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淮竹突然明白了。
江璃特意将她留在这里,跟她说了这么些话,又把他已经知道陈宣若的底细透漏给她,无外乎是想警告她,不要在给宁娆治病这件事上做手脚,不然后果不是她能承受的。
这人,真是心思深沉到让人觉得可怕。
若是换了别人,对孟淮竹这般警告,她肯定是觉得憋屈进而要跟他较量一二的。可对方是江璃,只让她觉得森冷、胆寒,想快些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内。这人仿佛暗含一股戾气,沉敛凝滞,收放自如,平时不轻易外漏,可一旦漏出来就只会让人迫不及待想逃。
她也想逃,可又觉得跌份儿。
江璃却不再看她,只凝心净神、专注地抚着宁娆的手背,语气随意,仿若闲聊一般:“有时候人总觉得自己在棋盘前,可焉知不是在棋盘上?”
孟淮竹品着他话里的意思,还没品出个所以然来,就听他轻飘飘道:“好了,你走吧。”
她尽量维持风度,可还是没维持住,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一般地出了殿门。
江偃站在殿前等她,见她这副样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你怎么了?让我皇兄吓得腿软了?”
孟淮竹咬了咬牙,看了看他那张人畜无害、清秀的脸,当即一巴掌拍他脑门上。
惹不起江璃,还欺负不了他。
又挨了一巴掌的江偃委屈兮兮地捂住头,抻了脖子想跟孟淮竹理论,却见她拢好了帽檐,半句话也不跟他说,径直从石阶下去走进浓密的夜色里。
江偃忙紧追其后:“别自己走,跟着我……”
……
往后数日,便如约定的那般,江偃掩护着孟淮竹进宫,偷偷地给宁娆施针。
孟淮竹的医术是正宗的云梁路子,正好对宁娆的症,只施了一次宁娆就醒过来了。
她迷迷糊糊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江璃。
江璃坐在榻边,盯着一双黑眼圈,见她睁开了眼,忙俯下身,问:“阿娆,你可有不适吗?”
她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又睁开眼摇了摇头。
江璃长舒了口气。
站起身,让孟淮竹靠前。
孟淮竹把了把脉,“嗯,恢复得还不错,再施九天应该就好了。”
宁娆瞪大了眼睛看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姐姐?”
孟淮竹飞眼掠了一下站在一旁的江璃,罕见的会看眉高眼低,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深夜幽凉,宁娆裹着被衾半坐起来,刚想大喊“姐姐”叫住她,可看看周围摆设是在宣室殿,又恐惊动了旁人,便只有作罢,眼睁睁看着她走了。
江璃撩开前袍上前坐下,握住她的手,带了几许埋怨地说:“你又晕了,怎么叫也叫不醒,还吐血,我迟早被你吓得英年早逝。”
宁娆听他越说越离谱,把手抽出来推了他一把:“你胡说什么?”
江璃凝着她的眉眼看了许久,叹气:“反正你看着办吧,你要是有个什么,我看我也别活了。”
宁娆面色一沉,正想再说一说他什么说话这么没有避忌了,幔帐浮动,从中间钻进来一个脑袋。
江偃这几日因要送孟淮竹进宫,可以堂而皇之地跟着来,他抽空哄着英儒玩儿,又替江璃瞒着他宁娆病重的消息。运气好时还可以跟着孟淮竹到榻前来看一看宁娆,而江璃对他的态度也比从前好了许多,大约是太过挂念宁娆,没心情骂他。
这样的生活让他觉得很是圆满,不禁想着若能继续下去,那便余愿足矣。
他把脑袋卡在两片幔帐中间,诚恳地冲江璃道:“皇兄,我思来想去,我不能娶合龄,我不喜欢她,欺骗人家感情不好。”
江璃冷眼看他,看他还有什么作死的花样。
江偃果然不负他所望,眼巴巴地看了一眼醒着的宁娆,道:“我下半辈子和你们一起过吧,我挺喜欢英儒的,可以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
第75章 ...
