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太夫人哑然半晌,手置于他头顶,缓缓叹了口气。
“为娘怎么可能不希望?你虽有个好儿子,可他已长大成人,马上要娶妻生子,你身边就连个陪伴的人都没有。”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她这些日子看关潜忙乎萧屹的婚事,心中悲喜交加。她何尝不想替关潜操持婚事,何尝不怕他以后成了个孤零零的小老头?
可她好不容易花十来年时间接受了关潜终身不娶,现在他却来了这么一出。
云太夫人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去大报恩寺求签。
她给家中子孙都求到上上吉的签。难能可贵的是,那些签语不仅吉祥,还异常贴合各人。
唯有关潜的是一张“红鸾星动,正缘桃花”。
还桃花?
他又不是桃树,分明是铁树。
既然深知儿子誓言,她便甚至没把那张签给关潜,想着不过是让他徒增烦忧,让母子间徒增嫌隙。
难道他真的铁树开花?
可这已经不是铁树开花,这是铁树直接爆炸了。
未免太过妖异。
“那你也不能随便找个人——”
随便?
哪里是随便?
关潜握紧拳头,沉沉闭目。
一切都始于一个突然跑进他视线的慌张身影。
那条林道幽窄,遍植高大的苍柏,在午后也没透进太多光亮。
那个身影似被人追赶着越跑越近,隐约可见衣衫单薄、鬓发散落,是个年轻的娘子。
关潜干脆地拎着仆从躲闪到树上。
他立誓不娶,可恨可悲的是偏有人不信。
这些年来他没少被各种下作手段设计,遇到这种情况向来作壁上观。
说是“观”,他其实看都懒得看地面一眼。
栖在浓绿树冠间,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染了白霜的柏枝。
凌乱的脚步声愈近。
然后,他听见一声“二郎”。
陌生的声音,却是熟悉的语调。
和他梦里无数次听到的一样。
之后她又说了什么,他回了什么,关潜都不记得了。
只知道回过神来时,自己已在马上,已在呼啸寒风中,万物正向后飞速退去。
唯有怀里的人温暖而柔软,热泪湿透他的衣衫。她正焦急地、凄惘地把那些唯有两心知的誓言和往事,一桩桩一件件说给他听。
如果不是掌心残留的触感,他几乎以为自己仍置身梦中。
只是现在没有时间让他恍惚,眼见母亲态度似有松动,关潜乘胜追击,“您再听我好好说说,我们从长计议,可好?”
脾气最倔最硬的儿子,此时露出前所未有的恳求之态。
母子相知,切切在心。
先头的错愕一旦平息,冷静下来的云太夫人便真切感受到他的决意。
可他自己再怎么决定也不好使,云太夫人狐疑,“人家小娘子能愿意?”
那可怜的小娘子娇娇小小一团,绝不到双十年华。且双目通红,满脸泪湿,一看就是受了天大委屈。
而关潜,就那么严丝合缝地把人家嵌在怀里,云太夫人上去打他,他都不撒手。
那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这个不近女色的儿子被色中饿鬼附身了。
当时的画面显得关潜太过禽兽,所以直到现在,母亲看他的眼神也如刀子一样,关潜尴尬地摸摸鼻子,“她愿意。”
连借口都有现成的,“她正是因为拒绝家里的婚事才被软禁,只等着年后被嫁给病秧子冲喜。我救了她,她便说愿意以身相许。”
云太夫人轻嗤,“呸,你说愿意就愿意?”
他现在倒是能说会道了,五郎来之前他可是一言不发,明显是知道有孙儿在场,她不好发作,多少要给他留几分面子。
云太夫人至今还不知那小娘子名字年纪,是谁家的女儿。
“二郎,等一下咱们就将那小娘子送回她家去。”
“娘——”
“闭嘴,你既然让为娘帮你,就得听我话。今日虽事出从急,你也太过冲动。名不正言不顺,现在多少人盯着你?好在你还知道遮羞没让人看见……”
云太夫人沉吟道:“人必须先送回去,而后徐徐图之。幸亏今日府里有马车去了寺里,回头就说是我去上香遇到的,合眼缘,带回府里坐了会儿。我看那小娘子衣料极佳,想来家中也是有头有脸的。咱们这样的话说出去,她家里必然察觉其意,不会再逼她嫁人。”
失而复得,关潜一刻也不想放手。
况且……想起那家人的做派,这无异于纵羊重入虎口。
此招有些险。
他这一丝犹豫轻易被母亲看穿,“你觉得,你比不上她要嫁的病秧子?”
