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阎君捧起生死簿翻了一会:“快了。都快死了。”
……
扶苏有些茫然的站在这里,眼前是高大威严的殿堂,如秦王宫一般,只是风格不大相同。一样高大巍峨,一样有披甲执戟的侍卫在门口守卫。
他想了想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呃,陛下的旨意,命自己自杀。
然后我就乖乖的自杀了。
“这里是陛下在阴间的宫殿么?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他最后一句话无意识的呢喃出来,旁边的侍卫答道:“这是阎君的宫殿,扶苏公子,你……真,真听话。”让你自杀你就自杀啊我的妈呀。
扶苏没有说什么,只是很温和的笑了笑,脸上的泪痕已经被风吹干。他仍然笔直的站在原地,安安静静的等待着。
阎君们偷眼向外看,扶苏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材高大健壮,头戴小冠,身穿一件褐黄色镶黑边的常服。
他的相貌和父亲有些相似,只是更加白皙,眉目也更柔和一些,身上有一种刚毅勇武的气质,和他父亲的威严阴郁大为不同。人以类聚,他能和蒙恬交好,自然不只是一个听话的乖孩子。
“谁说他听话了?他不是一直和嬴政政见不合么?嬴政不是因为他威胁到自己的权力才把他外放做监军么?”
“军权都给他了,还能说是提防?”
“啧啧,你忘了晋献公把太子申生放逐出外,举国臣民就都知道他要废太子。这样的乖孩子拿到军权也没有用,有些人即使不学无术也敢谋反,有些人即使誉满天下手握兵权,也不敢谋反。嬴政看人很准。”
“对喔,统一六国之后更需要文臣,重心就在始皇帝身边。”
“想起来啦?你想啊,嬴政病重的时候把蒙毅这个长公子派的亲信重臣派了出去。蒙毅可比赵高李斯更强有力。”
白发阎君打断这些年轻人:“行了别猜了,一会派人去问嬴政怎么想的好不好?咱们又不是凡人,干嘛瞎猜。”
年轻的阎君们嘀嘀咕咕的说,瞎猜多好玩啊。
对于嬴政的妃妾和儿女,谁先死就问谁愿不愿意留下来。
扶苏沉默了一会:“陛下命扶苏自杀的诏书中,申斥了扶苏的诸多罪状……诸位陛下,扶苏希望能面见我父。倘若父亲要我留下来,我愿意留下,倘若父亲不想再见我,扶苏不愿意惹怒他。”
他心里很不好受。假若诏书中命令自己陪葬,那是父亲舍不得离开自己,那还算不坏。
可是诏书中说的…太…太叫人伤心了。那倒很像父亲的真心话。扶苏知道父亲一直都对自己反对他的政策很不满意,可是父亲从未那样直白的申斥自己意图推翻秦律,推翻父亲的毕生心血。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一旦有机会继位,要大刀阔斧的革除一切。
阎君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叹了口气,写了出入镇子的符纸派人送他过去。
……
嬴政正在挥汗如雨的伐木,他足足的砍够了一百颗树干,小腿粗细,三米长。应该是够了。他觉得自己需要绳子,但是……绳子是怎么做的?陪葬品里没有麻绳。
他把木料四根一组或五根一组的抱着、扛着,运回自己的宅基地。挖了坑,把陪葬的青铜尺子拿过来,每隔一尺埋一颗木头做房屋雏形。
作为统一度量衡的皇帝,他美滋滋的把各种称量重量和尺寸的工具都陪葬了,原本是为了炫耀功绩,没想到真有用。房屋规划的太大了,这一百颗树干只够围一圈,还不够搭建房顶和填满墙壁。
又将目光对准旁边的竹林,挑又高又大的开始砍。竹竿比木杆轻一些,搭建房顶会容易一些。而且竹筒的截面像是瓦当。啊,美丽的瓦当,写着‘唯天降灵延元万年天下康宁’的瓦当啊。
韩都尉陪着扶苏来到这镇中,先看到用兵马俑组成的围墙,又看到远处那个劳动的身影:“扶苏你看,嬴政就在前方。”
扶苏吃了一惊,陛下万乘之尊富有四海,怎么到了阴间要亲自伐木?
他迟疑刹那,还是快步跑了过去:“陛下”忽然一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嬴政虽然不喜欢周围的安静,却已经习惯了,忽然有人对他说话,倒把他吓了一跳。握着剑转过身来,看到自己的长子就站在自己面前。他大惊,随手把宝剑插在土里,捉住儿子的双肩:“朕之后,是你继位?赵高桥诏命你自杀,你如何应对?”
