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吟了会儿,张览见她多有怀疑,先一步道:“连累夫人于情于理皆不合适,我还是先告退。”
下面人上前,凑在楚怀婵耳边回禀了句什么,楚怀婵神色变了变。
“这儿离衙门和大营可都不近,你爹现下也保不了你。”她直视他,神色肃穆,“想活命么?”
张览微微抿唇,最后坦然颔首。
楚怀婵这才看向暗卫,暗卫警惕非常,纵在回话仍随时关注着周遭情况,出声提醒道:“少夫人小心,陈景元怕是不怀好意,从巷口一路搜查过来,但凡有可疑者,并不细查盘问,”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接道,“直接全数……”
“冲谁来的?”
她尚且有些发蒙,陈景元向来是皇帝最忠心的狗,但皇帝一边光明正大地让人将孟璟送进京,暗地里却要来阴的下杀手?况且,孟璟不是个习惯事事和人交代商量的性子,她暂且还不能得知突然横插.进来的张钦父子又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只是,这么多人突然搅在一块儿,没来由地全数聚集在了靖远这地儿,实在是扑朔迷离。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孟璟亲口对她承认过张钦对他来说很重要,那张览必然要保。
如果陈景元是冲孟璟来的,她自然难逃一劫,不能连累张览,可张览却一早便受了伤,这则说明,陈景元也有可能是直接冲张览来的,那……她也得想想法子保下他。
她还尚在思虑破解之法,暗卫已来报了第二次信:“少夫人,陈景元这次率了三百人众过来,堵住了两侧巷口,正挨家挨户地盘查。”
她心里“咯噔”了下,千里迢迢从京师率众来此,连孟璟此前都不知张览的存在,皇帝想必也难知道,那必然是冲孟璟来的,那人既然已经逼近,况势力悬殊,她自然难逃一劫。
她神色一凛,迅疾吩咐将张览带下去藏好,循着时机好将人送走,又派了另一队人带上伪装成她的丫鬟出了门,不多时,暗卫果然前来回禀说马车被陈景元截停,探看之后没找到要寻的人,竟然格杀勿论。
她心凉得更彻底,孟璟这次因路远不大方便,带的人少,但各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如果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五六人全数歼灭,那陈景元这次率的人,怕是一个也不能小瞧。
若皇帝当真表面一套背地一套,要置孟璟于死地,那公婆同孟珣如今是什么情况……她几乎不敢想象。
暗卫劝道:“陈景元正在挨家挨户搜查,此地不能久留,还请少夫人随我等转移。”
楚怀婵微一沉吟,问道:“咱们的人有抵抗之力么?”
那人颇为为难,踌躇了下才道:“说实话,无胜望。”
她抿唇,好一阵子,点了下头,道:“去把人引过来。”
此人为难,下意识地阻道:“少夫人,这不可。”
她却只是笑了笑:“没事,见到世子之前,他不会取我性命,但张览不能出事。”
暗卫不从:“世子交代过,护您是首要任务,其余都可弃之不顾。”
她轻轻笑了下,尔后敛了神色,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去把人引过来,看准时机迅速带张览撤退,务必把人扣下,时机合适时知会世子。”
那人还要再劝,她语气又变冷了几分:“世子带的人不多,每一个都很重要,以卵击石实属浪费。况且,我也不大想亲眼看着你们活生生地为我去送死。”
见他并不回话,她一字一顿地问道:“我使唤不得你们?”
那人赶紧单膝跪地领命,只是退到门口时,略一迟疑,又回头道:“少夫人,您保重。”
她挥手示意人快去,见人走远,亲自踩着高脚凳上了檐下的灯,心里那股慌乱倒倏然消散,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静静躺在院中那株榆树的树荫下,看着灯光从枝叶缝隙里落下,树影落在墙上,光线轻柔下来,整座院落似乎都溶进了夏日暖意里。
她同孟璟只在此地住了几日,但在这里,她总算见过这个任谁提起都少不得要夸上一句铁骨铮铮的男人最为柔情的一面。
她静静看着北面的小轩窗,见着一只不管不顾非要追逐屋内光亮的蛾子。她喜欢透气,夜间窗户向来不会关严实,蛾子扑腾了好一阵,总算寻到一丝缝隙,径直钻入室内,扑进了灯火暖意中,尔后殒命于心向往之的光热。
人要汲光热啊。
连蛾子都不例外。
她无声地笑了笑,尔后以团扇遮面,等着陈景元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果然,不到一刻钟,前后院门被同时毫不客气地撞开,便装锦衣卫迅速包抄整个院子,将她环在中间。
她似是被这动静惊醒,缓缓取下团扇,睡眼惺忪地看向他。
陈景元立在灯影里,周身凛冽将轻柔灯光都遮了去,他向她道礼问安:“楚小姐,暌违许久,别来无恙?”
