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国强的办公室里, 静寂到连呼吸都要放轻了声音。
那张宽阔到可以让几个小孩在上面翻滚的大班台前,一字站开了好几个人, 每个人都用充满期盼的眼神看着大班台后稳坐着的老人。
赵军建议张微去报警,可涉及到两位公司的高管,又和老市场部的事情有关,如果得不到公司的支持,报完警他们的职业生涯就到头了,所以无论于公于私,他们都必须要和这位董事长通气。
这位几十年来经历过风风雨雨的董事长, 在阅读资料的时候连手都在颤抖, 看到一半时更是拉开抽屉,倒出了几片药吃了下去。
“爸爸。”
连成担忧地上前抚着他的后背,压低了声音。
“要不您别看了, 交给我来处理?”
连国强抬手打断了她的劝说,在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以后,继续低下头去看这些资料。
毫无疑问,他是有某些疾病的,这些疾病也许影响了他平时的一些生活,但他依旧还在顽强的和这种状态在做着抗争, 并绝不屈服。
看到这样骇人的事情,他依旧态度镇定、躯干挺直, 向别人展示出他尚值得依靠的样子。
在那个年代过来的企业家很多都是这样, 他面对大事时的冷静和那个时代的状态完全相称, 而且他一直以来都是以正直和走正道的形象示人的, 所以无论是他的女儿连成,还是张微和王娜几人,都认为这件事必须要让他先知道,一来是为了向这位老者请教处理的经验,二来通过连成集团递交的材料,更容易引起相关部门的重视。
资料一页一页的翻过,有时候他也会停下问问他们对于这些行为背后的看法,张微向他提出了自己的种种猜测,但她自己也说了,这些都是“猜测”,没有确切的证据又不似执法者那样能直接去追查各种资金来源,猜测也只能是猜测而已。
连国强问清了自己想要知道的,又根据资料的号码亲自拨通了龚万春留下的电话,当听到了那条来自于两年前的电话录音时,他闭上了眼,眉间呈现一种严肃而阴郁的神情。
屋子里又沉入了那种沉闷之中。
但这种沉闷是张微几人期望的。
若连国强表现出一种无所谓或惊慌的态度,他们倒要担心了。
就在他们以为这位董事长会义正言辞地表示一定会“严惩不贷”时,他却露出了一个疲惫的表情,重新睁开了眼。
睁开眼的他,目光缓缓从桌前站着的一群年轻人身上扫过。
在刚入公司的那些小年轻看来,他们已经是正步入中年的“姐姐”、“哥哥”,是公司的中层、职场里的精英。
他们风华正茂、未来无限广大。
可在他看来,他们只是刚刚走上上升道路的年轻人而已,也远没有到达“职场巅峰”的地步。
“你们做的很好。”
他说。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得到连国强的肯定,所有人都露出喜悦的笑容。这些笑容或兴奋,或谦虚,但毫无疑问地,都让人感受到了笑容主人得到肯定的满足感。
“但我希望这件事,你们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可惜,连国强接下来的话,让他们脸上刚刚浮现的笑容一僵。
“我说的是,你们所有人。”
他将“所有人”重重地说出来。
“爸爸,为什么?”
连成第一个提出反驳。
“如果这些事是真的,那我们拿下翡翠华庭那块地,从头到尾都可能是被算计了,又涉及到公司两位副总级别的高管……”
“你们没有证据。张福星的事也好,怀疑张福星是童总的代理人也好,甚至连监控公司电脑的ip地址,你们追查到最后也只是查到了崔皓头上。”
连国强的表情严峻,甚至是有些冷厉的。
“寻求法律的帮助是要讲究证据的,有些事情,就算你知道不合常理,可没有证据,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说起来有些残酷,法律并不是用来维护弱者的,而是维护懂得法律的人。”
他看着年轻气盛的赵军。
“童威很聪明,他也很了解法律,无论是合理的破产清算、还是用代理人来规避风险,他做的都很谨慎,没有能让你找到差错的地方。”
“就算有这录音,也并不足以证明这录音是什么时候录的,童总完全可以自辩,而那些威胁的话,你们骂人没有带过诅咒的话吗?如果这样就能定罪,你们早都已经入狱多少回了。”
连国强摩挲着手上的材料。
“凭这些,根本不足以动童威,只会让公司和你们陷入动荡之中。”
“那就去找证据啊!有这么多线索,还找不到证据吗?”