他心思电转,分析的极快,既然韩都尉说了,只有皇帝才来这里,那你应该也是皇帝。可是你来的这么快……一定不是正常死亡。可是赵高矫诏命你自杀,那么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扶苏抗旨不遵自立为帝,蒙恬率三十万大军辅佐你攻打咸阳,你败了,也死了。
扶苏比他还惊讶:“是,是赵高矫诏?扶苏不知道,奉命自尽了。”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的非常高兴,捉住嬴政的袖子追问:“父亲,您不曾那样看待扶苏?”那些让我痛彻心扉、肝肠寸断的斥骂,并非出自父亲之口!被责令自杀的痛苦远不如那些锥心刺骨的词句更叫人难过,他大哭着自裁,并不是因为自己要死了,而是因为莫大的屈辱和无从申诉的痛苦。
嬴政的心里很不好受,他现在可以真正确定,面前的长子虽然和自己政见不合,却忠诚顺从。扶苏用生命证明了这一点。他心里难过,脸上有些发僵:“没有。你很好。”
扶苏吧嗒吧嗒掉眼泪,从一个健壮儒雅的成年人哭成小哭包:“父亲……死后能知道这件事,扶苏死而无憾。”
第4章 妇好
嬴政木着脸看着他哭,有些僵硬的伸手抚了抚儿子的肩膀,无话可说。
他幼年丧父,没有从父亲身上得到过温暖,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自己的儿女,通常以对待大臣的方式看待他们。用礼法来约束,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很好管。到现在这孩子真情流露,他反倒束手无策了。别说哄啼哭的儿女,就连哭哭唧唧的美人都没哄过——哭就滚到朕看不见的地方哭去。
“朕没想到自己死的这样早,没有立太子。”嬴政尽量温和的解释了一下,又命令道:“别哭了。你既然不是皇帝,他们怎么会送你来这里?骗我来这里时,三令五申的说只有皇帝才能住在这里,不许出入。”说正经事吧,不要做小儿女的姿态。
扶苏擦擦眼泪,捏了捏指头,尽量平复心情。
如实说了自己死后的见闻,阎君们的密议和窃窃私语。
他还没拿准主意:“阎君问扶苏愿不愿意留下来。请陛下明示。”
嬴政不相信这是阎君的关怀体贴,送儿子过来陪伴我?这事一定有其意义。他们的目的何在?“你留下。”这个能文能武素有贤名的儿子是极好的臂助,远比继承皇位的胡亥更有才干,也更健壮,更顺从。他直接去问韩都尉:“扶苏有宅地么?”
韩都尉:“没有。只有皇帝才有。”
“他不是皇帝,怎能来此?”
“阎君怜悯。”
嬴政皱着眉头心说你们把我当什么,可怜的鳏夫么?没有皇后,就要和儿子相依为命?怜悯——令被怜悯者不愉的态度,更何况朕不需要人怜悯。阎君们怜悯我?为什么?
“朕富有四海,工匠皆为朕所有,调一批匠人来为朕修建房屋。”他没有问可以么,而是用一种命令的语气加强力度。
韩都尉沉默了一会:“阎君们宽仁,过去愿意保全任何人的家产。”是哒,军队美女和工匠奴隶是家产的一部分。“可惜商王与周天子不知感激,反而耀武扬威,攻打酆都城。圣人不期循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
聪明人说话不必说透,稍有暗示立刻明白。
嬴政的眼神猛的一变,他的手心甚至微微出汗,沉吟刹那,语态如常:“李斯不会有好下场。赵高与他阴谋篡夺,必要与他相斗。”
韩都尉没有接话:“既然你父子情愿相守,不必回去复命。”他又一次消弭在空气中。
嬴政沉吟了好一会,心中仔细分析现在所知的每一点情报。缓步走了回去,看到扶苏正挽起袖子兢兢业业的砍竹子。他不需要吩咐,主动开始干活,砍下来的竹子也码放整齐,搁在旁边。
“扶苏?”
扶苏先把剑插在土堆上,叉手回答:“陛下?”
“朕告诉韩都尉你愿意留下来。”
扶苏觉得这是父亲希望自己留下来,高高兴兴的答应道:“扶苏的确愿意。”
嬴政觉得他笑的傻呵呵的,一点城府都没有,留下来干活有什么可高兴的?
父子俩抬着一大捆竹子回到宅基地,正门放了两个最漂亮的执戟侍卫,应该有墙壁的地方是一溜普通戈兵,戈兵身后是一溜战车。兵马俑摆放的很紧密,当墙使,其间留出一条路。他不抱什么希望:“扶苏,你懂得怎样盖小房子么?”
