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月佼才知,罗家家塾的主事先生竟是罗如晴,当下不由得对这个比自己年长没几岁的姑姑生出敬佩来。
月佼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罗如晴笑道,“我原以为,你是只管在闺阁中绣花……”
“嘿,你这小姑娘,瞧不起人呢?”
罗如晴没好气地笑着,抬手就想去敲月佼的头,却被罗堇南、罗霜与严怀朗齐齐瞪了回去。
就在此时,罗昱松颠颠儿地跑进厅中,抱住月佼的腰大叫一声“侄女啊”,然后回头对脸色铁青的严怀朗哈哈大笑。
“从前我叫你严二叔,你还不乐意,”小罗昱松肉乎乎的脸蛋上全是得意挑衅,“这下你还得倒过来叫我‘叔’了。”
怄得严怀朗险些从齿缝中蹦出个“滚”字来。
因弦歌巷与罗家大宅隔着大半座京城,每日来回的跑也不方便,月佼便提出让木蝴蝶借住罗家;木蝴蝶怕月佼身旁没了人照应,自是不肯。
严怀朗与罗堇南合计一番后,提出待他与月佼成婚、搬进陛下赐的宅子后,再让木蝴蝶到罗家好生读书,毕竟那时宅子中自不会少人照应,木蝴蝶也可安心求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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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婚期越来越近,罗家、忠勇伯府、高密侯府都一日忙胜一日,严怀朗自也少不得忙碌奔走。
倒是月佼这个待嫁的姑娘,被纵得跟没事人一样,每日该当值当值,该回家回家,什么事都不必操心。
“还真没见过你这么甩手不管事的新娘,”苏忆彤羡慕得不行,“若将来我嫁人时也能如同你这般,那真是谢天谢地了。”
月佼笑得惭愧:“不是我不想管,实在是中原成亲的规矩好麻烦,我什么也不懂,他们就不让我掺和了。”
话虽如此,可明眼人都看得懂,说到底还是严怀朗舍不得她累着,罗家也不愿她劳心费神。
虽罗家尊重月佼的意思,一直未大张旗鼓对外宣扬她的身份,可若遇到有人问起,倒也从未瞒过,如今月佼这头的请帖又是由罗家发出,且在婚礼当日她还会从罗家大宅被迎走,因此她的家门出身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原本一个小小的员吏武官,忽然就要与右司最高官长、忠勇伯府二公子结为连理,又爆出帝师重孙女的身份,自会引发不少背后的嘀咕,旁人看待月佼时的目光也免不了多出几分揣测。
对于旁人忽然聚集在自己身上的打量目光,月佼不是没察觉,可她也不惊不恼,且比从前更加勤勉、更加注意自己当值时的言行,以免因懈怠或疏忽而落人口实。
“既你无事可忙,不若咱们散值后一道喝酒去,”云照神秘兮兮地揽了月佼过来,笑得不怀好意,“送你个大礼。”
“看你的神情,似乎不像什么好事……”月佼心中惴惴,又忍不住好奇。
云照与苏忆彤对视一眼,两人不遗余力地鼓动起来。
苏忆彤道:“咱们已经许久没有聚到一起玩了,这还是赶上近来大家都清闲,这才赶紧约着你小聚一下。”
“可不是?”云照嘿嘿道,“就我们三个,去我那里吃饭喝酒,说说姑娘家的闲话,你瞧我们连江信之和纪向真都没约的。”
云照不喜欢回家,也不住官舍,就在城西置了个宅子,离监察司不远,也没有太多人伺候,倒是清静不拘束。
近来发生太多事,之后一直忙忙慌慌,几人确实许久没好生聚过,月佼自然是心动的。
安顿好木蝴蝶的事之后,她就在琢磨起红云谷其他人的出路来。
不过隋枳实那头还无消息传回京,想来是尚未找到破解瘴气林之法,因此“如何安置红云谷其他人”这事,倒也并不急迫,还有时间容她慢慢想。
她知道云照见识多、眼界广,就一直想找机会问问云照有没有什么主意。
迟疑片刻后,月佼点了头,又去同严怀朗说了一声。
严怀朗素来也不拘着她,知她是去云照那里,就只与她约好时辰去接,便由得她去。
申时散值后,月佼和苏忆彤跟着云照回去,趁着宅子里的侍者忙着备晚饭的空隙,云照将她俩领进书房,展示了送给月佼的“新婚大礼”。
是一大箱子书与画册,极不正经那种。
比月佼当初在龙泉山云家别院的书房里见识过的“红杏楼主”的著作更为胆大包天。
“我俩搜罗了好久,每一本都是我们亲自上书肆去挑的!”