第84章
一缕灯光斜斜打在他脚下, 陈景元垂眸看向这束光线, 忽地笑起来:“说起来, 到如今也还是更喜欢唤您一声楚小姐。”
“请便。”她淡淡道。
她不再说话, 陈景元也只站在她身前一尺远, 看着手下人马进进出出翻箱倒柜, 意料之中地没能找到要寻的人,这才重新看向她, 淡淡笑出声:“楚小姐瞧着弱柳扶风, 但我居然也栽在楚小姐手里两次了。”
楚怀婵微微坐正身子, 并不接话。
“孟世子呢?”
原来果真是为孟璟来的, 那张览,多半也是因为受了孟璟的连累了,她平静回道:“恰巧有事出去了。”
陈景元没忍住嗤笑了声:“恰巧?恰巧跑到靖远来,恰巧被张钦扣下?孟世子可真恰巧得好啊, 皇上说不得私下会见任何大将,孟世子便能唱这一出碰巧被行都司掌印大员扣下的戏码, 这般恰到好处实在是令我大开眼界, 叹为观止。”
“张大人说皇上命沿路关卡设防,那小侯爷在哪里被扣下都再正常不过, 陈佥事何必强词夺理咄咄逼人?”
陈景元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 嘲讽她鬼话连篇。
下面人上来回禀说一无所获, 陈景元又重新打量了他一眼,神色逐渐森然起来,连方才的假笑也一并不愿再施舍给她半分了, 只冷冷道:“委屈楚小姐移步。”
屋内下人被撵作一团,见着这一帮凶神恶煞的大老爷们,顿时戚戚然,陈景元亲自点过一遍,见都是寻常仆役丫鬟,居然并未大开杀戒,反而只是道:“等孟世子有了音信,记得告诉他,楚小姐的命,可握在他手里。”
他说完一招手,立即有人过来请楚怀婵移步,反抗无益,况且方才派出去引陈景元过来的人想必使了些心计带他绕了不少弯子,拖了这般久,时间大概也足够他们带张览暂时撤出包围圈了,她此刻若乖乖任他发落,他一时之间大半心思应该都在她身上,不会亲自去追张览,暗卫也许还有机会能保张览平安,于是顺从地先一步起身往车上去。
车门从外间落了锁,陈景元果然只派了一队人马出去追,自个儿则亲自押了她去别处。
她淡淡笑了笑,从小窗往外看去,榆树苍翠,灯火正暖。
到地方,没了避人耳目的需要,陈景元半点没再客气,径直把人拖进了一间暗室,扔在了一张椅子上。
室内潮湿,气味呛鼻,楚怀婵一进来便被呛得不住咳嗽,捂着心口咳了好一阵还没消停,陈景元没耐心等,微微抬手,立时有人缚住她手,顺带在她两边中指指腹上各划了长长的一道细口。凳脚放着一个铜盆,楚怀婵这一咳嗽,鲜血喷涌而出,点滴坠入铜盆之中,惊起滴答声响。
室内昏暗,她看不清陈景元身在何处,只听得到血滴一点点地坠地的声响,痛感伴着缓缓爬升的的恐惧一并令人绝望,她微微闭眼,却发觉这样,血流一点点离开身体的声音愈加清晰可闻,她不由自主地挣扎了下,却又重新被空气中的浓厚粉尘与腥味刺激到,再度猛烈咳嗽起来。
她咳了约莫有盏茶功夫才缓缓消停下来,却因失血而身子虚乏,连视线都模糊了几分,愈发看不清黑暗中的室内情形。
眼前烛火忽地一晃,一盏微弱的灯火顿时燃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看过去,总算是见着了一个虚影。
这虚影先笑了声,才缓缓开了口:“说来因缘际会,当日翠微观一见,被楚小姐一通瞎搅和,让孟世子多苟活了这些时日,后来更阴差阳错地结了这等孽缘。可如今,孟世子行事越来越过分,一步步越雷池而不知回头,您少不得也要因此受些牵连了。”
“皇上果真要、杀他?”
十指连心,指上伤口忽地一阵钻心的疼,令她话语间不可遏制地产生了很长的一段停顿。
陈景元笑起来:“锦衣卫为天子近卫,楚小姐以为呢?”
“那……”
“西平侯三人?”陈景元笑出声,“总归楚小姐是此生无缘再见了。”
她心一点点地沉下去,半晌没出声。
陈景元接道:“皇上原话,若楚小姐配合,不累娘家人,日后还归娘家,您仍做您身份尊贵的相府三小姐。身为当朝次辅唯一的嫡女,对朝纲社稷有功,年纪又轻,皇上自然不会委屈您,当为您另择佳婿。”
“楚小姐聪慧,当日翠微观一面之缘而已,便让我领教了京中盛传的‘蕙质兰心’并非阿谀之言,而是名副其实。”他讽刺地笑出声,“楚小姐可务必好生考虑,伴君如伴虎,楚阁老今日离首辅之位不过咫尺之距,但若被您牵连,旋即便会身处阿鼻地狱,半点无回转余地。”
楚怀婵微微垂下眼睫,淡淡出声:“陈佥事想知道什么,问吧。”
见这威逼利诱这般轻易奏效,他微微怔了下,难道传言中这夫妻二人感情甚笃居然是虚言,可也不过瞬间,他便继续问道:“张钦那儿子何在?”
