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
“秦郎将奉诏收缴淮西叛军的战利品,暗中吞没了一批铁槊武器,被随军的按察使察觉,直接越过凤阁弹劾到了陛下面前,现如今,陛下已召了秦将军在宣室殿,龙颜大怒,要处置他……”
内侍引着一个白衣广袖的幕僚进来,那幕僚向江漓把事情原委说明。
纱帐被大力地拨开,江璃头顶绷带一阵风似得走出来,“这事怎么会让按察使察觉?又怎么会畅通无阻地捅到父皇面前?”
那幕僚犹豫了犹豫,躬身端袖道:“这事恐怕得问一问攸之……”
江璃的脸骤然阴沉到底,瞳眸中含了阴戾气,像是要将什么人千刀万剐一样。
他负袖而立,突然想起什么,冲陈吟初和宁娆:“你们先回去。”
两女对视了一眼,被这东宫正殿紧张冷肃的气氛骇住了,忙敛衽施礼,快步退了出来。
两人下了正殿石阶,便听见一阵喧闹。
殿侧一道小径从梨花林里蜿蜒而出,执剑的禁卫们步步后退,中间围着一个同殿内幕僚差不多打扮的男子,他拿着一柄长剑,额头冒着虚汗,强装出强悍凶戾的表情,朝围困他的禁卫怒喝:“后退!都给我后退!我要见殿下!”
陈吟初看得愣住了,袖边被宁娆提了提,她冲陈吟初小声道:“咱们快走吧,别惹火上身了……”
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躲着那边的剑拔弩张悄默声地往外溜。
岂料两人刚走到梨花树林前,只听后面一声怒喝“上前,擒住他!”,紧接着是刀枪剑刃相互碰撞的‘刺啦’声,宁娆习过武艺,身形轻敏,飞速地跑出去,却听身后一声凄惨的叫,回头一看,被围堵的白衣男子抓了陈吟初的胳膊,把她往自己的剑下拖。
宁娆忙倒退回来,扣住陈吟初的另一只手腕,那男子见羁押人质的计划被阻碍,目露凶光,手中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雪雳银光,直朝宁娆刺来。
宁娆一闪身,趁他进攻心切,内盘不稳,去攻他的内盘,果然将他逼得一个趔趄向后,趁他疏于防守忙腕上用力把陈吟初抢出来,推到了一边。
那人反应过来,横剑袭来,那柄剑寒光幽朔,隐隐透出戾气,十分锋利,迫得宁娆连连后退,此时身后的禁卫赶上来,那人听得动静,眼中凛光一闪,急出招制住宁娆,把她扣进自己的怀里,那柄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后退!全都后退!”
他一副走到绝境的亡命徒模样,双目充血,握剑的手颤颤发抖,剑上薄刃便在宁娆脖颈处那片细嫩的肌肤上来回磨,磨得她胆战心惊。
禁卫投鼠忌器,不敢再上前,甚至还被那人逼得步步后退。
“谁都不准退!”清冷的声音自殿前传来,那些犹豫不绝的禁卫听到,立刻肃身站正,半步不再退,握剑指着前方。
宁娆被剑刃抵住脖颈,不敢乱转脖子,只能拿眼角余光瞟去,见江璃还穿着白寝衣,外面草草披了件墨蓝缎衫,站在正殿前,身后跟着那个刚才跟他禀奏的幕僚。
江璃紧盯着劫持宁娆的人,蓦地,毫无温度地道:“沈攸之。”
沈攸之被江璃这么一叫,浑身一凛,端剑的手跟着又抖了抖。
宁娆被脖颈处的那片不停晃动的薄刃快要逼疯了,心道,能不能敬业一点!能不能好好地挟持人质!
“殿……殿下,臣一时糊涂,您……您饶过我这一次吧……”
江璃凝着他的脸,冷笑:“你希望孤饶你一次,可你想秦将军怎么办吗?你把他出卖给胥仲,胥仲能饶了他吗?父皇能饶了他吗?”