这话若是云照说的,月佼还不觉得出奇,可偏是一向内敛些的苏忆彤说出这话,真是叫她惊掉下巴。
月佼红着脸从箱子里随意拿出一本画册翻了翻,抬头看向苏忆彤,讷讷道:“你……变了。”
苏忆彤面上也浮起赧色,笑嚷道:“还不是为着你的新婚之夜着想么?”
浅笑恣意的云照一手拦住红脸月佼,另一手握住红脸苏忆彤的手,口中一本正经道:“这就是真朋友!”
那一箱子不正经的书册,月佼自没好意思大大方方带回去。
云照倒是当真“贴心”,隔日便吩咐了人送到弦歌巷,将那箱子交给木蝴蝶偷偷收起来,成功避开了严怀朗的注意。
月佼知道后,只能红着脸目瞪口呆赞云照一句“义薄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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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熙四十年十一月三十,小寒;宜纳彩、开市、嫁娶。
寅时,平旦,银月仍在天边,鸦青天幕挂一团冰,隐隐有鸟鸣喈喈,天地万物由昏昏渐向清明。
木蝴蝶受罗霜委托,小心翼翼地进到房中,将后半夜才勉强入睡的月佼唤醒。
因着京中的婚俗,昨日黄昏时月佼就被领回了罗家大宅。
身旁没了那个熟悉的“□□人”,她很不习惯;加之昨夜又忽然下起雪,簌簌雪落的声响搅扰得她愈发难以入眠,约莫辗转到子时之后才勉强睡着。
可这才睡了不足两个时辰就又被唤起来,她实在难过得笑不出来。
见她蔫头耷脑跟在木蝴蝶身后出来,罗霜料想这姑娘必定是满肚子起床气,便慈爱笑着一路哄,说婚礼当日不可以发脾气。
“在中原成亲,真是一件十分糟糕的事。”月佼闷闷打了个呵欠,垂着脑袋边走边小声嘟囔。
待用过简单的早点,一群人又忙忙碌碌替她换好嫁衣、梳发妆点,一切妥当后,已是卯时了。
原本罗家按照中原的习俗,专为月佼打造了一整套金器佩饰;可严怀朗在询问过木蝴蝶之后,又特地按照红云谷的习俗,为她另备下一套银饰。
红云谷有俗,“无花无银,不成婚嫁”。
银戒饰纤指;银镯衬皓腕;银链缀玉颈;银坠传耳语。
对红云谷的人来说,那浅淡银辉如月华一般遍体流光、熠熠生辉,便是月下林间少女幽幽心事初喜,是花灯红帐中新婚春宵的不甚娇羞。
月佼已困倦得近乎浑噩,自无心思去看镜中的自己是如何妍丽,懵懵的眼儿盯着院中仍未停歇的落雪,整个人恍恍惚惚、呵欠连天。
黎明前的苍穹似被漫天风雪抹了一层薄霜,隐约见有雀鸟立在寒枝,片刻后扑哧振翅飞去,拉开一缕清明天色。
远处有熹熹光亮隐现,遥遥映着罗家大宅青砖黛瓦、闾阎扑地。
不经意地一个抬手,她腕上金银两只镯子相互轻击,发出铮然悦耳之音,那困倦僵硬的小脸终于软和些许,唇角浅浅上扬。
此生重来,她并未预知太多事,能成为如今这般模样的自己,是她从未料到的。
她原以为,这一世能保住性命,找到一条谋生的路,平平凡凡、问心无愧地活到寿终正寝,便是最大的圆满。
可是她寻到了自己的血脉亲人,遇到了一群伙伴,找到了一个心上人。
等到天光大亮时,她的心上人就会穿过重楼迢迢,越过风雪漫漫,来到她面前。
从此与她携手,共赴此生烟火红尘。
罗堇南面带慈爱的欣喜,亲手替月佼戴上了小金冠。
金线流苏轻晃,将小姑娘那被妆点得愈发明艳的眉眼遮得若隐若现。
