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一场饭雷磊大部分时候都在神游,有雷磊在,他们也不会聊什么重要的事情,大部分就是公司验资过程中的一些琐事,方健有意向雷磊展示自己的实力,动不动就说一些类似“分公司现在所有资金都由我调配”、“有我坐镇,湖西区的地尽管放心”的话云云,让程万里笑得越发恭维。
等酒席结束,程万里和雷磊喝得都有些多,本来是想打车回去的,但雷磊突然建议说天气不错,散散步回去,走不动的时候再打车,顺便醒个酒。
程万里和雷磊两人自转部门的事之后已经有了不少隔阂,难得雷磊有兴致,程万里自然是从善如流,于是两人就沿着酒店旁边的小道,一步步往回走。
雷磊在前面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程万里一边走,一边和他回忆着两人一起奋斗过的那么多日子,程万里的心思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过去里,充满感情的聊着那些过去。
“还记得给方圆地产做暖场活动策划那次吗?嘿嘿,当时他们送活动物品的样品来,我知道质量不合格,但是还是留下了,因为方圆地产那边对接的经理跟我打过招呼,做礼品的公司是他小姨子开的。后来出了错我们又背锅,妈的,有时候这种事我们也没办法,公司根本不理你有没有什么苦衷……”
雷磊似乎心不在焉,不时“嗯嗯”几句,再抬头看看路。直到两人拐到湖边一处没人的小道时,他渐渐放缓了脚步。
程万里没提防,一头撞在了他的背上。
“嗯?”
湖边的空气带着一种微微的水腥气,但这一刻程万里的鼻间全是雷磊身上的酒味,让他原本就有些浑噩的脑子更糊涂了。
“你怎么会和方健合作?”
路边的灯光昏暗,照着他的表情晦暗不明。
“啊,之前不知道,后来朋友介绍的,你惊讶吧?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也惊讶。”
程万里打着哈哈。
“朋友?”
雷磊冷笑。
“你知不知道黄总就是被方健坑的?这人心思这么深沉,你敢跟他合作,不怕骨头都被啃的不剩吗?”
“他越厉害,对我们的公司越有保障啊。”
程万里安抚着他,“你什么都不必担心,就算出了事,还有我担着……”
“就是担心你担着!”
雷磊抓住了他的肩膀,“你知不知道你合作的都是些什么人?方健是不是涉嫌挪用公款不说,那张福星是什么东西?混黑出身的投资担保公司,大部分都是放高利贷的你知不知道?你问过资金合法吗?”
“你到底怎么了?”
程万里恼怒地甩开了雷磊的胳膊。
“是你要跟我干的,现在又这么多话?你要不敢就退出好了,想跟我干的人一大堆!”
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灯柱的影子在地上拉出好长一道剪影,他这一步正退在影子的中央,在雷磊的角度看去,那灯柱的影子像是一道长矛,直接刺穿了他整个人。
这象征意味实在太不吉利了,所以他只是愣了一下,就伸手又将程万里拉了过来。
程万里像是看神经病一样看他。
雷磊有些尴尬地缩回手,大概也觉得自己这举动敏感的有些莫名其妙。
程万里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湖边的台阶上,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向他道歉:
“刚才是我喝多了,口气不好,你别放在心上。”
“可我想让你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雷磊并没有坐下,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连我这个局外人都看出不对,你自己看不出吗?”
程万里随手捡起一枚小石子,向湖里扔了过去。
石子在湖面上荡起几个水花,向着更远的地方跳了几下,最终沉入黑不见底的湖底。
“我知道有风险……”
雷磊的话使他有些烦闷。
“但我现在就跟这石子一样,如果不能跳着过去,就要沉到湖底。”
“现在抽身……”
“抽不了身了!”
程万里又捡起一颗石子。
这一次,他没有打水漂,而是直接将它抛进了水里。
“我这个年纪,除了这次机会,再也找不到能一夜暴富的可能。你是没看到连成那群人现在巴结我的样子,就是为了这个,我也不能退……”
他抬起头,“我这么多年在公司里谨小慎微,跟孙子似的巴结童威和黄克明是为什么?不过是想往上再走一点,待遇再好一点,能在这城市扎下根罢了。”
“而且,也不是想退就退的……”
程万里低沉道。
雷磊听到他的话,就明白了他未必不知道危险,只是不甘心就这么放弃罢了。
除了不甘心,恐怕还有更多的是贪婪。
房地产市场的获利能有多大?