沈攸之哭丧道:“臣没有办法……臣被胥仲蒙蔽,有把柄握在他手里,等到想要回头时已不能回头了……”
“你以为孤不知道吗?”江璃道:“孤一早察觉了你的为难之处,多次暗示你,可以离开东宫,可你呢,偏偏恋栈权位,舍不得手中的荣华富贵。到了这个地步,以为还能有回头路走吗?”
江璃的声音越发冷鸷:“孤宁愿你离开,也不愿看到今天的欺骗与背叛。”
言罢,禁卫会意上前,把沈攸之逼到了中间的方寸之间。
周围一片冷肃杀气,宁娆看着眉目森冷的江璃,心中哀嚎:太子殿下,您是不是忘了什么啊!
这个念头一落,劫持她的沈攸之突然把她推到前边,剑紧架在宁娆的脖子上,颤声道:“都别上前,不然,我就杀了她。”
可是周围一点声响都没有,没有人回应他的威胁。
沈攸之一紧张,手抖了抖,那薄刃没入宁娆侧颈少许,立刻传来一阵炙烫的刺痛,热血涌出,滴滴答答落到了襟前。
宁娆握紧了拳头,冷涔涔道:“能不能把剑握好了?!你抖什么抖?!”
沈攸之仓惶后退,极尽绝望道:“我反正是活不了了,临走之前能拉着个垫背的,我也不亏。”
宁娆咬了咬牙,忍无可忍,破口大骂:“你算什么男人?谁惹了你找谁去,冤有头债有主,拉着我垫背?我上辈子欠你啊!”
沈攸之到底还是文人气节,舍不下脸面,被她一通数落,脸涨红,闷声道:“别说了!”
“我偏要说!你都要杀我了凭什么不让我说,你就是个孬种,不敢找正主算账,就拿我撒气……”
沈攸之被她骂得心烦意乱,挥着剑给自己造势,仓惶间,那剑刃离宁娆一阵近一阵远……
她攥紧了拳,度量着剑挥动的速度和离自己的距离,正想着如何自救,只听一声冷飕儿,一支银翎箭矢破空而来,插在了沈攸之的胸前。
沈攸之瞪大了眼,手中剑落地,砸出沙土飞溅。
宁娆怔了怔,忙将他推开,倒退,倒退……
禁卫上前,将倒在地上的沈攸之重重围住。
那边宁娆被吓住了,只觉头发晕,脚步虚浮,全然无意识地后退,撞到了一人的身上。
回头一看,是江璃那张苍白冷俊的脸。披着的那件墨蓝缎裳已经掉在了地上,只穿了单薄的寝衣,手中执弓,软弓弦慢慢由紧绷的形状回缩。
刚才那支箭就是他亲手射出去的。
他身边的那个幕僚紧盯着倒在地上的沈攸之,目中流露出悲伤,似是受了极大的打击,跌跌撞撞地从石阶下来,往他身边去。
走到一半,忽听身后一个略显尖细的女声大喊:“太子!”
宁娆瞪大了眼睛看江璃的脑袋,伤口好似裂开,不断的渗出血来,慢慢的把白绷带染红、染透……
‘哐当’一声,江璃手中的弓箭落地,合上双眼,倒了下来。
宁娆慌忙去扶他,一只手绕过他的胳膊抓住他的手,一只手托着他的脑袋。江璃便在她的怀里失去了意识,沉沉地睡了过去。
宁娆扫了一眼呆呆围着他们的内侍,急道:“愣着干什么,快找太医啊!”
崔阮浩先反应过来,忙差遣了几个腿脚灵敏的往太医院去。
众人齐合力把江璃抬了进去。
宁娆眼见着江璃躺好了,站起来想走,可……
她低头看去,见自己的一只手被江璃紧紧抓着,挣也挣不开。宁娆又去看躺在榻上的江璃,脸色苍白,双眸紧闭,不像是醒着有意识的样子啊。
崔阮浩站在一边看见了,叹道:“殿下从小就有这习惯,若是生病了抓住身边人的手就不放,从前他就爱抓南太傅的手……”
宁娆又看了看沉睡着的江璃,睡颜恬静,眉宇微蹙,仿佛梦中亦有解脱不开的事需要他去烦心……
这样安然无害还略略让人有些心疼的他倒跟刚才那个冷冽威严生杀予夺的太子判若两人……
可是,再判若两人,宁娆也不能让他这么抓着啊。
没事,她力气大,定能挣脱出来。
这样想着,她另一只手抬起准备把江璃紧箍在自己手背上的指头一根根掰开。
“停!”
