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徒沉默了许久,宋亭耳边是滴滴答答的水声,可他并不着急,甚至还有些莫名的害怕。
“你死后,长明在镇妖塔附近捡到了一只五尾灵猫,回神界时又在半道上碰见了我,就将那只猫先交于我保管了。”万徒笑了一声,好像想起了一些往事,“那时候我刚同别人吵完架,火气大着呢,结果长明二话不说就把猫塞我怀里了,我追了两步,看他往神殿的方向去了,我想着我刚从那儿出来呢,于是只好抱着你,哦不,抱着那只猫走了。”
“后来我砸了老君的丹殿,甩开了所有人的手走进神殿,站在天帝面前,将我腰间的神令和神职一并卸下,在殿上扬言道:‘老子不干了!’卸下了神号,褪去了神籍,我坠为散仙,在人界过了一段神志不清的日子,后来我听碰巧来人界的神官说,长明也卸了神号,坠为散仙。”
“我挺惊讶,我问,‘为何?’那神官道:‘不知。’我像那神官打听了长明的去处,便动身往青丘赶,那时灵阿还叫青丘,这么多年过去了,山上一路火红的红叶却从未改变,我在一棵树上找到了他,彼时长明昏睡不醒,我将他从树上扛下来,闻到一股醉人的酒香,想来是醉得不轻。”
“我从神界下来时没忘记那只五尾灵猫,在人界我一直把它带着身边,只是那只猫同那时的长明一样,怎么叫都叫不醒,好像不愿醒来,后来长明酒醒了,就开始说胡话,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整天一个人坐在山上神神道道的,这期间我在山上建了座庙,我把长明连拖带拽地拖进庙里,后来他就安分不少。”
万徒的平静语调在宋亭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体温在渐渐失去温度的水中一点点消散,唯余心口一阵滚烫。
“长明一点点恢复神志,但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说话也不睡觉,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冲进他屋里把他拽出来丢进了湖中,许是他在湖里看清他那时污浊不堪的倒影,自那以后终于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但一直不怎么说话。”
“五尾灵猫还在沉睡,它没了元神,空有一副躯壳尚存世间,可有一天五尾灵猫不见了,我怎么找都找不见,只好敲响了长明的房门,谁知里面竟没有回应,我推门而入,看见长明背对着我站立,我绕到他身前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万徒深吸了一口气,“长明竟然将自己的双目挖了出来,我顾不得长明那一身的血,将他拖到了床上,用灵力将他眼中的血止住了,那时我才看清他不是将自己的双目挖了出来,而是用刀割伤了自己的双眼,眼眶的血侵染开来,将原本黑白分明的双眸染成了黯淡的血色,乍一看去像是空洞的深渊,其实细看的话,里面是血雾一般的深红。”
“几日后我在长明房中找出了许多六界之中明文禁用的法器,我才知原来他一直在用这般极端的方法寻找你的元神,他先前用过许多种法子,可六界之中皆无音讯,他也是迫不得已,无论是放血还是祭灵,他一直在寻你,以至于在你出现那一刻我第一反应便是长明寻你不得,不知从何处捏造了一个傀儡欺骗自己,还让其常伴左右。”
宋亭在发抖,他感觉到水温渐凉,周遭的空气仿佛降至冰点,连同身体一起冰冻在了水里。
万徒的话在脑海中来回穿梭,直至一双血色弥漫的双眸骤然清晰宋亭才猛然发现,自己的颤抖并非因为冷却的水温,而是自己的泣不成声。
他倏然紧闭双眸,沉至水底,窒息感涌上心头,口鼻中呛了不少水,溺水的恐惧和孤独越发清晰,耳边除了暗自涌动的水波声便再无其他,可一道声音将他从涣散的意识中唤醒。
宋亭猛然惊醒挣扎出水面,他喘着气,将肺里浸入的水咳了出来,门被粗暴地踹开,下一刻柳知故已在宋亭眼前。
“你在做什么?!”柳知故迫使宋亭看着自己,然而宋亭双眼迷离,似乎根本无法认清眼前之人。
柳知故心脏骤缩,一把带起放在一旁的宋亭的衣物,一手抱起宋亭,然而这一举动却被宋亭及时止住了。
