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你祖母当年还沾沾自喜,以为是祖上积福赚了大头,哪想到是阴沟里翻了跟头。
家丑不可外扬,裴星并不想听二娘如何,自从知道卖他这主意是二娘提及后,他头号怨恨的便是这位平日里待他们不亲不远的二娘,如今更是令人不齿。
至于祖母,她一向瞧不上他这个哥儿,他与对方并不亲近,如今早已埋入黄土,不愿去说一位已世之人的是非。
那我父亲?
这人识趣地收起偏离的话题,重回正轨。
你父亲原本被打后也只是受了些外伤,听闻这事儿那还了得?咳血后是彻底一病不起。
你大哥知道这事儿后难以接受这事实,整日借酒浇愁,人在酒馆到现在还没醒。至于你二哥,分家后搬离松阳村,不知去向。
这事发生在昨夜,如今你二娘被关在祠堂等候查清事实真相,是被休还是被浸猪笼还未知。
如今家中只剩你弟弟照顾着你父亲,说你父亲念叨你,托我来给你捎个信。
陆一鸣见裴星垂下眼,手捏着他的衣袖,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说他本人并不想裴星去接触这档子事,惹了一身腥不说还得重温伤心事,但如果夫郎放不下他父亲,他也会支持。
这件事情终究是一个过不去的坎,是绕是填,全依他自己,旁人开解不了,连他也不行。
作为丈夫,在他冲锋时做他的后盾,在他委屈时做他的依靠,便是他的职责,不该以自己的身份去强求对方。
想去探望你父亲吗?
面前的人迟疑片刻,抬起一双清澈的眼,坚定地朝他点头:想,夫君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好。陆一鸣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慰,这份坦荡,他很喜欢。
同陆父陆母简单说明后,两人裹上披风出门。
雪地并不好走,陆一鸣牵着裴星的手,一点点往松阳村走。
夫君,我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
听对方突然开口,陆一鸣略微惊讶,这是小星星头一回朝他敞开心扉,以往小星星遇到委屈的事,他都是一个人闷在心里,独自承受,暗自神伤,从没想过找人分担。
有时难以控制,便会找他庇护,在他怀里哭泣,找安全感,但这其实是一种自我逃避的行为。
他愿意分担对方的怒和哀,而不是只获得对方的喜和乐,他时常告诉自己夫郎还小,不懂得如何表达,他愿意等,等对方长大。
如今这样的转变他很高兴,说明对方对他从依赖转变为信任,不再只是将他当作逃避所,是把他当作真正信赖的人。
他的小夫郎朝着更好的方向在慢慢成长。
作为子女,父亲将你卖给陆家,小星便已经报了养育之恩,无需愧疚。
我的小星星做什么夫君都会支持,放心大胆地顺着自己的心走,好吗?
裴星没有说话,他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人,趁人没注意,靠近陆一鸣,偷偷将手伸出披风外,握住大掌,又松开,改为五指相扣。
夫君的手好温暖,同他的人一样。
再次见到裴父,宛若隔着沧海桑田。
原本生龙活虎的人安安静静躺在病床上,哪还有精神焕发的模样,这会儿在床上脸色苍白,萎靡不振。
裴星怨父亲,但见到这人形容枯槁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心疼,月余未见,变化竟如此之大,他险些不敢认。
他抿着嘴,朝着床上轻唤一声:阿父。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一下时间已经一点多了,那就祝各位友友中秋快乐呀!
(题外话,鲜肉月饼yy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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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那深陷的双眼缓缓睁开树皮似的帘目, 有些惊喜,被褥上的一双手爬满虬枝般的血管,被唤的人轻抬手臂招呼裴星。
阿星, 你怎么来了?
从前如若阿父这般唤自己, 他便会焦急万分,握着阿父的手安慰他,天真的说着阿星呼呼,病痛走走。
有时生病时阿父情绪不佳, 脾气冲, 还会嗤笑一声,挥开自己的手, 骂他愚蠢, 但他都知道这只是父亲一时心情不佳,大夫说生病时便要依着他, 气撒了好得快。
如今见阿父又招他过去,他却止住脚步,并不想上前,一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孔,他就忍不住想起当日那刺人的话。
裴父见人站在窗前并未因此靠近, 失望地将手垂下。
父子间没有哪一次像这样沉默不语,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三哥。裴聪怯生生朝着裴星唤道, 十三岁的男娃看着比十三岁的女娃还不知所措。
慌张、焦急、欣喜在他的脸上一目了然。
不待裴星反应过来, 裴聪双膝跪地, 额头全部磕在泥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三哥,你救救阿父和阿娘吧。
裴星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 后退一步,然而对方却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再次抬起沾满泥泞的脸朝着地面砸下去。
我求求你了,三哥。
裴聪是幺儿,以前家里有三个汉子顶着,他除了需要做些体力活外,无需担忧其他的事宜。
这样的日子他以为会持续到他成年,然而万事万物不可能一尘不变,一朝分崩离析,父亲病倒,大哥沉迷酒醉,二哥不知去向,阿娘还在祠堂生死未卜,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家伺候阿父。
从没顶过事的他,一下子慌了神,宛如无头苍蝇,不知该怎么办,电闪火石之间他第一想到的便是外嫁的三哥,想到平日里最是照顾他们的人,绝对不会对父亲不管不顾。
阿聪,咳咳,裴父在床上剧烈咳嗽两声,支起上半身,不是告诉你不要去劳烦你三哥吗?
