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新握住车门的手在这一声轻唤中蓦地收紧,数秒后,心跳随之在这短暂的静谧中猝然狂跳起来。
林安目光闪烁,嘴唇微微嚅动着,似有千言万语就要倾泻而出,却在最后一瞬,只微弱又克制地转化为了三个字:对不起。
而后又如释重负地微微一笑,又轻声道:还有也谢谢你。
最后这几个字犹如一记重击,猛然捶落在徐新的心口,迫使他呼吸猛地一滞后,脑中出现了短暂且莫名的混乱。
徐新死死压住骤然在胸腔间翻涌的心潮,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才强自从这突如其来的情绪中抽身出来,却在冷静下来没两分钟后,又忍不住压着嗓子问了句:谢什么?
回答他的,却是连风声都消失了的一片寂静。
徐新这才发觉,这场又急又猛的冬雨,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停了。
他顿了顿,忽然间,像是遽然感应到了什么般,霍地转过了身去。
却见距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广玉兰下,哪里还有什么人影,交错的光线中,只余下一把被安放在树下,正对着自己的黑色伞顶。
而那个几分钟前还固执地站在灯下不愿离去的瘦弱身影,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在不远的路口处缩成了一抹模糊不堪的剪影。
徐新晃了晃神,对着空荡的路面一动不动地看了好半晌,方重新坐回到了车里。
刚被一场夜雨扫荡过的街道,如同刷上了一层新漆的浮雕,在路灯的拂照下幽光闪动,焕然如新,而不时从窗口灌入的凉风,亦将心头乍起的热潮逐渐扑灭,让那徘徊在脑中还未及散去的人影乃至声音,都仿若一场凭空出现,又兀自消逝了的幻觉。
于是连同这晚所发生的一切,也都似乎沦为了一场荒诞诡谲的怪梦,经由第二天的日头的一照,便全数化作了无可捉摸的幻影。
林安没有再出现。
不论是在那葱郁的树下,竹园的门前,还是生机勃勃的怀德路,亦或人声鼎沸的红梅园
所有对方留下过的痕迹,似乎都在日月的轮替中,被一只无形的手快速且无情地抹去。
半个多月过后,陈建良不无遗憾地捎来了那人正式离职的消息。
从递交申请到批准,也就几天的功夫,从来没见教育局效率有这么高过。末了又摇头叹息着:唉,是真可惜,这一个月前x中才刚评出来受欢迎度最高的教师,他带的两个班,百分百的投票率,堪称史无前例,又刚协助策划了开放日。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是想留也没法留啊陈建良在电话里颇为惋惜地感叹着:您是不知道,他们班的学生知道他要走,一个个儿的,前赴后继地都往我办公室里跑,还自发搞了个什么联名的签名信送到了我办公室。葛校长都气笑了,升旗会上亲自上阵,在司令台上把他们班领头的和代班主任点名批评了顿,说他们好好的学习不高,尽在学校里拉帮结派搞个人崇拜,引导不良风气,差点就吃了警告处分。
彼时的徐新正坐在马佳琪的对面,灯光掩映下,对方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碗碟中的汤羹,望着正前方的双眸中盈满了笑意,丝毫不见聊天被中途打断的不悦。
虽然从两人坐下起,几乎所有时间都是自己在没话找话地硬聊,对方偶尔给个回应,也多是浅淡到不足以反映出情绪的笑。但马佳琪毫不在意,在她看来,对方愿意继冬至那晚后,答应跟她出来吃这第二顿饭,就已经是莫大的鼓舞了。
陈建良的声音持续在电话中响起,没有要停的意思。徐新没有打断,只低垂着眼睑,一言不发地静静听着。
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徐媛的名字。一顿,又情绪复杂地补充了句:看得出来,她是最舍不得林老师的一个。
徐新闻言,凝结在桌沿的视线终于动了一动。
陈建良又稍微说了说学校里有关于徐媛的情况,几分钟后,便挂了电话。
马佳琪靠窗边坐着,不露声色地关注着徐新这端的动向,见他结束了通话后,仍兀自沉默地低垂着目光,纹丝不动地盯着手机看着,不由笑盈盈地佯装随意地问道:怎么了?接了通电话就愁眉苦脸的。说着俏皮地一眨眼,下属找你汇报工作啦?
徐新收回游思,抬起头来冲对面淡淡笑了笑。
马佳琪手撑在下巴上,无限惆怅地叹了口气,无奈道:唉,每次我爸我哥他们一接完工作上的电话,尤其是下面人打来的,也都是你这副表情。都说认真工作的男人最帅,要我说,帅倒不一定,最苦命却是真的,整天操心这儿担心那儿的,能有舒坦日子过嘛说罢一笑,还是像我这样,做个闲人最好。
徐新将手机屏幕扣在了桌面上,听罢只又微微笑了一笑。
马佳琪睇了睇对方的脸色,见他始终兴致不高,接完适才那通电话后,就更显得心不在焉,她抿了抿唇,心中有些失落,却也不算太难过,横竖这顿饭也只是自己中午一时兴起无意中约来的,原本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爽快地答应,算是意外之喜。眼下见对方似有心事,便推测或许是公司里遇到了棘手的事,再加上这只是工作日中寻常的午休时段,下午两人也都各自还有工作,便也不再多做打扰,又喝了两口碗里的汤后,主动笑道:好啦,我就不多耽误徐大老板的宝贵时间了,看这一桌子菜该吃的也差不多都吃了,咱们撤吧?