“说完了?”江璃面无表情地问。
江偃两手扶着垂幔,道:“说……说完了。”
江璃一敛衣袍,霍得从榻上站起来,走到江偃身边。凤眸微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伸手往他脑壳上弹了个爆栗。
语调悠扬:“许久没挨揍了,是皮又痒了?”
江偃碍于江璃淫威,默默地后退了几步,看向他身后的宁娆。
宁娆已挣扎着从榻上坐了起来,虽然面色依旧苍白,唇上无血色,但被他们这么一逗,寡淡的脸上也浮现出几缕笑容,显得生动了许多。
她道:“景桓,你别欺负景怡了,他只是在跟我们开玩笑。”
江偃一听,俊秀的面上闪过几分失落,双眸也浸在黯然里,但只是极短的时间,立刻又恢复了那笑容明媚、洒脱恣意的模样,冲江璃笑说:“是呀,我只是跟皇兄开个玩笑,真是,你还不如小时候有趣,连玩笑都开不得了。”
说完,也不等江璃回应他,潦草地冲他一揖,松开垂幔退了出去。
江璃却站在垂幔前,盯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等他退回来,坐到床榻边,见宁娆倚靠着绣榻,歪头看着江偃离去的方向,也是神色愣怔。
许久,她有几分认真地问:“你真得打算让景怡娶合龄公主?”
江璃眉梢颤了颤,眼底神色甚是复杂,却还是强勾起一抹笑:“不然呢?如果他不娶就得我娶……”他意味幽长地看向宁娆:“你愿意我把那个合龄娶进来跟你做姐妹吗?”
“你知道我在跟你说正事。”宁娆一脸宁肃:“你不会连自己弟弟究竟是真话还是玩笑话都听不出来吧?”
江璃道:“我自然听得出来,他不想娶合龄是真,那什么狗屁不通的想下半辈子和咱们过也是真。他说这话时一直盯着你看,眼睛里都放光,我看你要是样东西,他得杀进来抢了就跑。”
宁娆轻搡了搡他,露出些埋怨。
对于江偃恋慕宁娆一事,江璃早就察觉出来了,甚至于他所察觉出来的时间比江偃和宁娆知道得还要早。
记得当时父皇刚刚驾崩,依照祖制,江璃和江偃都要跪在鸿蒙殿里守丧。
大行皇帝那乌檀木描金的棺椁就停在大殿中央,周围里外三层清泉寺的高僧在吟诵往生经咒,他和江偃一人一个蒲团,跪了三日,其间只食薄米粥,到了第四日江璃已没有多少情绪了,只知道饿得他头发晕,偶尔抬头看一看祭台上供奉的列祖列宗牌位,他都觉得那些印在乌木上的字在跳跃旋转。
可江偃却是难得,连续四日,不管何时看他,他或是眼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流,即便不是在哭,那双清秀眸子里也时时水雾朦胧,好像随时都能哭下来的样子。
江璃起先还会摇摇他的肩膀低声安慰他两句,可后来发现不管用,他该哭的时候还是会哭,便作罢了。
因先帝驾崩,天下无主,而停棺于鸿蒙殿期间外面还有许多事需要人来拿主意,经常有凤阁六部的官员进来找江璃,把他请出去处理各种突发的朝政事务。
这一次是景陵陵寝出了些事,因陵寝早在父皇生前就已经建好了,年月日久,部分地方有坍塌之势,需要重新修缮。
江璃交代完了这些事重新进来时,见宁娆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她穿了一身素白的缟衣,身边放着一个红檀木食盒,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两碗米粥。她跪在了江璃原先跪着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微微低头,神情颇为虔诚。
而江偃就跪在她身边。
一切看起来还挺正常的,因鸿蒙殿禁止大声喧哗,恐扰了祖先安宁,所以没有通报,江璃便在无声无息中缓慢地向殿里走。
走到殿门口,江偃突然歪头冲宁娆说了一句什么,神情伤惘,忧色仿佛要溢出来一般。
说完了这句,他停顿了片刻,紧盯着宁娆,然后又张口说了一句。
江璃这才反应过来。
他只以为两人是各自跪在蒲团上,没有交流,但其实两人都是背对着殿门而跪,从外面只能看见两个虔诚祝祷的背影,根本看不见两个人是不是在说话。
譬如方才,歪头的是江偃,所以江璃看见了他嘴巴嗡动是在说话。而宁娆却自始至终都跪得端正,从他的角度自是看不见她也回应了江偃。
而从江偃的神情来看,从他歪过头跟宁娆说了第一句话开始,便一脸殷切眼巴巴地等着宁娆的回应,若是宁娆没有回应他,他的神情又如何能那般平静、没有丝毫焦虑波折?