“师尊……”宋亭轻唤。
柳知故动作微顿,他回头看着宋亭。
“对不起……丢下你一人,真的对不起。”
宋亭沉入水底,为的只是想感受一下师尊这几百年来独自承受的恐惧与孤独,或许就如同溺水一般,无法开口,耳目闭塞,即使是再微不足道的一点水波都可能将自己送入无边地狱。这几百年来,师尊就是这样度过的,可他,不过才忍受了片刻而已。
“我是骗子,七百年前的那句话当我没说,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失信了。”宋亭拽着柳知故的衣袖,稍一用力便将呆愣在原地的人拽到了眼前。
宋亭轻轻碰了一下柳知故的眉尾。
“师尊,我喜欢你,这次换我来发疯一样的喜欢你。”
宋亭正想起身,柳知故反手将其摁在了水中,水花四溅,良久,宋亭才听到低低的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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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界三生石所呈现的往世之景在神界之中亦可查看,这时神界已然消息漫天飞。
神殿之上,难得一片肃静,天帝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看不出所想,神殿之下的神官皆噤若寒蝉,各怀心思。
柳知故拱手,打破了眼前的僵局,“拜见天帝。”
宋亭也跟着拜了拜。
天帝冰霜一般的面容忽然化开一丝笑:“你们二人倒是给众神唱了出好戏。”
神殿之下无人敢应。
“也罢,九尾元神既已归位,本座也乐得让你们落一个圆满结局,前尘往事便一笔勾销吧。”天帝眼里闪着光,无甚感情的轻笑在神殿中回荡。
宋亭心中略感讶异,但很快他便想明白了,天帝这如此做派想必是有什么事情有求于师尊。
果不其然,下一刻天帝便遣散了众神,唯留柳知故与其在神殿之中。
“天帝有话不妨直说。”柳知故开门见山,省去了不必要的嘘寒问暖。
天帝起身,身形踉跄,柳知故没有要上前搀扶的意思,天帝只好倚着神殿之上的座椅稳住了身形。
他开口,像是突然卸下了强打的精神气,一瞬间苍老不堪,“长明,我确有一事有求于你。”
柳知故静静地注视着神殿上的人,天帝接着道:“想必你应当清楚六界如今的局势,鬼族乃是六界之外的产物,它横空出世便注定会打乱六界的平静,最先遭殃的自然是人界。”
“本座找你,便是为了鬼族一事,镇妖塔的法阵和结界日渐衰弱,若不是鬼族日益强大的势力,那法阵和结界至少还能撑个千百年,可眼下不行了,镇妖塔一毁鬼族就不受控制了,到时六界大乱,再无六界生灵安息之处。”
柳知故忽然冷笑一声:“原来是天帝。”
天帝抬眼:“什么?”
“我一直怀疑神界之中有鬼族内应,如今看来,这人竟然是天帝。”
天帝并未流露出太过惊讶的神情,他僵硬一瞬很快恢复神色,垂下眼眸道:“天帝这个角色我演够了,太累了,为了制衡六界,维持六界的平衡,我必须要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哪怕日后的自己不得安眠。”
“后悔了吗?”
天帝骤然抬眼,目光凌厉,“我对我所做之事从未有过后悔,因为那便是当下最好的解决办法。”
“包括引狼入室,自砸双脚?”
天帝眼中的光黯淡下去,“一开始,我以为打破六界平静的会是蠢蠢欲动的上古神兽一族,谁料刚杀死一个,又招惹来一个更大的麻烦。”
“鬼族已经动身了,镇妖塔的法阵和结界撑不了多久,”天帝急道,“我已还宋亭一个自由之身,镇妖塔一事……”
“镇妖塔一事我不会袖手旁观,”柳知故打断了天帝的话,他转身道,“但不是为了神界,而是为了六界生灵。”
“还有,”柳知故忽然驻足,侧首道,“宋亭不会与这件事情扯上关系,不要打他的主意。”
柳知故行至神殿门前,身后的天帝犹豫许久才出声道:“恐怕,宋亭无法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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