这个城市,这个国家,到处都传说这类似的“神话”。
“我根本就不想跟你跳槽。”
雷磊突然说。
程万里还没反应过来,迷迷瞪瞪地抬起头。
“我是实在担心你的情况,才假装看上你开出的工资,要跟你混的。”
雷磊本就是个不爱撒谎的人,如今终于可以说出实话,不必再揣着谎言沉默的“卧底”在他身边,他感觉自己浑身一松。
“你……”
程万里感觉脑子一“嗡”。
“我原本以为你不知道情况不对。可现在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
雷磊用恨铁不成钢地神情看着他。
“你只有‘赌上一把’的勇气,却没有‘急流勇退’的勇气,就算我劝也没有用。”
“你在耍我?”
程万里咬紧牙齿说。
“张福星是投资担保公司的老总是这几年的事,在成立投资担保公司之前,他是东方红地产公司的企业法人,可惜那家公司因为资不抵债而破产了。”
他的声音在湖边响起,冷静而确切。
“他破产后,资产清算处理,公司拥有的三块地被法院拍卖用于偿还债权人,其中一块地卖给了我们公司,就是现在的翡翠华庭……”
程万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一阵冷峭的风从湖面传来,他哆嗦了下,这才感觉到夜寒。
“那块地有问题,严重的地质塌陷。原本可以建三十栋四十层楼的地,开发后,连成本都差点收不回来。”
雷磊说。
“你,你从哪里知道……”
“市场部的龚经理带着人去调研那块地,车毁人亡;”
“他摇身一变,又成了大老板,又开始拿地。拿地之前,公司里唯一能和童总分庭抗礼的黄总被方健坑的回家无限期养病……”
“你说你退不了,你说这是你唯一成功的机会……”
雷磊叹气。
“好吧,那我只有在这里,祝你能好运。”
他向来是个我行我素的人,想帮他时,便一心一意的帮,也不去管别人怎么看他。
但他死心的时候,也格外干净利落,不去想别人以后该怎么办。
总归是个人的路个人走,真要一心走到黑的人,劝也劝不住。
雷磊沿着湖边路灯照映着的路,一点点走远了。
在他走后,程万里头顶的路灯突然忽闪起来,那亮度越来越黑,到后来微黯到几乎看不见的地步。
黑暗渐渐笼罩在他身边,四周一望无际,不是湖面,就是草地,除了那望不穿的黑色和叫不破的寂静意外,别无所有。
像是随着雷磊的离开,他所有的光明都被带走了。
在这一刻,他才恍然明白自己有多么孤独,又为什么分外看重雷磊的“投奔”。
他看似繁花似锦,可这繁花似锦面前,每个人都希望能通过他获取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如同雷磊一般,因为担心而走到他面前。
可这唯一一个人,现在也走了。
又是一阵风吹来,冷寂的让他四周的一切都呈现出惨愁的景象。
几棵湖边的柳树摇着长枝,像是嘲笑一般甩动着。
程万里蓦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没一会儿,那走变成了像被人追赶而惊慌失措一般的跑,边跑边喊出带着惊骇和求助的声音:
“雷磊!雷磊!”
如果雷磊听见了,大约会转过身子向他走来吧。
不过毫无疑问,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已经够让他走远了。
他第二次“离开”了他,这一次,又是他亲手推开的。
程万里跌跌撞撞地走着,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像是孩子一样边走边哭,边哭边抖,哭得连计程车司机都看不下去,给他撕了张纸,往后递去。
“小伙子,擦擦脸。这人生啊,没有过不去的坎。”
程万里没有理人,他知道,以他的“高度”,是绝对过不去这个坎的。
就算他想要回头,也找不到路了。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走回了自己的小区,走到了自己的住处。
楼下的花坛处,一人站,一人坐,安静的等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