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曦稍稍放了心,叮嘱几句,又起身回了灵堂。
若瑶接替谢明曦,守在顾山长的床榻边,轻声说道:“就算为了皇后娘娘,小姐也该早日放下过去,早点好起来。”
顾山长慢慢呼出一口气:“嗯,我知道了。”
主仆两个相伴多年,感情深厚。
若瑶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低低地说道:“说句不该说的话。太后娘娘活着一日,皇上和皇后娘娘就要提防戒备一日。现在总算熬到了这一日,皇上皇后娘娘也能彻底放下心,过些安稳日子了。”
此时的若瑶,自然不知道,帝后将要所做的事,会在大齐朝野掀起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什么安稳日子,不存在的。
……
顾山长这一病,谢明曦惦记不说,阿萝几个孩子知晓后,也同样忧心牵挂。几个孩子每日要跪灵半日,另外半日,便一起来椒房殿,陪在顾山长身侧。
顾山长心里既妥帖又慰藉:“我生的是小病,很快就好了。你们不必时时来相陪。”
阿萝嘴皮子最麻溜,立刻小声道:“我们每日只来一个时辰,陪师祖母说说话解解闷。”
芙姐儿蓉姐儿齐声附和:“阿萝堂妹说的是。”
男孩子们就没这般温柔小意了。
霆哥儿颇为耿直地说道:“其实,我也觉得没必要天天都来。不过,大家伙都来,我也就跟着来了……霖堂兄,你一直冲我眨眼干什么?莫非是飞虫飞进你眼里了?”
霖哥儿:“……”
霖哥儿眼角抽了抽,将头转到一旁。
阿萝和霆哥儿是老对头,现在动手少多了,不过,三两日总要争吵一回。两人如针尖麦芒,互不相让。
“你不乐意待在这儿,就去灵堂。”阿萝毫不客气地撵人。
霆哥儿斜睨阿萝一眼:“谁说我不乐意了?我才不走。”
在椒房殿里待着,总比在灵堂里跪着强多了。
眼看着两人又要掐上,顾山长立刻咳嗽一声,扯开话题:“我有些渴了。阿萝替我去端一杯茶水来可好?”
阿萝瞪了霆哥儿一眼,这才笑着应了。
霆哥儿冲阿萝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阿萝背后似长着眼睛一般,突然回头,正好逮了个正着。阿萝心里火气蹭地就冒出来了:“盛霆!你冲谁翻白眼?”
霆哥儿索性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冲谁,我就是翻着白眼解闷。”
阿萝:“……”
阿萝被噎得跳脚,气得握紧拳头。
七岁的男童,正是淘气好动猫憎狗嫌的年龄。
霆哥儿昂着头一脸挑衅,已足够可气了。更可气的是,他嘴里也不消停:“哟,莫非今日还要和我动手不成?这回输了,再被罚站丢脸,可怪不得我。”
霖哥儿听得头痛不已,拉着霆哥儿的衣袖:“霆堂弟,你别说了。”
芙姐儿见势不妙,紧紧拉住小脸涨得通红的阿萝:“阿萝堂妹,夫子还在病中,我们是来陪夫子的。要是在这儿闹腾起来,七婶娘定会生气。”
话音未落,门外便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这么凑巧,谢明曦便在此刻来了。
……
谢明曦迈步进了寝室,将众孩童的模样尽收眼底,神色微冷,目光落在阿萝的脸上:“阿萝,你不是说来陪伴你师祖母么?为何在此喧哗闹腾?”
不管何时,只要她和霆堂兄闹口角,母后总是先张口责怪她。
阿萝往日总觉得委屈难过,和亲娘也有了些隔阂。在那一日去过谢府母女长谈一番后,阿萝才体会到亲娘严苛言行下的深切母爱。
此时谢明曦沉着脸呵斥,阿萝乖乖听了,低着头认错:“对不起,母后,是阿萝不懂事。阿萝不应该喧哗吵闹,扰了师祖母宁静。母后责罚阿萝吧!”
谢明曦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暂且记下,待日后再罚你。”
然后,谢明曦目光一扫,掠到了霆哥儿身上。
目光平静微凉。
霆哥儿浑身打了个激灵,立刻收了那副昂首挑衅的嘴脸,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七婶娘,我错了。”
谢明曦淡淡哦了一声:“你说一说,你错在何处?”