然而裴聪执拗地磕着响头,嘴里不停喊着:三哥,救救阿父和阿娘吧!
阿娘与阿父如此恩爱,不可能会做出这番行为,定是舅舅和赌坊的人污蔑阿娘,见不得别人的好。
少年人的心思单纯,不会去想复杂的恩怨纠葛,只会信任最亲近的人。
只要、只要三哥替家里还上钱,定能让这个家重归于好。
村里传遍了,哥夫一张图纸能卖一百多两,赌坊说不收利息,只要将这一百两填上便不再追究,如若哥夫愿意卖一张图纸,这事即可迎刃而解。
想到这,他微微偏过头朝着陆一鸣的方向,磕头求助:哥夫,哥夫你帮帮忙吧,一百两对你来说轻而易举,求求你了。
陆一鸣无动于衷,末世还有人拿出大量脑晶求他饶命的,他眼睛都没眨。
古人都是这般天真吗?这个小弟弟是凭什么认为他会无私奉献,只要磕几个头就能拿出这一百两来。
他没帮小星星断亲已经很仁慈了。
裴星直视对方的眼睛,试图与他讲道理:阿聪,这是徐大欠下的赌债,冤有头债有主,该他来还,陆家并不欠裴家什么的。
裴聪只是愣了一秒,既而继续磕头,那沾满泥土的额头上逐渐染上点点红腥,不知该说他单纯还是单蠢。
三哥、哥夫,求求你们救救阿父和阿娘!
室内的空气有些凝固,只剩下裴聪的磕头声,裴星拽着陆一鸣的手收紧,撇过头。
这幅场景,不知道的还以为陆家将裴家怎么了。
裴父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对着裴聪大声呵斥:阿聪!不要再提那个贱人!
这声饱含愤怒的怒吼为裴聪的举动按上了暂停键,他想要为娘亲反驳,但见裴父因此气的胸口起伏不定的模样,将话吞入腹中,起身拍拍他的后背,让他舒口气。
裴父颤抖着手向裴星招呼:阿星,是爹对不起你和你阿爹。
这一声道歉太迟,裴星眼眶虽有些红润,但并非原谅父亲所致,而是替阿爹不值:阿父打算如何对待二娘?
二娘如今被关在祠堂,瞧裴父的姿态,像是已经确认了些什么。
别说裴聪,他听闻这事儿的时候也深深的不解。
裴父这次没有再暴怒,而是睁着无神的眼睛,并没回答他的问题:我老了。
裴星的眼神一暗,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说完转头问起另一件事:你阿爹,最近可好?
阿爹很好。
阿星,裴父咳嗽几声,看着裴星认真道,你能否替我向你阿爹捎几句话?
裴星能够猜想到父亲的话外音,无非是想让阿爹回到他的身边,他有些失望又有些生气,他与阿爹最亲,脾气自然也最像。
二十几年夫夫,如果阿爹真的不是攒足了失望,断然不会这般离开。
别看阿爹性子软实则刚烈的很,一旦认定了某件事,便不会再回头,和离这件事也是。
他拒绝当传话人:阿爹如今日子过得美满,并不想再重蹈覆辙。
裴父似是不相信这番话,阿清是爱他的,不会听闻他身子不适而不管他,只要阿星将话传到,阿清一定会来。
他有些固执地说:阿星,你说阿父知道错了,现在生病了,想见他一面
当初徐二娘针对阿爹时,父亲不曾为阿爹辩驳过一句,如今这般假装深情又是惺惺作态给谁看?
裴星打断裴父的话:我今日来是听闻阿父重病床前,前来探望,如若父亲好些了,那我便放心回去,如若父亲觉得难受万分,我去给父亲找个大夫来。
阿星裴父还沉浸在自我感动中,我知道你还在怨我当年将你卖给陆家,但当年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实在是饥荒闹人,没有办法的办法,总不能让一大家子跟着你一起饿死吧?况且陆家并未亏待你,我这也算给你找了一门好亲事。
什么叫跟着他一起饿死?
