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死了!那时候的人是不是都缺……”江岩想想孟冬在侧,这么说不妥,改了口,“叔叔不考虑考虑夺妻之恨么?念念要是不跟他出门出了意外,眼睛不会有事,余医师也不迁怒?”
“别的事姑息也就罢了,制毒怎么可以姑息?还有我的天才医师们,你们都是天天泡实验室的人啊,什么培养基要用到分离机、反应罐,还带加热的?余医师你们认真的?”
然而,余北溟明明白白地在那里写,是他劝的若海化敌为友、雪中送炭,景蓝现在其实对任相当失望,但又还有爱,还替他揪着心,你的大度景蓝会看到,你俩慢慢也会出现转机。何乐不为?
梁若海向来信任余北溟的建议,这次也没例外。
余北溟字里行间还提及,自己虽不喜欢远图,甚至为了念念失明恨过他。但余医师说他经过分手事件,痛定思痛,开始重新审视活着的意义,也试图理解这世上不同的人。
在他们抱怨伙食难吃的时候,在远图那里,兴许活着就是一切了。驮着沉重的壳活下去、带着腐败的枝叶新生,是他余北溟不曾体悟过的、艰辛的人生。
江岩看不过眼,声声喊着不要。
他是从指责和本能出发,恨不能自己隔着时空喊的话,能让那个日记本外的余北溟听到。但他喊破嗓子也没有用,那个时候的人对这些设备没有认知,警惕程度也远远不够。
实验室没有损失、任远图确有难处、众研究员求情,特别是孟医师求了情,赵博士和所长念在这一切,决意不予追究。
那个时代就已经私下涉足冰毒制造的任远图,如今身为众多m国毒枭身后的金主,犯罪所得想必富可敌国,就这样他都没有收手,显然在那年那月并未正了心术。
到此为止,十音依然没看出来,后来发生的一切,起点始于何方?
十音倒希望老爸真能听见江岩的呼喊。
当然不能,自老爸将存储卡藏入琴弓那天起,他也许就是满心悔恨的,却已无力昭示,只能将希望交予时间。
隔着迢迢三十年,十音无能为力注视着老爸日记本。眼看结局写就,阴谋启程。
余北溟出自医药世家,当时研究所新从军医研究所调来一位所长,与余、孟两家分别有些交情,到任后听闻赵博士及前任所长让研究员私人筹建助建实验室的行为,认为荒唐至极。
他和余、孟二人深聊之后,二位医师虽都分别表示那项研究没有继续做下去,款项也只认筹了预算的十分之一,新所长却不由分说,勒令赵博士尽快处理掉新实验室的已添购设备。折价损失由所里补贴,不需要研究员自掏腰包,倒贴给所里做科研。
赵博士灰溜溜跑去办了。
此刻,距离七人课题小组在这里成立,已过去整整两个年头。本来最后一年太太平平渡过,他们的半封闭生涯就能圆满地画上句号了。
然而善意和宽容并没有换来任何投桃报李,任远图很快开始迁怒余北溟,说他仗着了解自己的底细,把他的家庭状况爆给实验室众人,以奚落自己。
一众人都证明余医师没有嚼过半句舌根,连柯语微都作了证,但任远图笑得凄惶了然,依旧一脸的受害者神情。
“他不就是自卑?”江岩很恼怒,“日了狗!女人被勾得五迷三道,余哥也老说他长得帅、好看、惊天之姿……有照片没有,哥倒很想看看,是个什么鬼样子的天仙!”
“江岩你别这样……”
“我气不过,哥是绝对信任我余哥,记日记撒什么谎?谁要嚼他那点破家事,一家子瘾君子,他就报复社会去制毒,鬼一样的逻辑!”
十音正想劝告江岩,不要和余医师称兄道弟,也先别妄下结论,听见江岩长舒了口气:“焉知非福!孟冬,你必须好好感谢我余哥。没有他就没有你,阿姨终于认清了任,和任远图断了!”