霆哥儿迟疑了片刻,才道:“我错在不该张口挑衅阿萝堂妹,更不该扰了夫子的安宁。”
谢明曦对霁哥儿等人都颇为宽容,唯有对霆哥儿最是冷淡。这份冷淡,甚至比怒骂呵斥,更令霆哥儿沮丧。
果然,谢明曦只问了一句,便收回了目光。既未责骂,也未说要惩罚。
霆哥儿逃过这一关,心里却涌起莫名的失落。
他宁可被七婶娘责骂严惩……
顾山长见不得孩子们噤若寒蝉的模样,笑着打圆场:“孩子们闹腾,屋子里也热闹些。你就别绷着一张脸了。瞧瞧孩子们都被你吓成什么样子了。”
谢明曦平日笑意盈盈,极少沉脸动怒。
孩子们却都很怕她。
顾山长这一张口,谢明曦才笑了起来:“好,我听师父的。”
第961章 宏愿(一)
“你们都退下吧!别扰了师父清静。”
谢明曦一声令下,一堆不省心的淘气包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一个个蹑手蹑脚,唯恐发出半点动静惹谢明曦不快。
顾山长被逗得笑了起来,阴郁晦涩了数日的心情也随之明朗了几分:“他们还小,你绷着脸吓唬他们做什么。”
谢明曦眨眨眼,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不这样,他们如何能老实消停。”
管教一堆半大不小的孩童,可不是易事。玉不琢不成器,用力太轻,不痛不痒,用力过重,又会令孩子们反骨不满,容易引来后患。
其中分寸拿捏,谢明曦颇费了一番心思。
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几个孩子,在她面前总是格外乖巧老实。
顾山长笑着瞥了谢明曦一眼:“是是是,皇后娘娘有心了。”
师父终于有了笑颜,谢明曦心中也觉快慰,轻声说道:“师父可得快些好起来。师父病一日,我心里便一日不宁。”
再坚强的人也有弱点。顾山长就是谢明曦心中最柔软的一处。
顾山长目中多了一丝暖意:“我已颇见好转,再养几日便能痊愈。你安心在灵堂里跪灵,别总惦记着回来看我。落人口舌,总是不好。”
谢明曦眸光微闪,意味深长地说道:“师父放心。不管如何,无人会在暗中非议嚼舌。只会称颂皇上和我这个皇后仁厚。”
分明话中有话。
顾山长暗暗心惊,脱口而出道:“你说这话是何意?难道太后娘娘离世另有内情?”
谢明曦略一点头,然后,将当日之事一一道来。
顾山长听得心惊不已,很快变了面色,目中的怒意一点点堆积汇聚。
她确实深切地痛恨厌恶迷恋美色背弃了夫妻情意的建文帝。可她万万没想到,俞太后竟因爱生恨,以阴谋算计建文帝……
“死有余辜!”顾山长气得脸孔通红全身发抖,愤怒低语:“真是死有余辜!”
谢明曦神色淡淡地接过话茬:“此事有损天家体面,也有损先帝尊严,堪称皇室丑闻。皇上和我都不愿再生是非波折,所以一力将此事压了下来。”
“知道内情的,唯有汾阳郡王和一众亲王郡王。几位阁老,也看过了赵院使的证词。”
……
也就是说,虽然没有大肆渲染,但是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内情了。
没有分量的,不敢非议帝后。
稍有些资格评断帝后行径的,只会称赞帝后仁厚,竟肯为俞太后遮掩丑事,令嫡母风光发丧。
可这么做,对帝后又有何好处?
顾山长抬起头,凝视着神色自信从容的谢明曦。一个模糊的念头涌上心头,渐渐明晰。
“明曦,”顾山长为这个猜测心惊不已,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们这么做,就是为了再守三年母孝?”
谢明曦既不承认也不反驳,只随口笑问:“师父怎么会这般以为?”
果然如此。
帝后果然是想再守三年孝期。
可这又是为什么?
顾山长越深想,越觉得帝后此举大有深意。那个曾被压抑在心底的猜想,也一跃涌上心头。
顾山长惊疑不定地看着谢明曦,竭力压低声音:“明曦,你和盛鸿……你们是不是想让阿萝为皇太女,日后做大齐女帝?”
这个猜想,绝不是这一两日才有。
这一年多来,顾山长亲眼目睹了盛鸿谢明曦对阿萝的精心教导。帝后在阿萝身上投注的心力,远远超过了对一个注定尊荣一世的公主的关切疼爱。
帝后对阿萝的希冀期待,显然不仅于此。
顾山长心中疑惑,却从未问出口。因为这样的念头,实在有些惊世骇俗。别说是百官群臣皇室宗亲们无法接受,便是普天下的百姓们,也会因此心生动荡。
子嗣传承家业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是世俗常规,是众人习以为常的准则。
要打破常规准则,期难度更胜改天换日。
谢明曦深深地看了顾山长一眼,简短地应了一个字:“是。”
顾山长:“……”
顾山长神色变换不定,目光复杂之极。有震惊,有惊叹,有唏嘘,有振奋,有释然,有不安,有彷徨。
诸多混乱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令她久久无言。
谢明曦也未急着再说什么,平静地立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