月佼红唇微弯,徐徐站起身朝罗堇南、罗霜行了礼后,在众人瞩目下抬手轻扬。
嫁衣红裳,皓腕上金银双镯击出动人清音。
一室金红点点倏地纷纷而下,似银河倾倒,如星光烁烁。
“感谢上苍,待我不薄;愿我的家人、我的伙伴,此生喜乐、平安。”
她的嗓音有别于平日那般绵甜,连神情姿仪都与往常不同。
这是“红云神女”的答谢之礼,也是她的承诺。
无论是哪路神明网开了这一面,请一定要知道,第五月佼,她没有辜负这重来一世的机会。
没有被前尘仇恨、恩怨遮蔽双眼,一步一步走得踏实、认真,终于活成了今日这般美好的自己。
将来,还要变得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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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天光已破晓,远处朝霞渐起,如半江瑟瑟半江绯红。
飞雪轻扬,长空皓影,迎亲锣磬声声分明。
草木着霜,重楼与远山皆披了霜雪华彩,万种诗情,千般画意。
罗家大宅的正门外,一身玄色吉服的严怀朗长身立于迎亲仪仗的最前,看着心爱的小姑娘牵着罗堇南的手,款款行来。
银装素裹的天地之间,青山白首,近水融雪,万物清澈灵秀。
而那烈烈张扬的红色嫁衣,却宛如四月早春里映日的绚丽烟云,在当下的冬雪掩映之中,如火如焰,明丽夺目。
金线流苏轻遮了她半面,可随着她的身移影动,那善睐明眸便带了毫无遮掩的含情笑意,大大方方朝他望过来。
这一望一笑,如炽烈佳酿,似要将人醉倒在这白茫茫的天光里。
严怀朗定定回望着她,眸心湛笑,恍惚间想起两年前那个秋夜,黑云遮了半月的林间,如山中精怪一般灵动的小姑娘。
那时她“趁人之危”,偷偷摸了他的手就跑时,定然没想到,余生都要乖乖来偿当日“轻薄之债”。
行礼过后,罗堇南将月佼的手交到严怀朗的掌心。
在严怀朗将月佼打横抱起的瞬间,他沉沉笑嗓在她耳畔轻声道,“松鼠精,这下你可别想再跑了。”
“我才不跑。”月佼抬手环住他的脖颈,眉眼与红唇俱是甜滋滋的笑模样。
两年前在林间月下初见时,她只看到这人星眸清冽,于黑夜中似璀璨银河。
万没料到,有朝一日会被他温柔而亲昵地抱在怀中,红裳与玄衫辉映,飞雪双双沾衣。
她的心上人多好呀,十里春风不若他眉间落雪,千江明月不及他温情厚意。
今日她在漫天大雪里握住这个人的手,便似乎握住了从此之后漫长而美好的韶华,她不会放开的。
她会与他一道去看山河锦绣,一起去经历世事沉浮。
哪怕最终他俩只是浩渺天地之间的过客,青山白云也会记得,他们曾携手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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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缙的婚俗中,迎亲时新郎与新娘分别坐在两匹马上,娘家的长者以一根细长红绳系在两人小指上后,两人便要带着迎亲仪仗游城。
严怀朗将月佼抱上马背坐好,自己也跃身上马,罗堇南便替二人系上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