孟景蓝醒悟得彻底,迷失的小船在惊涛骇浪里幸存,回来了。明白了梁若海才是港湾。这一次,她是深信不疑了。
孟医师又悔又恨,梁医师不计前嫌只怕夜长梦多,几月之后他又求了一次婚,打了报告就要和孟景蓝原地领证结婚。
二人的婚检就在所里的附属医院作的,孟景蓝被告知输卵管堵塞,受孕困难。梁若海的意见是先……尝试一段时间,万一自然怀孕了呢?
孟景蓝却是个急性子,开始探听有效途径。梁若海见她那么愿意为自己生孩子,自然是欢喜都来不及,小夫妻顿时忙得不亦乐乎。
很快,神通广大的余北溟医师就替他俩找到了解决方案——他的一位世交伯父正巧要来所里,封闭一年专门从事生殖医学方面课题的研究,这位专家还带来了两位助手。
就其中一名助手而言,他两年来经手的试管婴儿就达二十多例,总体成功比例达40%。
这不是如今这个生殖医学长足进步的年月,直至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国的首例试管婴儿也才不过三十一岁。孟景蓝是极其严谨的人,她在看过文献和数据后深思熟虑,拉着梁若海,郑重地在一叠申请和告知书上签了字。
余北溟比自己要有孩子还激动,每天陪着梁若海戒烟酒,又督促人小夫妻早晚进行体育运动。
“哈哈哈,我实在要笑死了,叔叔阿姨被余教练督促得成天讨价还价,总还偷懒,余哥就在那里恨铁不成钢啊。”
十音听这一幕耳熟极了,偷眼去瞥孟冬,他也在笑。
江岩没注意到这二人旁若无人,一直专注在屏幕,忽就惊叫起来:“我天哪,孟冬这个预备中的孩子真的是你!阿姨说想要先生一个儿子,叔叔同意了,打算两个胚胎都选儿子。她连黄道吉日、名字都选好了,说等胚胎植入体内到最终生出来,正好是次年初冬,农历十月,亦称孟冬。阿姨又姓孟,哥哥就叫梁孟冬,至于弟弟叫什么……阿姨好理性,她说看过文献,很多时候其中一个会把自己的兄弟姐妹在胚胎时期就无情干掉,说不定我们的孟冬非常强悍,弟弟名字不用起了呢?”
梁若海什么都宠着孟景蓝,她说取一个孟冬,便只取孟冬了,反正生产的时候生双胞胎,的确会很辛苦。
这确实是一段温馨又饶有趣味的时光,自己的八字还没一撇,梁、孟二人玩笑说,北溟,我们两家定个娃娃亲吧。
作者有话要说: 啊比较忙比较少但是也码出来了,会保持更新~继续揭秘
第83章 人海微澜 二十四
娃娃……亲?尽管知道是个玩笑,想到自己和孟冬在胚胎形成前就有了牵绊,十音居然有些脸红。当着江岩她不好表现得太得意,一双眼睛无处安放,假装盯着屏幕看。
孟冬低哼了声,正要凑去十音耳畔说笑,看见余北溟在这个地方写,说他的确一直想要女儿,想到她会拉出和妈妈一样动人的琴声,梦里他都笑醒多次。
余医师继而吐着槽,嫁人?那不行,不可以便宜梁孟冬那个臭小子。
江岩在那儿又笑又唏嘘:“我的余哥,你怎么这么肯定哦,万一你和我念姐后来也生了个小哥哥呢?”