崔阮浩瞪大了眼睛看她的手,而后充满谴责地看向她的脸:“你还是人吗?”
他朝宁娆走进一步:“殿下的头是因为谁受伤的?你!他有怪过你吗?他有处置你吗?你犯了这样的大罪,认真论起来都够你死十回了。”
宁娆心头浮上愧疚,颓然低下了头。
崔阮浩朝宁娆再进一步:“殿下刚刚为什么要带着伤去搭弓引弦?他是为了救谁?你!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刚才用力太猛,这头上的伤才挣开!”
宁娆鼻子抽了两下,愈加颓丧。
崔阮浩朝宁娆再进一步:“所以,你好好让殿下拉着手,他在病中就得拉着旁人的手才能睡安稳,你不许拿开。”
“还有。”崔阮浩翘起兰花指,指了指宁娆,道:“殿下若是有个什么,你这罪魁祸首就等着陪葬吧。看看到时候皇帝陛下不把你五马分尸!”
宁娆哆嗦了一下,只觉后脊梁发凉。
她咬住唇看了崔阮浩一眼,默默地挪到榻边,蹲下,往江璃身边靠了靠,让他握住自己手的那只手和胳膊都可以平放在榻上,不至于因为要来拽她而悬空。
崔阮浩看着,满意地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
江璃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
梦中他似乎回到了小时候,父皇将他高高抱起,刺着金线的墨缎衫袖将幼小的他团团裹住,那么温暖。
父皇看他时,眼中总是蕴着慈爱的笑意,仿佛他是最价值连城的珍宝。
“景桓,父皇定会保护你,直到你长大成人。”
声音那般真挚坚定,江璃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父皇会骗他。
后来,滟妃入京,一切都变了。
父皇看向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深切慈爱到慢慢变凉,再后来,毫无温度,甚至,满是厌恶。
最后的一天,一道圣旨被送来了东宫,要他三日内离京。
他不信!不顾众人阻拦跑去了宣室殿,可是殿门紧闭,禁军将他拦在殿外,任凭他扯着稚嫩的嗓子如何喊,那道门仍闭得紧紧的,纹丝不动。
曾几何时,他下学归来,父皇甚至等不及他进殿,会一路飞奔出来将他高高抱起,不问功课,先问他累不累,饿不饿。
他曾以为,他有这世上最好的爹。
他蜷坐在宣室殿外,环胳膊抱住了自己的腿,殿内传出鼓乐笙箫,还有女子铃铛一般的媚笑。
那一刻他似乎忘了伤心,只是觉得冷,心冷。
最终是南太傅来找他。
南安望那时还很年轻,一身棱角分明的文人正气,极为不屑地扫过宣室殿,握住江璃的手将他拉了起来,道:“景桓,不许哭,你是天之骄子,是大魏的储君,你的眼泪不能为不值得的人而掉。”
江璃仍在抽噎,他才六岁,还没有练就一副后来的铁石心肠。
南安望蹲下,将他脸上的泪一点点擦干净,拉着他就走,边走边道:“你要记着,弃我去者不可恋,不是他抛弃了你,是你不屑于要他这样的父亲。他也不配有你这样的儿子。”
“你要记住,你有太傅,不管是刀山还是火海,太傅都陪着你,绝不离开你。”
太傅是个守信用的人,从那往后的十年,他紧守着誓言,陪伴着江璃从朝堂走向了乡野,从华堂美室走向了荒野村屋,从安稳荣华走向了刀枪剑雨。
一直到他去南郡之前,江璃都觉得太傅是个讲信用的人,永远不会骗他。
他在临行前还说,“景桓,我替你相中了一个姑娘,是宁大夫的女儿,名叫宁娆,性子可真好,跟你是绝配。只不过年纪有点小,这不怕,咱们先定下,等我从南郡回来就向陛下禀奏给你定亲。”
江璃等着他回来,等着,等到了他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