他活又少干吗?每天起早贪黑,为的就是证明自己是家中有用之人。
饥荒那时候饭也只有一天一顿,有时候两天一顿,每天省吃俭用,为的就是怕自己拖累一家人,害怕自己被卖,结果父亲竟认为这是做了一件善事。
在父亲眼里,哥儿和女儿便是用来卖钱的?
明明小时候,父亲对他这般疼爱,怎会变化如此之大,当真是钱财熏人心吗?
幸好遇到夫君,如果
他忍不住颤抖,随后再也抑制不住积聚已久的愤怒:原来阿父是如此看待这事的,那如果当年买我的人家不是陆家,而是像徐大一样的人家呢?
我是否要像村尾那家的平哥儿一样,给人当牛做马,最后因为害怕被卖入窑子而跳河自杀,死后还要落得个水性杨花的名号?
还是像栗哥儿一样,一斗米送进了那地痞无赖家,打死了还能当做口粮来解决饥荒?
裴星真的是气急了,因为身旁有着人撑腰,大胆地将曾经不敢说的恐惧倾倒出,就连刚懂事不久的裴聪听闻这些也吓得直打哆嗦。
夫郎的话咄咄逼人,从来没和人争吵过的人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出一句,只会将自己的委屈尽数抖露出来,一想到夫郎曾经如此害怕,陆一鸣只感觉无边的心疼。
他感觉裴星握着他的手有些紧,悄悄用大拇指安抚他的不安,仿佛在说已经过去了。
裴星渐渐平复,见裴父半躺在床上仍觉得自己没错时,他真的心寒。
这些委屈对父亲来说并不重要,他也不会因此而觉得愧疚,反倒是觉得自己嫁了个好人家,能挣更多钱给裴家。
阿父,其实早就想将我卖掉吧?他问出一直以来想问的话,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裴父。
一语道出了裴父的心思,对方声音陡然拔高,颇有些恼羞成怒:裴星!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裴星没有错过他的每一个反应,父亲每次都是这样,心虚便会有这番举动,仿佛能通过这种方式震慑,让对方相信他的话,但其实不知,这反倒是一种撒谎的表现。
裴星呼吸一滞,之前只不过是猜想,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的脸色比哭还难看,父亲一直都没变,想的永远只是他自己,那今日这事是否也是父亲默许裴聪做的?
断亲吧。陆一鸣对着裴父说道,这事不能裴星亲自说,倒是名义上买了裴星的陆一鸣有这个资格。
古代十分注重廉孝,就算是分家和断亲也得是长辈来开这口,但裴星不一样,当年裴星嫁过来时,算是半买半娶,有找两村的里正见证,陆父与裴父签了卖身契,只不过是按照婚礼的习俗将人娶回去。
这事裴星被蒙在鼓里,陆一鸣也是冬至重新拜了堂后被告知。
买人前两家人家并不熟悉,自然要进行书面保证,陆父陆母也得留个心眼,万一儿子当年在边境没回来,人跑了怎么办?
后来陆父陆母见裴星乖巧,当做自己的哥儿来养,根本不会主动提这件伤心事,裴星自然而然的以为这不过是嫁了人,改了户籍,并非真正意义上官府盖章的买卖。
其实,那纸契约按下手印时,裴星便已经与裴家断了关系。
裴父早已忘记那纸契约,当日陆一鸣能够回门,这就说明是认可这桩婚事的,怎么能说是卖人呢?
况且他也不想失去陆家这一助力,他有些着急地说道:贤婿说笑了,这无缘无故,为何要断亲?
陆一鸣见裴星虽有些震惊他提出的事,但并未反驳,甚至有些理解阿爹当时是抱着怎样失望的心情提出和离的话语。
岳父,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唤这一声,谢谢你将小星带到这个世上,将他养大,带到我的面前。
小星从没说过您一句不好的话,甚至可以说一直将您当成好父亲的标杆,但是就这两次的接触看,我并未见您有他说的那般好,反倒是一直让我的夫郎受委屈。
如若你真心待小星,我们陆家自然当那一张纸不存在,裴家一直会是小星的娘家,陆一鸣紧扣裴星的手,但如果只是将小星当做是聚宝盆,那这样的娘家不要也罢。
裴父显然想起自己按下手印的纸,这会儿哪还有理直气壮的反应:贤婿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将阿星当做聚宝盆呢,阿星他是我的小哥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