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之人见状, 不知何故眼皮一跳,遂出言规劝:别折腾过火了,快些进去罢。
黑衣道人嗤声哼笑, 不以为然。
不过,他也没再刁难,转身牵着链子朝前走。
四周幽暗阴凉, 押送之人只负责将她送到地方,看守则另有其人。
黑衣道人临走前抓了把她的下巴,嘴里啧啧有声,惋惜地说:可惜,这么好的炉鼎,就这样白白浪费了。
身旁人听了这话,担心他冲动闹出事来,便冷声催促他:该走了,尽快回宫向祭司大人复命。
他故意言及大祭司的名号,给黑衣道人提醒。
那道人果然觉得扫兴,暗啐一口,不甘心地起身,跟随此人骂骂咧咧地离去了。
他们身后几步开外,那批头散发的红衣女子却在这时抬了抬头。
她双眼蒙着布条,但一双眼睛好似透过虚空看向那黑衣道人的背影。
已走出数丈远的道人忽觉背脊一寒,不由晃了晃神,稍顿脚步。
身边同行之人觉察异样,问他:怎么不走?
没什么。
他摇了摇头,为方才一瞬不安感到荒谬,遂拂去心头阴霾,迈开步子走到前面。
脚步声远去之后,寂静的长廊恢复原先的寂静,狭长的甬道幽深晦暗。
玉潋心背倚石壁垂首坐着,安安静静,不吵不闹,竟是一副随波逐流任人宰割的认命姿态。
她在这黑暗幽静的环境中独自待了数日,期间竟未再有人出现。
不见天光,不辨日月,时间一长,日子便难以丈量,玉潋心不知道距离她被关押在这里已过了多久,兴许是三五日,也可能更长一些。
昏昏欲睡之时,她忽然听见一阵散乱的脚步声,随即有人闯进地牢,叩住她的双肩,像来时一样又押着她出去。
透过黑色的布条隐约感觉到一丝光亮,他们从地牢中出来,久违的日光将薄薄的温暖散在她身上。
任由这些人推着她走,四周渐渐有了人声,远处传来小心压低的窃窃私语,隐约可从话语中捕捉她的姓名。
她被推上一处高台,锁链牵开她的两臂,将她的身体吊悬于空,只脚尖微微触及地面。
枷锁数日未松,旧伤好了又添新伤,细嫩的手腕处已是一片青紫的勒痕。
有人朝她迎面行来,摘去她脸上的布条。
乍现的天光很是刺眼,玉潋心虚起狭长的眸子,待瞳孔适应了强烈的日芒,这才将眼睑缓缓掀开。
入目所见,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
大祭司一身白袍,负手立在她身前,幽寂的双眼只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遂转了开去,面朝高台之下乌压压的众人。
玉潋心这才得以分心四下观察,很快辨认出来,这是道衍宗的问道台,亦是先前仙宗同盟聚首大会举办之地。
她果然是被道衍宗之人抓来了大璩国都。
问道台下已聚了不少修士,人头攒动,比之仙宗同盟大会多出数倍,玉潋心心中粗略一算,想必该有近千人。
这些人修为高低都有,身上衣袍制式颜色、绣刻纹印都各不相同,想必来自各宗各派,难怪要将她关上好多天。
她像个游街的囚犯,被台下众多仙家道人指指点点。
有人说她生得妩媚妖艳,是一副不祥的祸国殃民之相,又天生地养,无父无母,天生是个没有人性的疯女人。
也有人说有其师方有其徒,因阙清云上梁不正,才教得这样一个无法无天,肆意轻狂的弟子。
台下众多仙人好似街头巷尾的长舌妇,叽叽喳喳,吵闹不休,将那数不清的罪名一股脑地按在她的脑门上,仿佛天下祸乱皆因她师徒二人而起,道衍宗替天.行道,倒是遂了人心,全了大义。
玉潋心勾起嘴角,居高临下地俯瞰台下众生,眼神轻蔑。
她要将这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都刻进识海,终有一日,拔去他们的舌头,砍下他们的首级,最好像阙清云那样,将他们的脑袋悬在山门前,好叫旁人欣赏欣赏他们丑恶的嘴脸。
有人隔空对上她的视线,被她那双阴冷的眸子盯着,竟仿佛被毒蛇的双眼锁住,不由惊出一身冷汗,等反应过来,既后怕,又惊怒,骂声更加宣涌。
直到大祭司朝前行了几步,扬起一条胳膊示意众人稍安勿躁,问道台下此起彼伏的议论声这才消减下去。
此女,乃听澜宗阙清云的弟子玉潋心,也是日前将丹阳殿、云罗宗灭门的罪魁祸首!
大祭司嗓音低沉,其声夹在浑厚的内力之中,自问道台上远远传开。
阙清云大闹同盟大会在前,玉潋心灭门两大仙宗在后,她们师徒二人破坏仙门规矩,手染鲜血,杀人无数,实在天理不容!