“不是!”
云太夫人看着如临大敌的儿子,今日第一次乐了出来。
十多年来,关潜额间总压着一份沉重愁绪,此时不知怎的,倒是又有了当年窜房上树的少年意气。
她自是真心希望他能找到合意的娘子,保证道:“与对方家里周旋便交由为娘去做,若是你二人真有缘分,为娘定帮你促成这段因缘。”
母亲言至于此,关潜还有什么好说?
只能再顿首叩谢。
云太夫人想着那小娘子看起来受到了惊吓,现正在她院里梳洗。得找人安抚一番,再探听些虚实。
至于人选,她直接无视了拼命请愿的关潜,说要找一位女眷。
关潜忽开口:“就让谣儿去罢?”
云太夫人觉得在理。
谁让这信国公府历来人丁不旺,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人。她亲自出马,未免太过显眼。关筝年岁小又娇怯,难以打点这荒唐事。
想来想去,确实是进退有度的关鹤谣最合适,左右她早晚也要知道。
她与奎嬷嬷交代几句,最后有气无力骂了关潜几句,找夫君的牌位诉苦去了。
奎嬷嬷也快步离开。
明净的偏厅中便只剩关潜,以及一个全程划水、不知所措的萧屹。
这样劲爆的议题,他完全插不上话。
此时尘埃已定,方犹疑着开口,“义父,这——”
“你的婚期恐怕要拖一拖。”关潜拍拍他的肩膀,“自然是为父要先成亲。”
萧屹:“……”
如果义父能寻得眷侣,拖一拖婚期他虽然心疼,可也没有异议。
他只是没想到关潜真的这么看重那一位。
若说一见钟情的威力,萧屹自己就是个绝佳例子,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可是,关潜和他到底不同,前者心中有爱慕多年的魏娘子,难道这么轻易就忘了吗?
关潜又绝不是见异思迁之人,多年来身边莺莺燕燕无数,他视若无睹。
萧屹一时有些迷惘。
如同云太夫人能轻易看穿关潜,关潜也能轻易看穿萧屹,来自阅历和辈分的单方面压制着实玄妙。
关潜便推起萧屹的轮椅,“走,带你去见见你义母。”
萧屹试图阻止,“可婆婆不让您过去,已经叫阿鸢过去了。”
“正是因为谣儿过去了,我们才得过去。”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萧屹诧异地扭头。
他是第一次见义父这个样子。
被祖母责骂时是羞愧的,向祖母陈情时是悲切的……可是其实,他的眼中一直带着笑意。
像是眼瞳最深处的灯盏被点亮,照得整个人容光焕发。
此时,他也是笑容满面地看着萧屹,而后,问出了一个让他瞠目结舌的问题——
“松澜,你相信……借尸还魂吗?”
*——*——*
“太夫人交代将人好好安抚一番,最好能再问出些东西。家世倒不重要,您主要看她品行是否端正,待人接物如何——”
关鹤谣边往太夫人的荣禧院走,边听着奎嬷嬷的叮嘱。
奎嬷嬷找来时,她正和小九享受美好的下午茶时光。
小蛋糕配热红茶是下午茶,大肘子配蹄花汤自然也可以是下午茶。
只是现在听了奎嬷嬷的话,吃饱喝足的惬意便被一种无言的苦涩取代。
她感慨不已。
正因她知道云太夫人对自己看重如家人,便知道让她去作陪的——这一位关将军带回来的小娘子绝非常人。
她无权苛责关潜,更无权干涉他的选择,可仍难免为魏娘子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