徐新点头,起身将外套穿上,同对方一前一后出了包间。
行至酒店门口时,马大小姐又忽然转过了身,笑意盈然地冲他比了个电话的手势,顺势提出了下一次的邀约,那就周末再联系?
徐新飞速考虑了两秒,没有反对。
马佳琪脸上的笑更明媚了几分,转过身高高兴兴地上了等在路边的车,没一会儿,消失在了被阳光照得发亮的柏油路面上。
徐新站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下,看着对方的车影绝尘而去,又迎着明亮的日头在原地站了会儿,转过身向公司的方向折返。
陈建良的电话,无疑更增添了林安即将再度从他生活中消失的真实感与具体感,同时,也让这半个月来看似平静无波的日子被兀地打破。
结束了下午的工作,假期归来的小王照例将他送回了竹园,并在他临下车前递过去了一张牛皮信封。
徐新接过,撕开封口的刹那,纸袋中似有什么东西略一晃动,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他微微愣住,手一抖,将纸封倒转,一串钥匙滑落下来。
徐新抬起头,向面朝着自己的小王看了过去。
这是您之前在翠芳苑装修的那套房的钥匙,今天上午送完您后那儿的中介叫我去拿的。说是小王主动解释道,说着顿了一顿,看了眼此刻老板脸上的神色,将刚到嘴边的林先生三个字咽了回去,改口道:说是之前的租客退房了,昨天刚办完的手续。
徐新没太多的反应,只安静地对着手中的钥匙串看着,直到掌心原本冰凉的触感转为了温热,才低低嗯了一声。
小王又道:还有我按您的交代托人联系了教部的沈老,带回来了这个,小王犹豫了下,从一边的公文包里又掏出了个密封的档案袋,线圈拆开后,从中抽出了一份个人申请资料的复印件。
徐新伸手接过,目光停在了表格右上角的一张证件照上。
小王轻声道:他从x中辞职的申请批下来后,又紧接着递交了申请支教的报告。目的地j省,赣州市。
小王小心翼翼地汇报着,看着眼前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徐新,心里却不知为何,一时竟有些发虚。
他受老板的吩咐去查这个叫林安的,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起初他还以为这位林先生是与徐新有什么过节,亦或是生意上的对手,是以没无声息地就令自己将人家查了个底儿掉,可就在他以为自家老板终于要动手收拾人家时,却又见徐新又是为对方煞费苦心调动工作,又是偷偷亲自安排住处,便只好临时转变想法,以为两人大概不是宿敌是故友,虽然他也闹不清既然是朋友,为什么徐新在为对方做这些的时候还要刻意去隐藏行迹。
可到现如今,小王却觉得自己再次迷茫了。
林安身上最近发生的事故他多少也听到了些许,照理说,这样的事件的确特殊,也确实难处理了些,但如若徐新真要插手,也没有摆不平的道理,可他老板却对此不但不闻不问,还辗转托人带话,让教局对于对方的离职申请处理从速。
这一举动和落井下石火上浇油有什么区别?
小王在心里连连摇头,啧啧称奇的同时,也再不敢擅自对这段扑朔迷离的关系多加揣测。
通过了吗?申请。望着申请表良久没出声的徐新忽然开口问道。
小王回过神,斟酌着措辞,沉吟片刻后,还原了沈继民的话:只要履历没问题,像这种志愿申请很少有不过的。更别提是像林先生这样经验丰富又意愿强烈的青年教师,平时很少能收到,大多数都是刚毕业不久或者想利用寒暑假的在校生。所以
小王观察着徐新脸上越来越沉冷的神色,一时也摸不透究竟是直接说通过更能让对方高兴些,还是说尚在审查更好。
于是声音也随之越来越小。
好在徐新并没有让他太过为难,阴郁的情绪只泄露了一瞬,下一秒,已悄然收敛了心神,又恢复了以往一贯的冷漠淡然。
被抽出的纸张又利落地从封口被塞回,随后递还到了小王的手上。
处理掉吧。毫无起伏的交代,一顿,又道:以后也不用再继续盯着了。说完,推开车门下了车。
时值六点,夜幕已降临。
走入客厅的时候,徐媛也正巧放了学,经过院子时,蔫头耷脑地冲刚将车停好从车库走出来的小王打了声招呼。
王叔。
小王好久没跟这小祖宗碰面了,他从老家回来后的这些天,整天都跟在徐新身后忙得脚不沾地,于是之前落在身上的每天接送徐媛上下学的任务也被免了,是以时隔大半个月后冷不丁地又和这从前没少折腾自己的小霸王撞见,一时竟生出了股莫名的劫后余生之感。
同时还觉得有点新鲜。
只因这位一向活力四射以混世魔王做派示人的徐大小姐,今晚却给人一种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颓废感。
怎么了这是?小王微笑着问。将钥匙收好,三两步跟上前去,和徐媛一道上了台阶如果徐新结束工作回家的时间恰好撞上饭点,他一般都会留下来一起吃个晚饭。
学校考试了?转念一想,又觉得徐媛不会是为这些事烦恼的凡俗之辈,便又笑了笑,换了个猜测,那就是又被你们那个陈主任给拎出去了?