浑天道尊长眉抖动,沉声喝道:道衍宗请诸位来此,便是要各位做个见证,今日,老夫将替天.行道,请惊天剑出山,将这妖修斩首示众!
此言一出,台下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声声震耳。
可见这替天.行道之举,真是大快人心。
玉潋心掀了掀眼皮,对台下一众欢呼嗤之以鼻,乌合之众,碍眼得很。
相比往日疯癫,她此刻的平静实在异样,浑天道尊侧首看她,便与其戏谑的目光悄然对上。
只一瞬,玉潋心便转开视线,好似方才只是不经意瞥了他一眼。
浑天道尊皱起眉头,复着人仔细检查她身上的枷锁,切莫叫她中途逃脱。
她仍是浑不在意的模样,待得浑天道人转过身去,却听得身后飘来一线传音:老家伙,打个赌如何?就赌你们今日,能不能杀得了我。
女人勾着嘴角,盈盈然笑着。
见那白袍儒生无动于衷,她非但未觉羞恼,反而眼中笑意更深。
如何能不高兴呢?
道衍宗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将要杀她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请了这么多人前来作证,目的是什么?真就是为了替天.行道么?
说来说去,他们的动机不过是:以她的性命为饵,诱猎物上钩。
至于那猎物,除了阙清云,还有何人?
天下间,找不出第二人如阙清云这般在乎她的性命。
由此可得,阙清云眼下不在道衍宗。
她去了何处,玉潋心不得而知,也并不在乎。
只需知道阙清云如今性命无恙,且脱离了道衍宗的魔爪,便足够她悬了数日的心落回肚子里,忧思尽去,高高兴兴。
若有一坛酒摆在面前,她还能高歌一曲,不醉不归。
也有兴致同这迂腐的老家伙玩笑。
道衍宗并非真的想取她性命,否则也不会处处留手。
如此明显的请君入瓮之计,以阙清云之聪慧,绝难上钩。
玉潋心愉快地勾起唇角。
原先还想着,既然道衍宗大费心思将她抓了来,或许她能借此机会见到阙清云,故而不吵不闹,乖乖配合,不过如今看来,已毫无必要了。
望着台下乌泱泱的看客,以及浑天道尊手里那把锋芒毕露的灵剑,玉潋心满脸不屑地撇了撇嘴。
众目睽睽之下,浑天道尊手中高举惊天剑,将要行刑。
玉潋心眼中锋芒一闪,心中暗做准备。
区区镇灵符,镇得住她,却镇不住魂骸。
当今唯一的破局之法,便是将肉身暂时交给镜虚和饕餮,让它们大闹一场,再带她离去。
正待她闭上双眼,屏住呼吸之时,忽听得台下一片震耳喧嚣。
几道黑影腾身跃起,瞬间破开问道台上森严的防守,闪电般飞蹿而来,直扑惊天剑下的玉潋心。
变故来得突然,玉潋心眉角急跳,陡然瞪大双眼。
腥风扑面,两道铁索倏然而断。
竟然真有人来法场劫囚?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说回合制的就离谱!
第80章
倾天剑只劈下一半就被人阻截, 出手的是个黑衣蒙面的高手,其修为深不可测, 短暂交锋竟能与浑天道尊打个平手。
双方都是跺一跺脚就震动一方的大人物,无形的气浪转瞬间蔓延百丈,问道台下众修苦受池鱼之殃。
玉潋心被余波扫中,身子像被风卷动的柳絮,轻飘飘地扬起。
断裂的铁索也被劲风弹开,哐啷啷落于她身侧。
镇灵符在外力冲击之下被毁大半,玉潋心手腕一松, 丹田中被镇压的灵气重新活络, 充斥与四肢百骸,她手腕处的淤青亦很快伤复。
内力一震,镣铐应声而碎,同时她双脚轻盈落地, 枷锁剥落,一身轻松。
可她抬眼四顾之时,并未在人群中探到阙清云的气息。
一名黑衣人行过玉潋心身侧, 步伐稍顿,传音她道:且随我来。
玉潋心眼珠一转,扫了眼乱做一团的问道台, 及台下乌泱泱的众人, 并未犹豫,立即跟了上去。
但他们没走几步便被人拦了下来,来人也是一身黑衣, 袖口处以银丝绣制出古怪的花纹,其佩刀上也有道衍宗的标识。
道衍宗服饰统一,光凭衣着难辨身份, 但玉潋心却认得他。
前几日她在被押送的途中,虽然双眼不能视物,却是让饕餮好好记下了此人的气息。
那人此刻脸色灰暗,眼中凶光闪烁,看样子是不愿放玉潋心走。
玉潋心扬起嘴角,在身旁黑衣人动手之前便冲了出去。
正愁这一走便难寻机会报仇,此人却主动送上门来,如此一心求死,这颗人头,她实在却之不恭。
那黑衣道人没曾想玉潋心不设法躲开他,竟还赶着趟与他交手,顿时暗笑一声愚蠢。
纵使机缘逆天,年纪轻轻修得这般境界又如何?
