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叫邱俊喆的年轻举子,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文章,前半段都还是比较中规中矩的分析,到了中间却笔锋一转,将过去一年与外族的战乱全部归咎于太后身上,文笔之中不乏对太后的辱骂、责怪,最后更是指出太后荒淫,以帝星之说愚弄世人,实为一己私欲,如果任由这件事荒唐下去,大魏江山危矣。
礼部的那些考官阅卷时,被这篇文章中大胆的言论吓了一大跳。如果这份考卷被太后看到,太后肯定是要生气的。
但太后如今这种情况,要是一不小心身体气出什么毛病,他们岂不是要担责?
犹豫来犹豫去,礼部考功员外郎先去请教了礼部侍郎的意思,然后礼部侍郎又往上传,不知怎么,一来二去的,就传到了闵相公耳朵里。
皇帝年幼或体弱不能亲政时,由太后代为掌权在大魏史上已有诸多先例。过去几年,当今太后执政也没做出什么特别惹天下文人众怒的事,因此这些年在民间威望稳步上升。
除了上次叛乱的安王、吴王是别有用心,指责太后大肆揽权之外,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有文人这般辱骂太后。
而且这个邱俊喆还是国子监太学的学生。
他敢把这种话毫不留情地写在考卷中,足以证明,这种声音已经不是一点点了。
闵相公一手拿着那份考卷,眉头微皱着说:“这种东西还不赶紧烧掉,留着做什么?至于那个举子,不录就是了。”
礼部侍郎正要躬身应是,太后从一侧走了过来,瞧见闵相公手里的东西,眉梢微挑:“这是什么?”
闵相公连忙躬身行礼:“参见太后娘娘,这不过是臣随手记录的一些东西。”
“我都看见了,是今年春闱的一篇策论,”郑嘉禾伸出了手,“什么东西让闵公这么宝贵?拿来吧。”
闵相公犹豫片刻,只好硬着头皮把东西递了上去。
郑嘉禾一页页翻过去,一开始还面色平静,看到中间时,她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然后她面色无波,安安稳稳地把这篇策论还给了闵相公。
闵相公道:“此人是国子监太学的学生,他父亲是陇州司马……”
他简单把这人的情况介绍了一遍,然后不确定地问:“娘娘预备如何处置?”
郑嘉禾睨他一眼,淡淡反问:“对皇帝不敬,该如何处置?”
第90章 交代 滚出去。
闵相公神色一凛。
其实这个举子骂的是太后, 当然不是皇帝。但太后如今正孕育帝星,如果硬要往这上面扯,那这个举子就是大不敬之罪, 几个脑袋都不够他砍的。
糊涂!
郑嘉禾又道:“我刚刚似乎听见闵公说,要把这试卷烧了, 不录用,就算揭过?”
闵相公脊背上泛起一阵凉意。
他是这么打算的,毕竟……毕竟太后此举确实有些出格,好多大臣就是嘴上不说,心里也绝不会少犯嘀咕。因此这举子这般胆大把那种话说出来, 他内心总想帮着遮掩一二。
在他看来, 这位举子只是莽撞了点,冒失了点, 但罪不至死。
闵相公额上渗出冷汗, 拱了拱手道:“太后娘娘息怒,此人年轻气盛,一时冲动也是有的, 臣以为, 只要多加训诫, 定能悔过。”
郑嘉禾盯着闵相公看了半晌, 又扫一眼紧张地立在一侧的礼部侍郎,突然笑了。
“此人文章虽逻辑不通, 但文笔尚可。”郑嘉禾漫不经心地开口,“他前两场考卷看了么, 如何?”
礼部侍郎冷汗涔涔:“当属……当属上乘。”
郑嘉禾“唔”了一声:“既然如此,为何不录?”
两人诧异抬眼。
郑嘉禾道:“正好让他去做个校书郎。”抬步走了。
……
放榜后过了没几日就是新科进士们的踏青交游宴,宴席同往年一样设在畅春园, 所有此次新中的进士都会参加。
邵煜、张羡之作为国子博士曹应灿大人的得意门生,在此次会试中分别高中了状元、探花。
一连好几日,曹应灿大人脸上的笑意就没收起来过。这次宴席,他也过来了。
说实话,邵煜这样的成绩,倒是让郑嘉禾有些意外。
不过他若没点才能,还真不容易被曹公放在眼里,收为学生。
郑嘉禾站在两层高的阁楼上,从窗口往下望去。
园中百花盛开,新科进士与官员们人来人往,走动攀谈。一旁的湖上停了一艘船,船上有乐姬演奏,婉转清妙的曲声从湖上传来,时而高扬,时而低吟,为整个畅春园增添了一丝不一样的色彩。
郑嫣走到郑嘉禾的身侧,随着她的目光向下看。
“你教出来的学生还不错。”郑嘉禾看见邵煜、张羡之两人跟在曹公身后,由曹公带着引见给了许多大臣,“曹公也欣赏他。日后如无意外,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郑嫣笑了笑:“我初见他时,就觉得他一定能考个好名次,他果然不负我所望。我一开始还觉得,能考个探花就不错了,没想到竟然是状元。”
“可惜阿娘不肯公开露面,如今这皇城之中,朝臣只知道邵煜师从曹公,却不知在曹公之前,他还是你的学生。”郑嘉禾转目看向郑嫣,“阿娘,你没有不甘吗?”