赵军上前一步,紧紧抓住大班台的边沿。
“赵军!”
张微将赵军拉了回来。
“你们是当事人吗?你们是受害方吗?又有什么名目去追查证据?”
连国强的语气咄咄逼人。
“你们做的很好,但就这样了,到此为止吧。”
“可是翡翠华庭的地……”
连成不死心……
“翡翠华庭的地,是我们自己调研的不够详细,没有任何人逼我们买它。我们自己太自信,就得承受不够慎重的苦果。如今地已经开发了,资金也在回笼中,这件事就该告一段落了。”
他摆摆手。
“从公司整体的经营状况和大局来看,就算翡翠华庭亏本,也只是算投资失败。这属于商业风险,尚在公司可承受范围内。”
“大局……又是大局……”
一旁的王娜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让看到它的人都感觉很难受。
“那市场部车祸的真相,就要这么被掩埋吗?”
“都说了,那是车祸!”
他强调着。
“你以为公司和遇难者家属没有怀疑过那不是意外吗?车祸刚发生的时候,我们就派出了专门的小组去配合家属查找真相,交警现场勘测、法医检验尸体、痕迹学专家判断痕迹,甚至调动了来往车辆的行车记录仪,所有能努力过的方向我们都努力过了,最后给出的结果就是你们知道的,那就是一起车祸,一起疲劳驾驶引起的车祸……”
连国强见他们还在怀疑,用不容质疑地语气说着:“不管你们怎么不愿意相信,排除掉一切不可能,得到的那个结果就是可能!”
“那于光荣的债权人行为……”
张微在心中叹了口气,试探着问。
“我会让公司财务人员核查的,如果确定并购时没有这笔款项,就说明他挪用了公款。”连国强皱着眉,“但挪用公款和蓄意杀人,不是一回事,你们明白吗?”
所有人盼来盼去,盼到后来盼到这么个结果,实在是太让人丧气。
“您的意思是,这件事和我们无关了?”
王娜看着桌子上的硬盘,有点后悔她将它交的这么利索。
“我们不需要管了?”
“请当它不存在,忘掉它,继续你们的工作。”
连国强认真地、诚挚地说,“这对你们都好,相信我。”
“我明白了,谢谢董事长的‘指导’。”
王娜面无表情地向连国强鞠了鞠躬,转过身就走。
“董事长,我一直很尊敬您,可这一次,我很失望。”
赵军也差不了多少。
他本不是个克制的人,可不知为何这次却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
“公司并不是我们的,我们这么多人费了这么多心血去查这些,也不是为了让自己牟利,为的是什么,您应该清楚。”
“我们不过是想要个‘公道’罢了。”
市场部几废几立,他们工作中遇到各种绊子,要多努力才能在公司站稳脚跟?
现在他们知道自己有个口蜜腹剑、心狠手辣的上司,谁又能安心做好应有的工作?
连国强没有给赵军正面的回答,只是重申着自己的观点。
“忘了这件事吧,当不知道那样的工作。”
“不知道就不知道!”
赵军终于怒了,小孩子一样甩着手,也跟王娜一般,掉头就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下子就剩下了张微、连成和连国强三人。
看到张微还算平静,连国强总算有些欣慰。
但熟悉张微的人都知道,她越生气的时候,反倒表现的越平静。
所以她开口说出来的话,直接就让连国强变了脸色。
“您之前曾说,要做个负责任的企业,就要从做一个负责任的人做起。”
张微,“如果您觉得龚经理和过去那些市场部的人出事,是一种不必追寻的意,那我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如果有一天我和我的市场部同事们出了事,这本是一件不寻常的事,但因为它‘合乎寻常’的发生了,所以我们就该被遗忘掉呢?”
这样的指控实在太过犀利。
它尖锐、一针见血,直指人心。
所以连国强有些痛苦地按住了自己的大腿,艰难地开口:
“孩子……”
他深吸口气,一字一句地说。
“你要明白,我正是在为了让你们免于面对这种情况,才让你们放弃。”
说到这里时,他看向身边的女儿,眼中流露出极深刻的感情,那神情中蕴含的东西实在太复杂,复杂到张微只是看着,就不由得心软了。
连国强在阅读那些报告时表现出的刚强,在这一瞬间褪去了,身为董事长的连国强,和身为父亲的连国强,还是不一样的。
但正如她之前所言,已经身为人母的张微理解了连国强的想法,但身为现任市场部负责人的张微,却不能理解连国强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