见了鬼,江医生也脸红了。
余北溟评价孟景蓝是个值得敬佩的女超人,准备试管手术前几个月所受的苦非常人所能忍,她非但毫无怨尤地忍了下来,连白天的课题都没耽误。梁若海其实过得更煎熬,他宁可承受这一切的是他自己。
“天下父母心,我怎么突然有些理解老江。”江岩在揉眼睛,“孟冬,太感动了,叔叔阿姨那么恩爱,也特别爱你。”
十音听孟冬淡淡一声“嗯”,似是认同,竟也有一丝释怀的语气在里头。
余医师很忙,这边在为新生命的即将出现而翘首以盼,另外一边又出了问题。
顾文宇来求助,柯语微失踪了。
由于新实验室的关闭,柯语微这个内向不起眼的女医师,出了一些问题。
当初新实验室筹资、大家响应的时候,众人约定得好好的,是项目就存在失败风险,各自找家人筹资,一不强迫父母、二不举外债。
余、顾、梁、孟四人家境富裕,父母对儿女的信任度高,巨款通过邮政汇款,雪片一样来得飞快。
许中益不想参与,任远图是想参与但没有资金,柯语微平时话都不多,居然解囊搬来十万现金,她很低调:“算我和远图的,可以么?”她是害羞的人,默默拿了收据就走,没有多说一句。
升米恩、斗米仇,任远图丝毫没有领情,那事过去才不久,他就不惜横刀夺爱,开始疯狂追求孟景蓝。
现在语微失踪,听顾医师详述,余北溟才知,那十万元实是柯医师向家中一位远房叔叔借的。
那叔叔就在边境开牧场,一心盼着这边的试验成果,他好借此增产赚钱。新所长到任后退还众人款项,项目眼看黄了,大佬不依不饶,也不要钱,就要语微嫁给他抵债。
问题在于,这位叔叔不但又老又丑,牧场在t国,是个雄霸一方的地头蛇,家里有枪,还有好几个老婆。现在柯已经被家里人押回不远的老家古城,预备不日就与老头成婚。
余北溟很揪心。那个新实验室的投入产出比根本是无法估算的,怎么可能确保收益?柯医师是太过激进了。
然而始作俑者又是谁?是他,余北溟。
在他鬼迷心窍要造个人给念念配型那阵,从旁出力最多的人,却是柯医师。
良心不安的余北溟答应次晨陪顾文宇悄悄赶赴古城,与那老头谈判,营救语微。对方无非是想农场扩收增产,预期的利益没有满足罢了,赔偿他不就是了。
古城大约离得不远不近,行色又匆匆,余北溟没有记录太多。但他们终究带回了柯语微,估计谈判是成功了。
至于具体答应了对方什么?余医师没写。
“看来一定是钱不能解决的问题。”江岩直摇头,“这阵子心疼我余哥,日记都没空写,每次顶多三两句,‘通宵’、‘实验室通宵’、‘又一个通宵’、‘想念念’、‘相思病’、‘都是我自作孽’,哈哈我哥好好笑。”
两个月后日记才恢复,这天,余北溟写道:
“昨天,语微带着报告去找老头了,文宇担心,执意陪着同去。我让他放宽心,我们奋斗两月的战果,应该可以换得伙伴的自由。”
“其实语微有独自完成这份报告的能力,她是细心的人,只是太缺乏自信,时间也不等人,才需要我和文宇帮忙反复验证。好在通过两月的努力,任务终告完成。”
不过,余北溟始终质疑这份报告的真实用途。这位号称从事畜牧业的远房叔叔,要求他们做的,是提供整套胚胎修改方案,供他农场的t国医疗团队修正那些动物的胚胎基因,最终养殖出来用于出口日本。
一位农场主而已,在t国养了一支医学研究团队,只为致力养育外观整齐划一的肉用家禽家畜?
余医师认为,还有其他隐情,一定存在某些问题。但那问题是什么?没有时间深究了。要在往日,他绝不接受权宜之计,也不肯受这种胁迫。然而语微有危险,他见过那老头,也见了他的枪。
“余医师说得没错,这阴谋大了,为了做出口贸易养这样一支团队,哪怕是野路子的,农场也得喝西北风去。”江岩越想越觉得不对头,“日本市场的确有这样的特殊需求,所有农作物、农产品都是严格规定尺寸规格,整齐划一。但哪怕在今天,也没听过有机构敢称自己大规模使用了这种编辑技术的。谁敢?搞不好人人喊打。不过……看这里,老头这次扣下的是顾文宇,又提要求了。擦,我就知道!”
柯语微回来,独自在实验室泡了好几天,所里哪儿都不见顾文宇,众人都以为他是申请到了探亲假。余北溟起疑一问才知,那位远房叔叔扣了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那个终极需求是:如果自胚胎起,就去改变一个人的相貌,使得他与另一人长得一模一样,可否做到?