徐媛却不答,只拉了拉肩上的书包带,无声摇了摇头。
之后蓦地抬起头来,颇有些恶狠狠地瞪着几步开外半掩着的门扉,咬牙切齿地问:我叔回来了?
是。小王恍然大悟,忍不住心底一乐,宽慰道:没事,你叔最近忙得很,吃饭都想着生意上的事,待会儿桌上你别说话,他不会找你麻烦。
谁知一向见徐新如老鼠见猫的徐媛听后,却突然冷笑一声,上前几步砰地一声就把大门一推,下一秒又将书包泄愤似地啪地往玄关的地砖上一扔,甩了鞋就气势汹汹地往里间走了进去。
小王吓了一跳,连忙跟上去,却刚在门口换好鞋,就见客厅里两大一小的三个人正气氛诡异地面面相觑。其中徐新是一如既往的冷静淡然,而闻声从厨房出来的袁姨则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无奈。单只徐媛,一张俏脸上满是杀气,要是给她把刀,小王甚至都怀疑这丫头会毫不犹豫地就朝她正对面端坐着徐新冲过去。
但到底是天性难改,面对向来如同天敌般存在的小叔,徐媛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气焰逐渐在徐新水波不兴的注视下偃旗息鼓,最后只输人不输阵地勉强逞凶叫了一嗓子,袁姨!我不饿!今晚不吃饭!
随后又若有所指地冲徐新的方向看了眼,哼道:就算吃,也不跟某些品行不端只会始乱终弃的人一块儿。
说完便蹬蹬上了楼,紧跟着传来房门被甩上的一声巨响,震得站在一楼已然听呆了的小王跟着抖了抖。
徐新却好似没听见般,在楼上彻底安静下来后,无动于衷地从沙发上站起,径自向餐厅方向走去,在经过一脸尴尬的袁姨时,轻声吩咐了句:开饭。
哎好。袁姨连忙返回了厨房,几分钟后,热气腾腾飘香四溢的几道菜被端了出来。
三个人沉默地围坐一桌,各吃各的,徐新不吭声,小王和袁姨自然也不敢多话,直到晚餐临近结束,席间莫名沉重的气氛才在徐新出去接电话的空隙中缓和了下来。
小王赶紧趁此机会问了问袁姨发生了什么,怎么自己俩礼拜没来,家里的情势就变了个样?
袁姨连连摇头叹气,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悄悄说,自从他请假离开后没两天,徐媛就跟变了个人似地,起初还只是萎靡不振,一回家就把自己锁房间里,谁喊也不出来,发展到上周,突然就升了级,一见着徐新就跟揣了/炸/药/包一样,一天到晚没好脸色不说,讲话也总是夹枪带棒,更奇怪的是,一向对她管教从严的徐新对此竟也不置一词,一忍再忍,任这孩子怎么造次,都不曾动怒过。
真的奇了。
小王和袁姨不约而同地想。
然而正闷闷不乐坐在楼上房间里的徐媛却不这么认为,在她心中,她这通持续了快七八天的火,发得是理直气壮!
徐新不敢接她的茬,完全是因为心虚。
徐媛呆呆地盘膝坐在椅子,想到学校里这些天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眼圈不禁又发起酸来,尤其是当忆起一周前无意在陈建良办公室看到的那抹极速消瘦的熟悉背影时,心头更是百种滋味齐涌而上。
惊讶,疑惑,不安,惶恐,以及在那个令人匪夷所思辗转难眠的猜想被证实后的不可置信和愤怒。
别人或许不知道,再加上事发当晚x中的处理速度够快,而徐新的后续跟上的清理显然也够彻底,但就算照片删的再快,视频录音撤得再悄然无息,对于连对家中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的徐媛来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当时曝光在校园网中的照片里的银灰轿车那辆不是随随便便哪个普通c市市民就能拥有的,却独属于她小叔徐新,且直到此刻也仍停在家中车库某个角落里的车。
徐媛不禁再次联想到了照片中两道挨在一处亲密无间的身影,一个清晰,一个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