到底是毛没长齐的小丫头,行事冲动,这般境况不想着逃命,还敢恋战!
没有与实力相匹配的战斗经验,那一身修为便都是花架子,在同等修为的前辈面前,只有挨打的份!
黑衣道人按住刀柄,掀起嘴角冷声笑道:阙清云是不是没有教过你,逃命的时候,莫要分心!
话音未落,他便眼瞳一缩,玉潋心竟从他眼前凭空消失了!
不是消失
是速度太快,竟超过了他肉眼可辨的极限!
心中陡然蹿起心惊肉跳之感,黑衣道人脸色大变。
兀自强压心头激涌的不安,他手忙脚乱,欲拔刀出鞘,可刀锋只抽出一半,便被一截青藤卷住手腕,又将那刀口按了回去。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提吾师姓名?幽诡之声响在耳畔,玉潋心并指成剑,气刃瞬间割断他的脖颈。
霎时间,鲜血四溅,那颗染血的脑袋咕噜噜滚出老远。
那前来接应玉潋心的黑衣高手目睹此景,嘴角略略发颤,心中忽然生疑,并无端浮现猜想,想必就算无人救援,玉潋心也不会真的束手待毙。
并未恋战,玉潋心足尖一旋便至此人身前,姿态从容地拂开耳侧鬓发,理所当然地开口:还不走吗?
黑衣人不由多看她一眼,却并未多言,只撇开脸去,朝问道台外飞蹿。
玉潋心挑了挑眉,遂迈步跟了上去。
炎承钺,你好大的胆子!眼睁睁看着玉潋心逃走,浑天道尊震怒地挥开眼前截道之人,断喝道,多年前的手下败将,竟还敢来坏老夫的事!
自天地灵气日渐消减,这世上突破洞虚境的高手屈指可数,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彼此都了解对方的招数,辅一交手,浑天道尊便认出了此人身份。
大璩帝师炎承钺,百余年前便败在他手下,养伤许久再度出山,竟是来法场劫囚的。
黑袍人对这厉声斥责无动于衷,目的已然达成,他便飞身后退,带领一众下属离开道衍宗,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道衍宗众还欲再追,却听得身后喝声如雷:不必追了!
炎承钺会出现在道衍宗,十有八.九乃帝君授意,既敢劫囚,必是做了完全的准备,就算追出去,也很难将人寻回来。
众修纷纷停步,见得浑天道尊脸上阴云密布,皆垂下头去,不敢触他的霉头。
袖中拳头握得咔吧作响,面上却还要故作从容。
眼神阴晴不定,浑天道尊咬着牙沉默半晌,方冷哼一声:好得很!
亡国之君,做事竟如此不顾后果?
玉潋心跟着劫囚的黑衣人离开道衍宗,甩开身后跟来的道衍宗眼线,一路向东。
途中,他们转入一条隐僻的街道,穿进织布的作坊。
弯来绕去,及至庭院角落的矮树旁。
树后设有假山,黑衣人在假山坑凹之处一摸,听得咔咔机扩之声,那假山竟挪了位置,底下显出一条暗道来。
快走!进去!黑衣人出声催促。
玉潋心扬眉,瞥向黑洞洞的地道,也不问要去哪儿,依言钻了进去。
假山又在身后合上,玉潋心斜眸一扫,突然发难,并起两指点中黑衣人的喉头,将对方抵在甬道侧壁之上。
黑衣人显然未料此举,猝不及防之下眨眼就被玉潋心擒拿。
谁派你们来的?
玉潋心眼底藏着冰冷的杀意,倘使此人不老实回答,就算他们救了她的性命,她也不会老老实实听话地跟着他们走。
谁知道出了狼窝,是不是又进虎穴?
其人微瞪着眼,冷面之上略有惊怒之色,未立即开口回答。
玉潋心瞧着此人眼型秀气,像个女子,便顺手摘下她的面罩。
面罩之下果然是张女子秀气的脸庞,虽非绝色容貌,五官倒也清秀,看着顺眼。
是谁派你们来的?
她又问了一遍,不过这一次稍压低了声音。
倘若这是个男人,玉潋心绝无耐心问第二遍,不过既是女子,她自得怜香惜玉一些。
黑衣女子总算回过神来,眼神颇为恼怒:你跟来便是,问那么多做什么?我们既救你性命,难不成还能害你?
辛辛苦苦救了人还被反咬一口,任谁也难以保持冷静。
先前在外边时没听清,此时方能分辨,其声虽刻意压低,却仍清细,是女子无疑。
那可说不准。玉潋心脸上盈盈笑着,扣在对方喉骨处的两指却分毫不松,倘使不回答我的问题,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黑衣女子额角隐现青筋,可见其心中愠怒。
但玉潋心向来不怕惹人生气,连阙清云她都敢招惹戏弄,何况一个根本打不过她的陌生女子?
两人对峙片刻,终是女子气势弱了一头,又担心身后有人追来坏了大事,方不得已开口:我们是宫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