“陛下,我略懂一点。昔年蒙恬将军闲来无事,去看士兵搭建军营,我也看了一会。”
他沉默了一会,慢吞吞的说:“在这里不必呼陛下。这里没有皇帝,只有父子。”
扶苏虎目含泪,低声叫了一声:“父亲……”
努力回忆在军营中的见闻,劈开竹竿,一片片的片成竹篾,笨手笨脚的试图编一个筐。“有了筐好装东西,也能去拔茅草。”
“拔草?做什么?占卜?”占卜用几根就够了,没听说你喜欢占卜啊。
“父亲,草能搓绳子,搓出草绳来才好捆扎竹木做墙壁。木匠善用榫卯,儿子虽然看了,却没看会。”他努力的回忆了半天,编竹筐看起来很简单,那篾匠一天能编几十个。
有句古话说得好,一看就会,一做就废。
他还记得是先用长长的竹篾在中心纵横交错的编出一片像席子一样的底儿,四周要留出长长的散着的篾片,然后用一根竹篾转着圈一上一下的把这些散的都串起来,拽紧箍好,就成了一个筐。
看篾匠做这东西的时候很是得心应手,自己上手时,这些篾片好像都有了生命,不仅蹦跳着躲避还抽他的脸。
嬴政以异于常人的聪慧努力理解了这些见所未见的事,上来帮着他压住乱蹦乱跳的竹筐雏形,父子俩齐心协力,慢慢编了一个形如铁锅的圆底大筐。
他已经满意了:“你我可以抬着它。”
父子俩各自拎着短剑,去河边疯狂割草,蹲在河边试了试,的确可以搓绳子,也可以用编三股辫辫的方式编出草绳来,只要不断的续上长长的草重叠着,就能编织出结实的绳子。直径一米五的圆底大筐里堆了两米高的蒲草和芦苇。嬴政在前搭着带路,扶苏在后面看不见道路,跟着没头没脑的一顿瞎走。
把大筐搁在地上,父子俩蹲在地上,开始疯狂搓绳子。怎么说也得有百米的草绳才能缠绕一面墙,先多做些绳子备用。
扶苏搓了一会绳子,蹲着累——鬼并不会累,可是只要他觉得自己累了,就会累——直接席地而坐。忽然心中一动,又抓过两捆芦苇来,仔仔细细的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坐席:“父亲,您坐下歇一会。”
嬴政慢吞吞的做了一件过去从来没做过的事,亲自把席子摆好,坐下。
搓了足够多的绳子,就能把房子的框架搭的更结实,研究着怎么把房顶搭好。
秦王宫的房顶用的自然是榫卯接口,那木头上刻出大小相等的槽子,一个一个叠加安装,咬合的紧如后槽牙。嬴政拿着小木棍在地上画了半天图纸,忽然发现一个问题,这做榫卯结构的木料都是四四方方的,看看空地上堆积的木料,都是圆的啊?那种方形的木料,是削出来的?怎么削的?
父子俩沉默不语的思考建筑学的问题,现在需要鲁班。
远处传来一阵呼喊声。
父子俩抬头一看,远远的看到一位二十岁上下的美貌妇人,浓眉大眼精美干练,身穿单薄衣裳,袖子和裤腿都卷了起来,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和小腿。
这位妇人肩扛一把大钺,高声喊:“嘿!我进不去!”
嬴政站了起来,兴致勃勃走了过去。扶苏连忙丢下草绳跟上:“父亲!头上有草。”后脑勺上挂着一根草叶,不知道为什么。
在那道光线墙内外,三人见了面。
这妇人的脸儿很圆,眼睛又大又明亮,有种坚定锐利爽朗的东西在其中翻滚,刺的人心头一阵阵怪异。
头上高挽发髻,插了三对玉簪,胳膊圆滚滚的很结实,腰肢粗壮,挂着一只婀娜修长的玉凤,健壮不似六国那些随风飘摇的美人儿。
肩上扛的大钺看起来像是斧子,乃是一样礼器,约莫有二十斤重,代表了军权。过去打仗时,统帅要手执大钺站在战车上发号施令。
“想必你是商王后。”周朝可没有这样的女人。
妇好也上下打量他,点点头,毫不客气:“姬延(周赧王)说你祖父灭了周家天下,你爹斩草除根。我原以为不过如此,没想到因为你来,阎君他们夺走我们的陪葬军队。我本能率队驾车来瞧瞧你,现在只好扛着大钺走过来。小子,你干了什么?”
嬴政傲慢的负手而立:“朕统一六国,修造长城……阎君畏惧。”他数了数自己的功勋。
妇好听的目瞪口呆:“竟能不分封诸侯?若不分封,鞭长莫及之处,谁为你治民?”
嬴政得意的笑:“朕修建秦直道,天下相通联,政令通行,再也没有没有鞭长莫及。”
妇好心中有些佩服,又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看他如此骄傲有些不愉,大家都是治理天下的人,你在我面前嘚瑟什么?她往里瞧了瞧:“不请我进去坐坐?”
大秦父子都有些尴尬。
妇好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你出不来吧?你出不来,我进不去!慢慢搓绳子盖房子住吧,我的宫殿就在西南方百里外,有空来做客。哈哈哈哈哈。”
她本想来试探试探这敌人的敌人的情况,没想到不需要。这人或许才略过人,可是阎君早有提防。
她扛着大钺,龙行虎步的走远了。
嬴政沉默了很久,扶苏轻声说:“父亲,您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