要是十天之后拿不出这组模型,那就留下顾文宇一只耳朵。
老头的要求理论上当然可以实现。两年多的试验记录并非徒劳,他们已经有能力从细胞核中找到那几千个对应的增强子,将a的相貌数值逐一修正,将它被孕育并使其成年,最终成为b的模样。
余北溟忽然想,这不正是柯医师从进入实验室到现在一直都在作的努力?无论出于什么,两年多前,她开始铺垫了。
柯医师极度内向、不问世事、潜心课题,余北溟认为她是无辜的,那老头究竟想要实现什么?
余北溟能设想的全是犯罪可能,在世上备份多个相貌一模一样的自己,能逍遥法外逃脱罪责么?这目的仿佛解释得通,但其实经不起推敲。
为什么不考虑直接复制?相貌增强子修改只是通过参数来无限趋近相似,主体与仿体之间,也许连血型都不同,即便逃逸,如何自圆其说?
从小白鼠的相貌修改试验中,他们早有体会,找到那几千增强子而后修正,技术难度比直接全盘复制大得多。
然而无论修改或复制,都必然存在年龄的问题。人类胚胎必须经过漫长的等待,才能发育到一定的成熟度。除非是从主体的胚胎时期起,就同步修改仿体的增强子数值,不然主体和仿制体之间永远存在年龄差。
江岩也在疑惑:“不合情理,难道犯罪要从胚胎抓起?”
柯语微很痛苦,要余北溟别管了,文宇已经出事,绝不能再搭上你。余北溟自然不同意,顾师弟还在老头手里,无论多不合情理的要求,救人要紧。
语微很快找来她这两天准备的模型,递给余北溟看。
余北溟笑她实诚,提议她送份假模型去换回顾文宇,反正那老头五大三粗什么都不懂,这种漫长无比的试验,也不可能当场校验。这事看似异想天开,但你我都知道,它是可实现的,真到了应用层面,这就是非同小可的事,后果根本不堪设想。
余北溟甚至劝柯医师借调结束后不要返回古城,能绑了她给老头当妾的家庭,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凭柯医师的专业水平,他完全有门道推荐她去沿海城市的医学院。
柯医师惨然笑着,说前途倒是小事,又问余北溟说:“余医师你想没想过,那个t国团队是个执行团队,他们如果真拿着一份假模型做了,后果会怎样?”
余北溟无言以对,心情愈发复杂,既理解她的意思,又对这种妥协的做法很难苟同。
余北溟思想上备受煎熬,关于医者的权利,他思考了一夜,长夜将明时还在质问自己:在显而易见有悖人伦的病例上,我们真的必须保持敬业么?
次夜外头说是有柯医师家人来找,余北溟也在,这人他见过,那是老头的人。来人送了个盒子给柯语微,盒中央极小的一坨形状难辨的东西,看上去血污污的,但那血迹却又早已干涸了。
余北溟辨认许久,直至脖后都在冒凉气,那是……一小片人的耳垂。
柯医师抱着那沓模型怯怯说:“余医师,我的初稿已经比较完备,只怕疏漏,您还是帮忙仔细检验一下吧……”
顾文宇是三天后回来的,左耳裹着,耳垂是永久缺了一块,不过有柯医师抱着他默默落泪,想必他死都无憾了。
柯语微暗地嘱咐余北溟,关于具体提供给了对方什么,请余医师保守秘密,包括对顾文宇。毕竟自始至终,了解这个项目的人不多,熟知的人就更少,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
余北溟替她花了整整七夜校验了两遍,将所有的问题与柯医师讨论、修改妥当,直至模型定稿,内心始终像吃了颗苍蝇似的难受。本来他就不愿任何人知道,正中下怀,又听柯医师如是说,想想这女孩懦弱是懦弱了点,好歹是非观还是在的。
“这么看来,这份论文不是我余哥做的,他的角色是校验、查漏补缺。之前的那份论文署名……”江岩长叹一口气,“我站在全局的角度审视,觉得这个柯绝不简单,把我余哥逼到怀疑人生,最后还给她干了活。内向的老实人?柯家的家庭背景那么复杂,什么三教九流都有,这种家庭长大的孩子,如果只是老实木讷,怎么生存?唉,心机girl在钢铁直男面前,要看穿她的确是费劲。”
对江岩此时的眼力,十音很赞赏:“你居然真有火眼金睛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