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来使,”沈明冷静开口,他看着周高朗,注视着周高朗的眼睛,“他说范玉来请周大人诛杀逆贼顾九思,我便在院外将他斩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迅速反应过来,他当即上前一步,立刻道:“周大人,东都来使已斩,您如今已是退无可退。您现下举事,而后我替您修书一封,将遗诏一事说明,要求范玉将人还回来,同时我已派人前往扬州,里间姬夫人与洛子商关系,等洛子商失了依仗,周夫人也回到幽州,届时您是打算进还是退,便都是您的意思,您看如何?”
周高朗没说话,也就是这片刻,周烨出声道:“可。”
说着,周烨抬眼看向周高朗,神色平静道:“父亲,如今你已经没有选择。”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此刻周高朗还有第二个选择,那就是杀了顾九思,送还东都以表忠心,再与洛子商联手。
可一来周烨和沈明护着顾九思,他做不到。二来,与洛子商合作,那简直与虎谋皮。
周高朗在短暂思考后,终于道:“就这么办吧。”
得了周高朗的话,顾九思舒了口气,他领了命后,立刻退下去,带着沈明将所有事布置下去。
他要确保今夜望都城的将士都知道皇帝在东都所做的一切,然后再找一个人去假扮东都来使。
第一个来使来得悄无声息,才在门外就被沈明斩了,他们刚好扒了这人的衣服,抓了他旁边的小太监来,第二日重新入城。
这一次周高朗做的热热闹闹,带着所有人迎接天使,小太监战战兢兢,却念着顾九思的警告,勉强做出平日姿态,等周高朗领着他入了官署,小太监到了宣读圣旨的时候,小太监按着顾九思吩咐,轻咳了一声,同周高朗道:“周大人,这圣旨得借一步说话。”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觉得奇怪,但没有人敢询问出声,只能都看着周高朗跟着太监走了进去。
等周高朗一进去,这些跪着的将领就不安起来,他们窃窃私语,商议着此等局势下,太监会同周高朗说些什么。
然而他们还没商量完,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惨叫,而后周高朗面色惨白从里面走了出来。
所有将领看着周高朗和他手里的血,都有些心惊胆战,一个将领大着胆子开口道:“周大人,您这是……”
“陛下,方才给我了一道圣旨,”周高朗似是极为艰难开口,“他召我入东都。”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不奇怪,他们已知张珏和叶青文遇害,顾九思逃难到望都,那范玉对周高朗动手,就是必然的。
他们心中立刻开始盘算着周高朗接下来的打算,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周高朗接着道:“他要我离开之前,将诸位,统统处斩……”
“什么?!”
这话让众人激动起来,其中一个立刻反应过来,急道:“大人不可,我等皆为大人羽翼,大人若将我等处斩,便是自断其臂,等大人入东都,便是那狗皇帝板上鱼肉了啊!”
这话点醒了众人,所有人立刻反应过来,他们与周高朗如今已是一体,若是范玉想要杀周高朗,或许真的要从他们先下手。他们看着周高朗手上的血,大致猜出了周高朗的意思,有人立刻道:“周大人已为我们杀害天使,我等唯周大人马首是瞻!”
“我等唯周大人马首是瞻!”
立刻有人应和,一时之间,院子里所有人相继表起忠心来,周高朗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红着眼道:“我与先帝,原是兄弟。陛下于我,亲如子侄,但诸位皆为我手足同胞,我又如何忍心残害诸位?今日我等,不求权势高位,只为保全性命。诸位可明白?”
“明白!”
“先帝仁厚,也早已料到今日,曾留遗诏于我,言及若新帝失德,可废而再立。我等今日举事,于私,是为保全我等性命,再效国家。于公,是为遵守先帝遗愿,匡扶大夏江山。诸位可有异议?”
“我等全凭大人吩咐!”
得了这一声应和,周高朗终于放松下来。而顾九思站在长廊暗处,静静端望着这一切,叶世安走上前来,手中捧着一卷文纸,冷声道:“九思,檄文和劝降信均已写好。”
“写好了?”
顾九思转过身来,从叶世安手中拿起他写好的文纸,淡道:“那就送出去吧。”
“通知周大哥,”他扫过檄文上慷慨激昂的字词,声音异常冷静,“今日整军出幽州,先拿下永州,控制荥阳。”
“有永州水道在,”顾九思抬起眼,慢慢道,“粮草运输,才算无忧。”
“会打起来吗?”
叶世安冷漠出声,顾九思转眼看他:“你想不想打呢?”
