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黎坐在车厢里不说话,听着秦泰三两句地把分别这么多年发生的事情说完,好像轻松得不能再轻松。但其中有多少难处,人的心性又随时间发生了怎样的改变,都是说不出来的。可能大约看得出来感觉得出来,两人从才刚见面说下几句话之后,就都明白了,过去的一切都只能是记忆里的事情,她们现在,也只算是旧年老友罢了。
秦泰听到了福哥儿叫姜黎娘,所以也没多问福哥儿是谁。他从那孩子的眉眼里看得出来,是谁的孩子。可也因为看出来了,心里又有了其他的纠结。暂时却又不能表露,只把姜黎和阿香带回了玻琉城城北角落的家里去。
姜黎便也见到了他的妻子,生得十分乖巧的模样,没有一点精明妇人的样子。做起事有时候也会忘东忘西的,但秦泰对她很有耐心,两个人的感情瞧着也很好。姜黎还记得秦泰以前跟她说过的话,她喜欢可爱的、乖巧的、听话的女孩子,笨笨的,逗起来才有意思。大约,就是他妻子这样了吧。
姜黎和阿香在秦泰家吃了饭,也看足了恩爱夫妻该有的样子。秦泰也有了孩子,虚五岁的小姑娘,和福哥儿同岁,只月份比福哥儿小一些,她是九月出生的。两个小家伙到一起倒也投缘,只管自己玩去,再不找父母爹娘的。
如此,谁还会提起那段仿佛飘在云际的过往么?没有人会提,它存在过,却终归是一场短时间之内的虚幻情愫。因为不可得,所以那时强烈。人年少时会对许多人动心,但能一起历经世事走过生死,在心里刻下抹不去印记,只能是那一个人。
秦泰招待姜黎和阿香,像招待寻常老友一样。但一直到吃完饭,他也没问姜黎和阿香为什么会来西北。吃罢了饭后,他又有事,拎上在印霞河钓上来的那两条小鱼出了门,让自己的妻子招待姜黎和阿香。
姜黎和阿香以客人的身份呆着,不多问什么。秦泰的妻子把家里年上没吃完的一些零嘴儿都拿出来,让她们吃着玩。三个人便围着桌子闲说话,不时再瞧瞧孩子。秦泰妻子跟她们没什么可说的,话里话外都离不开秦泰,说他小时候,原就是孤儿,在街面上讨生活,说他各种事情,都是姜黎所不知道的。听这些话从面前女人嘴里说出来,不过在证明一件事情,秦泰的过去,秦泰的一切,其实从来都和姜黎没有产生过真正的关系。
三个人在一起话说得久,却还不见秦泰回来。她们要走,也得跟秦泰招呼一声再走。阿香看姜黎不是很想继续再呆下去,大约没有找到沈翼,见到秦泰的暂时喜悦也不能真正让内心踏实,因便问秦泰的妻子,“他做什么去?”
他妻子笑笑道:“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去见债主。”
“债主?”阿香不解,姜黎当然也听不懂。
秦泰妻子回阿香的话,“是啊,这人可怪了。三年多以前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照理说官人是他的恩人才是,结果他却成了债主,日日让我家官人过去伺候他。因伤重断了条胳膊,就一直不死不活的样子,不大像个活人。天天在家劈柴,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劈柴。官人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废了,是个废人,只能劈柴,所以就一刻也不消停。后来啊,谁家有柴火要劈的,都找他。最怪的是,他吃鱼只吃印霞河的鱼,冬日里也要叫官人去钓。哪里能钓得到,都是些小鱼苗儿。”
姜黎和阿香听着这话,忽而眸子都亮了起来。然后互看了彼此一眼,异口同声问:“这人叫什么名字?”
“那不知道。”秦泰的妻子摇头,“官人一直叫他大哥,没说叫什么名字。”
但凡是能联系上的事情,姜黎自然都不想糊弄过去。她一直觉得沈翼没死,不管怎么样,都要把自己能做的该做的做完。不管死没死,这一趟来西北,都要把事情定下来。倘或没死,找到他要问问他,这么几年为什么一直不回去。如果人确实没了,她还自己带阿香福哥儿回去,独自把福哥儿抚养长大。
姜黎觉得这人很有可能就是沈翼,就像她上午在印霞河看到秦泰背影时也觉得他是沈翼的心情,是一样的。一直思念一个人,便会觉得任何人都可能是他。觉得他还在,在自己身边的任何一个地方,所以她问秦泰的妻子:“那人家在哪里?”