他居然先问张览,她迟疑了好一阵才抬眼看向他,缓缓摇头:“不知。”
陈景元微抬下巴,立时有人上前用刑,血本已源源不断流了好一阵了,夹板一上,更是噼里啪啦地坠了好一阵子,在铜盆底上惊起噼啪声响。渐渐地,她似乎能感受到铜盆底部已经铺满了一层,没了方才那种打上盆底的刺耳声,反而是坠入了水声之中,惊起一阵嗡嗡的发闷声响。
“你方才故意引我去你居所,为的可不就是保他么,你现在同我说不知?”
“不知便是不知。”
“楚小姐以为我先问张家那小子便是为着他来的?”他笑出声来,“只要孟世子没命,很多事情都迎刃而解了,而别的我一概不知,却听闻孟世子对夫人很是珍重。人嘛,若有珍重之物,自然会有软肋。”
指上钻心的疼令她无暇他顾,她闭上眼,虚弱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不在乎身外之物。你若想拿我威胁他,多半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你说了不算,得看孟世子作何选择。”
陈景元忽地笑起来,亲自在她身旁蹲下来,往她中指指腹上添了一枚近乎和指腹一样厚的银钉,一时之间鲜血喷涌,而他在这滴滴答答的血声中,声如鬼魅般地轻飘飘开口:“楚小姐,我方才便同你说过了,若您配合,令尊登内阁首揆之位指日可待。可若您还是像现在一样固执,这笔账,皇上可未必不会记在您父兄头上,毕竟,您兄长也在孟世子手下当了这般久的差,若说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也不会没人信。”
“是么?”楚怀婵半睁眼看向他,缓缓问道,“你想拿我换他?”
“不止。”
那便还有张览。
这张览到底是何身份?
昨日孟璟说故人之子,可他的故人,她当时并不想过问,眼下要追溯起来却委实不易。
她迟疑了下,想尽力回想下,凭借这一年来对他的了解,再探询下此事缘起,可失血过多,令她脑袋昏昏沉沉,竟然匀不出半分心思来做这事。
陈景元见她这般难受,没忍住笑出声:“对付楚小姐这样的人,诏狱酷刑一概用不上,您这身板,风吹一吹,兴许人便被刮走了。您连这点都捱不过去的话,晚点那些不大体面的……可务必受着点。”
楚怀婵没应声,唇色苍白得紧。
他笑道:“楚小姐此刻怕不是在后悔,为何没留在宣府,反而要跟到靖远来趟这趟浑水?”
她眼睫微垂,并不肯浪费体力同他说这些无用的话。
“大可不必。我既然铁了心要取孟世子性命,楚小姐无论身在何处,都必然会有今日这一劫,大可不必自责。还不如想想,您夫君……到底肯不肯为了您,放弃心里的执念。”
陈景元说完这话,将她扔在室内,出门继续盘查方才之地的线索,方才留下暗地查探的缇骑回来禀告说一无所获,他气得一刀劈了院里的一根横木,上头挂着的玉米苞顿时哗啦啦滚落一地,这声响令他愈发心烦,抬脚将一个玉米苞踢出去老远,才咬牙道:“这女人居然舍得将自个儿扔入狼窟,就是为着保下这小子,看来这小子的身份果然有问题。”
“找,把靖远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把这小子找出来,就地格杀。”
见人领命去了,一旁候着的人上来问他孟璟那边该如何,他道:“不急。只需等他回去得知这消息,便会变成他掘地三尺来寻我。按兵不发,隐匿踪迹,让他自个儿找过来。”
他想了想,又道:“这女人心思也不简单,怕未必只是单纯想保下张览,张览很大可能就被扣在孟璟手里,如果是这样……”他朗声笑起来,“倒好办了。”
那人领命,又继续问:“里头那人暂且不管了么?”
“管自然是要管的,能在孟璟之前找到张览这小子自然最好,以防到时候孟璟使诈。”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但依我看,她兴许连这一遭都熬不过去,拷问什么的,多半派不上用场,倒省事了。”
他这一走,室内阒无人声,这些时日以来累积下来的疲惫忽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她包裹其中,一点一滴地吞噬。
她艰难地动了动双手,周遭静谧,滴血之声愈发清晰可闻。
她甚至能感受到自个儿身子里的血被一点点地抽干,逐渐皮肤发皱,兴许不多时便会变成一具容颜无法直视的干尸。
她有些庆幸地想,陈景元待她还算客气了,还知道和她打心理战,想将她逼得心理防线先一步崩溃主动交代,而不是一来便让她受些女人无法承受的侮辱。若当真如此,她还不知之后见着孟璟,她该怎么打消那傻子的自责。
她有些艰难地低头看了眼小腹,唇近乎要抿成一条直线,才生生将这阵剧烈的痛楚忍了过去,尔后抬眼看了眼这盏昏暗烛火,极轻地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