“会打起来吗?”叶世安又问了一遍,顾九思沉默了片刻,终于道,“这取决于范玉,会不会把周家人还回来。”
叶世安点点头,没有多说,顾九思注视着他:“所以,你如何做想?”
“打与不打,与我没什么关系。”
叶世安语调里全是寒意:“我只想洛子商千刀万剐,范玉死无全尸。”
听到这样戾气满满的句子,顾九思沉默了片刻,而后他放下文纸,轻声叹息:“世安,别让仇恨蒙住了你的眼睛。”
“这些话,”叶世安抬眼看着顾九思,“等你走到我这样的地步,再来同我说吧。”
顾九思沉默无言,叶世安似也是觉得说重了,他沉默了片刻后,终于道:“我家人教过我如何做一个君子,如何忧国忧民,可九思,这三年摧毁了我所有信仰。”
“我信奉君子道,却家破人亡。他洛子商以民为棋罔顾生死,却身居高位楚楚衣冠。”
叶世安红了眼:“九思,我如今只希望他,他一日不死,我便觉得,自己、叶家,我们所有的信仰和坚持,都可笑至极。”
“那你还在坚持吗?”
顾九思骤然出声,叶世安愣了愣:“什么?”
“你的君子道。”
叶世安听着这话,一时说不出话来。顾九思双手拢在袖中,转过身去,似若闲庭漫步一般,往前道:“世安,一个人做任何事都当有底线。”
“越过底线之前的动摇是磨炼,越过底线之后,”顾九思顿住步子,他转头看向天空,神色悠远,“那便是万劫不复了。”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难处,可任何难处,都不该成为一个人作恶的理由。”
“愿君永如天上月,”顾九思黑袍白衫,金色盛开秋菊暗纹,他转过头,一双清明的眸注视着叶世安,而后他抬手指向天空,轻轻一笑,温和又坚定道,“皎皎千古不染尘。”
第165章
叶世安看着顾九思,他神色微动。
面前青年早不复记忆模样, 而他自己, 也已和年少时相去甚远。
他深吸一口气, 扭过头, 哑声道:“不说了,我还有其他事儿要忙。”
说完之后,叶世安拿着写好的檄文和信件,匆匆离开了去。
顾九思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好久后,他收回手,垂下眼眸, 轻叹出声。
幽州开始布兵加防, 扬州缠绵细雨却是下个不停。
柳玉茹和陈寻坐在茶楼雅间, 水香和侍卫守在门外, 柳玉茹亲自给陈寻斟茶, 颇为感慨道:“没想到, 一别多年, 还能再见。”
陈寻苦笑,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轻浮浪荡的模样,从柳玉茹手中接过茶时,神色恭敬谦卑, 像是伏低做小惯了的模样。
“之前九思寻过你,”柳玉茹看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道, “但当时那世道,分别再见,便太难了。”
“是啊。”陈寻喝了口茶,茶的暖意从他身上蔓延开去,陈寻神色温和,“不过好在九思当了大官,本来你们不来寻我,我也要抽空去找你们的。”
“为什么不来呢?”柳玉茹有些奇怪,陈寻苦笑,“我在扬州不算高位,每日都得到官署点卯,自己脱不开身,若是告诉其他人,我又不大放心。我本可以不在扬州,这些年我也安置好了我家人,本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了。”
陈寻喝了口茶,转过头去,看着细雨,慢慢道:“可是终究是有些不甘心,每每想到文昌,想到过去,就觉得,自个儿七尺男儿,得做点什么。九思在东都当着大官,做着大事儿,我没他这样的能耐,思来想去,便回到扬州来,想着呆在扬州,看看能不能做点什么。”
说着,陈寻抬眼看向柳玉茹,平静道:“你来,是有所图谋吧?”
“东都范玉登基,先帝建立内阁以辅佐范玉,此事你知道吧?”
柳玉茹径直开口,陈寻看着柳玉茹,他注意到柳玉茹的用词,她叫范轩是先帝,对范玉却直呼其名,他不由得道:“此事已经传到扬州,我已悉知,如今陛下又做了什么?”
“洛子商怂恿他废了内阁,杀了张丞相和叶御史。九思侥幸逃脱,如今大约已经到了幽州,他让我到扬州来做一件事。”
“但说无妨。”
“洛子商之所以得到范玉器重,最重要的便是他有扬州的支持。”柳玉茹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我们希望扬州能够公开表态,与洛子商断绝关系。”
“这样一来,一则让洛子商与范玉自己内讧,二则,若九思兵用东都,也防止扬州支援。”
“我明了。”陈寻点点头,他似是在思索着,柳玉茹见他思索,不由得道,“你在想什么?”