秦泰的妻子也是知道的,自然道:“在最后那排庄子,西北角上的破宅子里。”
姜黎听了话便有些迫不及待,看向阿香说:“我想去看看。”
阿香明白她的心情,别说姜黎,就连她听说了死人堆里救回来的债主,只吃印霞河的鱼,都觉得是沈翼。这会儿自然应姜黎的话,要陪她过去看看。秦泰妻子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如此,见她们想去,自己又没什么事,便主动要带她们去。这就关门落锁抱上孩子,穿巷口往后头去了。
却说秦泰拎上那两条活鱼,去了最后排的庄子,踢开只及膝盖高的破篱笆门,进屋就开始淘米烧饭做菜。这破宅子里住着的男人,确实是三年多前他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沈翼。那时京城派兵过来支援,他听说了是沈翼的军队,就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也因为他的关注,沈翼捡了一条命。沈翼被他救回来养伤养了很久,命是保住了,但被大刀砍掉的胳膊却再接不回去。
沈翼战后伤重,在秦泰家养了足有一年,才彻底恢复。那时秦泰以为他伤好了就要回京城,还想了各种法子凑钱给他凑了盘缠,结果他却不想回去。而后只好又把各处借来的银钱都还回去,找这地方给沈翼搭了个破宅子,让他住下。
秦泰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直觉觉得是与姜黎有关,所以他也不问。直到今天看到姜黎身边的孩子,自然也就确定了,在没有他之后,沈翼和姜黎之间是发生了故事的。至于发生了什么,他没立场问,也不想再掺合。所以,他没有跟姜黎说沈翼的事情。
他把米淘好后放去锅里,在锅下点起柴火,便去杀那两条鱼。鱼很小,烧出来也吃不了几口,可沈翼要吃啊。秦泰这便杀着鱼,不时转头看向正在院子里劈柴的沈翼,开始叹气抱怨:“大哥,祖宗,你真打算折磨我一辈子么?”
沈翼专心地劈柴不看他,淡淡地回他的话,“你欠我的。”
欠他什么,就是不顾兄弟情谊,不顾沈翼对他有过的提拔与恩情,在知道他心里放不下姜黎的时候,还特么趁虚而入,刺了他一刀还要带他的女人走!可耻!
“我当时糊涂,不是忏悔过了么。你现在这叫什么,蹬鼻子上脸。”秦泰这会儿不高兴,跟他说话早不客气了,“你就是自己心里不痛快,也给我找不痛快。好,你断了胳膊,我给你梳头帮你洗漱没什么。我媳妇儿做的饭,你怎么就不能吃?非要我给你亲自做,还非要吃印霞河的鱼,故意的你!我真是,后悔救你!”
沈翼躺手里的动作不停,扶住圆木头,一斧子下去,还是淡淡道:“后悔晚了,我也没想活着。”
秦泰一面生气一面还是杀鱼,把鱼杀好了放在陶盆里,抬起头看向他,“京城有你的爹娘老婆孩子,你为什么不回去?不过就少了一条胳膊,又不是少了那玩意儿,怕什么?”
沈翼听他说这话,忽睁停住了劈柴的动作。手里拿着斧子,悬空在柴火边缘。秦泰很少跟他提起京城,倒是提过他父母,但从来没有老婆孩子这话。然后他便抬头看向秦泰,问了句:“什么老婆孩子?”
秦泰也看着他,“已经来了,今儿巧,在印霞河边上被我碰上了。你坐这里等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到。”他知道,自己不说,妻子也是会闲话透露的。说出情况来,姜黎和阿香自然猜得到。
沈翼听他说这话便蹙起了眉,第一次在不是吃饭睡觉梳洗方便的时间撂下斧子。他低下眉来,眸子微动,这才有些活人的样子,低声问秦泰,“谁来了?”