想到这一点,江璃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停在了大殿门口。
里面依旧一片连缀成网的梵音祝祷,任何低声絮语都能被掩盖得干干净净。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一会儿,江偃突然伸手握住了宁娆的手。
素白冗长的阔袖为遮掩,周遭的高僧内侍又无一不是低头敛目,生怕直视牌位会冲撞了历代先帝的英灵,故而江偃这番小动作没有人察觉。
但在殿门口的江璃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只觉一股热血齐涌上了头,双手紧攥成拳,甚至胳膊都在微微颤抖,恨不得进去把江偃揪起来把他那双手剁了。
残存的一缕理智却又在提醒他,众目睽睽,若是这么冲动了,只怕会将事情闹大,到时传言纷纷,抛开他和江偃不提,第一个不能做人的就是宁娆。
先帝灵柩之前和自己的小叔子暧昧不清,光是这宫闱之中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
江璃深吸了口气,强压下怒气,准备进去先不着痕迹地把江偃弄出来,再关起门来好好地审一审他们。
这个念头刚落地,还没进去,宁娆就把江偃的手甩开了。
她微微偏头,带着几分难堪、羞恼、埋怨地瞪向江偃,又颇有顾忌地扫了一圈他们周围吟诵佛经的高僧,二话没说,径直站了起来,从侧殿走了。
留下江偃一人,躬身耷背,缩成一团跪着,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江璃那郁闷至极的心情好了许多。
当即便抚平了衣衫上的褶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进了去。
江偃一见江璃和宁娆几乎是一前一后地进来出去,面上很是慌张,跪在蒲团上,不时拿眼梢偷偷瞟一瞟江璃,满满的心虚。
江璃在心底冷笑,面容上却是波澜不兴,依旧双手合十,微微垂目,平静地问:“怎么了?老盯着我看什么?”
江偃忙把视线收回来,须臾,小声问:王兄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璃在心里冷哼道:这傻小子。面上依旧平静:“你不都看见了吗?刚才,景陵出了点事,我去处理了。”
江偃好像长长地舒了口气,怯怯地看了一眼江璃,没再说话,把头转了回来。
……
宁娆见江璃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景桓,你想什么呢?”
江璃犹豫了犹豫,道:“阿娆,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鸿蒙殿里的一瞬之景江璃日后没有再提过,当时先帝刚刚驾崩,本来事就多,若是要郑重其事地翻到宁娆的面前,少不得多费些心神,而当时江璃并没有这个精力。
等到他顺利登基,终于可以将手头事放下,好好理顺这些事的时候又出现了南派官员攻讦景怡,而宁娆暗中相助他的事。
经此一事,他更自觉鸿蒙殿里的种种没有再提及的必要。
现在想想,或许那时他还隐隐害怕,害怕这事情的背后有种他不能接受的隐情,害怕……宁娆的心里真得会有景怡的一席之地。
到了今天,江璃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将这件往事说给宁娆听,她听罢,沉默了许久,握住江璃的手,道:“这件事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当时……”她追忆道:“景怡问我,先帝临终前可有话留给他。”
江璃不语,这一段往事是他最不愿记起的,是他深藏心底最难以言说的痛。若是能选,他宁愿全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