“扬州如今,其实把持在两个人手里,”陈寻开口,同柳玉茹分析着道,“一是王平章,此人是王家旧时客卿,原来跟随洛子商做事,这人如今在帮着萧鸣做事儿,但他本身是王家旧部,对我们这些客卿多有招揽,我看得出来,他虽然是帮着萧鸣,但其实自己也经营许久。”
柳玉茹点点头,陈寻接着道:“其次便是萧鸣,此人是洛子商的师弟,对洛子商忠心耿耿,扬州所有事儿,如今都是他说了算,你若要扬州表态与洛子商断绝关系,首先便得过萧鸣这关。”
“那姬夫人,”柳玉茹敲着桌子,“在扬州是什么位置?”
“这得说到扬州第三股势力,其实就是王家的旧部,”陈寻将自己在扬州见闻一一说着,“之前跟着王善泉归顺了洛子商,后来王善泉死了,这批人就跟着王小公子,如今小公子年纪太小,所以说起来,这批人便是姬夫人的实际能依靠的一批人。但姬夫人这个人十分愚昧,她几乎不管任何事,成日都在后院呆着,就等着洛子商回来。”
“洛子商与她有……”柳玉茹思忱了一下,找了一个合适的形容词道,“其他逾越的关系?”
“我认为没有。”陈寻摇摇头,“洛子商这人十分高傲,怕是看不上姬夫人这样的女人。而且之前姬夫人几次夜里邀请,都被洛子商回绝,若真有什么,怕是不会这样。”
柳玉茹点点头,觉得陈寻说得也有道理。
洛子商这个人虽然不堪,但接触下来,柳玉茹也看得出来,他这人在自己的感情上十分骄傲自持。陈寻喝了口水,接着道:“但姬夫人对洛子商怕是有许多想法,毕竟当年她是洛子商选出来的,而洛子商这个人,出身名门,又生得俊朗,若是相处而非敌对,还觉得他风度翩翩,加上这么英雄救美捧上富贵荣华一出,女子怕是很难不动心。我有一位朋友,在萧鸣身边做事儿,同我说过几次她,说姬夫人如今就一心想着,等洛子商回来后,她嫁给他,他们共同抚养王小公子,一起当这扬州的土皇帝。”
“那姬夫人如今就这么等着洛子商?”
柳玉茹皱了皱眉头,陈寻笑了笑:“大约是吧。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几乎没有和王家那些旧部接触过。”
柳玉茹没有说话,她思索着,许久之后,她出声道:“你觉得王平章此人,会不会反洛子商?”
“嗯?”
陈寻有些疑惑,柳玉茹敲着桌子,接着道:“若我们许诺替王平章铲除萧鸣,王平章与我们合作几率多大?”
“怕有九成。”
陈寻肯定开口,柳玉茹想了想,慢慢道:“那萧鸣与姬夫人,关系如何?”
“表面恭敬是有的,”陈寻应声道,“但萧鸣向来不太看得上姬夫人。”
柳玉茹没有说话,她似是在思索什么,陈寻见她不说话,有些奇怪道:“玉茹?”
“这样,”柳玉茹敲打着桌面,慢慢道,“能否劳烦你替我引荐,让我见见王平章?”
陈寻愣了愣,随后他点头道:“好。”
两人没有犹豫,当下陈寻便去安排,等到了夜里,陈寻便将王平章带到柳玉茹歇息的客栈来。
柳玉茹让人架了帘子,与王平章隔着屏风谈话,王平章行礼之后,同柳玉茹恭敬道:“听陈先生说,有贵客来访,贵客自东都远道而来,可是?”
“妾身听闻过王先生,”柳玉茹没接他的话,跪坐在屏风之后,慢慢道,“王先生原为乡野一村民,后得王善泉大人赏识,带到扬州来,成为王家客卿,平章二字,便是王善泉大人所取。王善泉大人对于先生而言,恩同再造。”
王平章听着这些话,端起茶杯,吹着茶杯上的茶叶,抿了口茶道:“夫人是王大人旧识?”
“王大人如此恩德,如今他人死魂消,被人杀子辱妻,王先生这么看着,不觉得心中有愧吗?”
柳玉茹不接王平章的话,继续询问。王平章听到这话,轻笑出声来:“原是来离间我与洛大人的。”
“王大人不觉得不甘心?”
柳玉茹直觉这是一个极为难缠的人物,短暂试探后,她大概摸清了王平章的门路,慢慢道:“如今洛子商不在扬州,留了一个十九岁小儿驻守扬州,王大人在一个孩子手下做事,不觉得委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