秦泰去看锅里烧的饭,正到了小火慢煨的时候,便灭了些灶底的火。他原来也不怎么会做饭,被沈翼逼的这两年,蒸饭烧鱼的本事比他媳妇还好。这两年里,沈翼就是个活祖宗,起先连上茅房都要他跟着,因为一只手不方便。后来习惯下来,私事上只还让他束发。但他吃的饭,一直都是秦泰过来做的。
秦泰没理会他的问话,只把米饭蒸好,又去烧鱼。那两条小鱼,烧得也快,一会儿就起了锅。而后自然叫他过去吃饭,自己只在桌边看着。
这时候的沈翼,眼睛终于不再像往常一样灰暗死木,自然是秦泰的话刺激到了他。秦泰能看得出来,这便开始问他:“之前问了你你也不说,现在我再问你,你不回京城,在这里作践自己,是不是因为阿离?”
问了这话,他还是不答,但这会儿从他表情里能看出端倪。秦泰也就不要他回答了,接着又说:“你这人就死没出息,瞧瞧你这样子,把自己作践得跟鬼一样。我就想不明白,你怎么做上的镇国大将军?”
沈翼埋头吃饭不说话,快速吃罢了放下碗,又问秦泰:“到底谁来了?”
秦泰吸了口气,也不再与他兜圈子,说:“阿离阿香,还有你的儿子,五岁了,叫福哥儿。”
沈翼听他说完这话,瞬时便僵住了身子。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微微低着头道:“不可能!”
秦泰把桌子上的碗摞起来,“你要是不相信,你就去我家门外猫着瞧瞧,看那是不是阿离和阿香,再看看那娃娃,是不是你的种。”
沈翼嘴里说着不相信,站起身子来,仍说:“我去劈柴。”说罢了出屋去,却不是去劈柴。听到姜黎的名字,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他出篱笆院儿,要往秦泰家看看去。然不过刚出门院门,就迎面碰上了正过来的姜黎阿香。三个妇人,两个孩子。他站在原地,这三年多以来,在秦泰媳妇儿眼里头一次不像个活死人。原来这个人,是有眼泪的。
姜黎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停住了步子,看到他现在颓然的样子,心疼到呼吸不畅。可她也生气,喜恨交加,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看沈翼站在院门处不动,只好自己走过去,到了他面前,哑着嗓子问了句:“这么多年,你还活着?”
沈翼说不出话来,在听完姜黎的质问后,又有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声音清脆痛感真实,扇得他脸边头发徐徐飘起。他看着姜黎的脸,除了眼里有泪光,其他什么表情也没有。而后他忽抬起胳膊,把姜黎揽进了怀里。见到了她,便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哪怕现在能抱她的,只有一条胳膊。
姜黎伏在他怀里,终于绷不住情绪哭了起来,肝肠寸断。手里攥着他胸前的粗布麻料,哽咽着跟他说:“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吗?”
沈翼眼角的眼泪也往下掉,他把下巴抵在姜黎的头顶上,好半晌才开口说:“对不起。”
他以为她会忘了他,会叫老皇帝给她找个合适的人成婚,从此踏实度日。他不想回去,一是不想与她同城陌路,二是自己断了条胳膊,已经与废人无异,一直在自暴自弃。他留在这里,折磨自己,也折磨秦泰。他没有想到,她会来找他。
阿香在旁也早哭成了泪人,福哥儿不知道为什么,伸手给她擦了一下眼泪,忽问:“阿香嬷嬷,娘抱的那个是谁?”
阿香听他说话也才想起他来,这便把他放去地上,跟他说:“快过去,叫爹。”
“爹?”福哥儿不敢相信,“我爹不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么?”
阿香擦擦眼泪,把他往前推两步,“他就是了。”
福哥儿一直想要爹,但一直没见过爹。他想象中的爹,应该是穿着金甲,手握宝剑,身骑战马的大英雄。而现在这个爹,却是一身粗布麻衣的糙汉子。他站着看沈翼,看到沈翼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父子俩四目相对。而后,福哥儿便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他这便相信了,这就是他爹,因笑起来,忙冲他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仰头看着他,叫了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