赵素素定亲开始,她就已经考虑过了,前世的谢叙恐怕早就与赵家还有大伯父勾结。
郑伟槐又认真的看了眼郑沅,发现这个女儿果真心思玲珑,好似什么东西,她都能提前想好一般。
“父亲……造反的那群人里面,也有大伯父。”
郑伟槐哑然失笑,点头说道:“不错,不错,可是恐怕依着谢玄的心性,是决计不会奏请赦免谢叙死罪。”
郑沅下意识的偏了偏头,说道:“父亲,您做的决定,女儿自是支持。但女儿觉得恶有恶报,从一开始心思不正,压根没有必要姑息。”
郑伟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没有必要姑息,沅儿,到底是你变了,还是你爱上他之后,处处为他想?”
郑沅低着头说道:“女儿也曾经想过,人都是会变的,但是女儿不觉得女儿变了,勿忘初心才是最要紧的,女儿从前的软弱,才是忘了初心。爹爹,如今女儿一步一步,把原来的我,找回来了。如果心软良善才是世人的期许,那女儿宁愿恣意快活。”
郑伟槐凝视她许久,才说道:“也好,也好。”
郑沅依旧端正着坐着,许久都无人出声,只有阿珠忙忙碌碌的身影,等她抱了脏衣出去,郑伟槐才又开口。
“你娘就是不够恣意,她那短暂的一世,活得并不好。”
郑沅微微错愕,抬头看了看父亲,抿唇不语。
郑伟槐仿佛在怀念从前:“你娘……从你二伯父过世之后,心就死了,可她是吴家独女,她肩负的责任,不比你大舅父少。我一直都知道,但我从没说过,她待我,根本不像是夫妻,更像是姐弟。”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捂着左胸,不知是扯了伤口疼痛,还是心内太伤。
“我有时候想,若是她嫁给二哥的话,即便生不出孩儿,也必不肯忍辱负重,替她纳妾生子的吧?她那样胆大嚣张,从小见惯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又怎能忍?可是她嫁的是我,她嫁的是使命……”
郑沅从没想过,娘亲先前许了二伯父,又嫁给了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心情。现下却是能明白,若是谢玄有个弟弟,若是谢玄出了什么事情,她哪怕想要活着,也不愿嫁给他弟弟,日日装作无事的吧?
郑伟槐说道:“沅儿,我只有一句话,无论将来如何,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郑沅重重的点点头:“父亲放心,女儿……省得。”
第二日一早,郑沅驱车来到政府,匾额早就被扔在地上,碎成几半。早有侍卫将里面的主人驱赶出来,而周围的百姓则不住的往赵氏等人身上扔烂菜叶子。
郑沅并没有出声阻拦,只下了马车,对几位官爷说道:“官爷,请问他们该怎么去呢?”
官爷立刻哈腰行礼笑道:“哪里用麻烦县主您呢,咱们几个送就行了。”
郑沅微微一笑:“到底也是亲人,我爹爹都求皇上赦免了他们的死罪,自然也希望最后能进一进亲人的关心,还望官爷行个方便。”
官爷忙又哈腰应了:“是是是,下官这便去准备……”
马车到了长汀,却不能进去。这里人来人往,采买的屋舍又在菜市场里头,实在是脏乱差得很,郑沅倒是不嫌弃,拎着裙子便下了马车,走到赵氏的马车身边。
“大伯母,这里不好过去,还请大伯母下车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