郑嫣一怔,旋即弯了弯唇角。
“曹公德高望重,阴差阳错入了国子监,谁都知道他得罪过你。”郑嫣低眉,目光轻飘飘掠过走远的邵煜等人,“他作为将邵煜领入朝堂的引路人,将会是邵煜最强的靠山。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郑嘉禾眸光在郑嫣的面上转了一圈,又回头看向窗外。
她看见湖中船上那些乐姬,或坐或立,身披纱衣与彩绸,身段婀娜。
“阿娘没有不甘,我却替阿娘觉得可惜。你既然能指点出邵煜这样的学生,那你若亲自来参加科举,又会如何?”郑嘉禾望着那群乐姬,目光有些飘忽,“可你不能。我已是太后,但我站在这里,来畅春园参宴的,还是那些已有的大臣、新中的进士,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男子。而女子入园,却只能是侍女、乐姬,或是作为女眷,被家中男子带进来。”
从前她深陷宫廷,自身难保,脑中便只有将所有敌人踩在脚下,独揽大权这一个目标。
但近些年她的地位一步步巩固,她立在高处,掌控着所有朝臣,就越发能感受到这种不甘。
凭什么呢?
郑嘉禾没有想太多,郑嫣就笑着接话道:“有什么办法呢?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
郑嘉禾眉心轻拢,还没说什么,郑嫣已经换了话题。
她朝着湖边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想不到你爹那个儿子还挺厉害,这次科考也中了二甲。”
郑嘉禾瞥过去一眼,默了默:“是还不错。”
郑嫣说:“往后你要是觉得他用着顺手,倒也不必顾忌我。你爹在长安没什么基础,他能靠的只有你,你只需稍加利诱,自然会对你忠心。”
郑嘉禾转身离开窗边,走到榻边坐下休息。
“知道了。”
她背靠着软垫,有些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
郑嫣站在窗边看了会儿,跟着走到郑嘉禾身边,低眉看向她微微拢起的小腹。
“这几天感觉怎么样?”郑嫣问。
“累,”郑嘉禾眉头轻皱着说,“还有些腰酸,反正不太舒服。”
“就是这样的。”郑嫣说,“你现在还不到五个月,往后月份越来越大,你也会越来越难受。一会儿没什么事了,就早点回宫休息。”
郑嘉禾嗯了一声。
她半阖着眼,昏昏欲睡。
郑嫣见状,便也不打扰她,悄悄地离开了阁楼。
郑嘉禾醒来的时候,颜慧来报说新科进士王桓求见。
郑嘉禾这会儿乏得很,实在是没什么精力。于是随口道:“回了吧,就说我改日再见他。”
颜慧应是。
王桓听见自己的求见被拒绝,有些失望地低下头,躬身应了一声。
他托着缓慢又沉重的步子往外面走去,有路过的同一批新科进士瞧见他,热络地跟他打招呼,他心不在焉地回了个点头,又与他们擦肩而过了。不知怎么,他感觉这些人都好像在笑话他一样。
王桓走了一段路,看见了前面走着的邱俊喆,顿时眼睛一眯。
这邱俊喆,就是在此次考试中,大胆在策问的卷子上写文章辱骂当今太后的人!那篇文章不知怎么流传了出来,几乎传遍了长安城。在没有放榜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个邱俊喆凶多吉少,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难说,更何况是中进士了。
谁知道新科进士的名单出来,这个邱俊喆居然与他一样是二甲,名次还在他前面!
这样一来,原本因为那篇文章,心中对太后私德也有些犯嘀咕的人,反而会震惊于太后的宽容。
邱俊喆本人都是惊讶的,听说他在得知自己中榜之后,把自己关在房中几天没有出门。反而是他的父亲,得知他在考场上做了什么,气得动用了家法,打了他好几棍。
在王桓看来,太后就是在作秀。
可她连一个辱骂她的人都能容下,还予他功名、给他授官,怎么对着他这个有一半血缘关系的亲弟弟,就这么刻薄呢?连想见一面都难!
王桓握了握拳头,匆匆离开畅春园。
……
畅春园宴席结束之后的几天,朝廷陆陆续续给这批进士授了官。
下午的时候,王崇智带着王桓入宫求见。
郑嘉禾在书房见了他们,她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和她那血缘上的弟弟向她行礼下拜,眼眸微垂:“都坐吧。”
两人应了声是,在宫人们搬过来的矮凳上落座了。
“这次考得不错,”郑嘉禾惯常勉励一句,“先在翰林院待一段时间,做得好了,再说后面的事。”
王桓恭敬应是。
王崇智看一眼郑嘉禾,笑道:“他学问做的还是不错的,也不亏我当初想方设法,把他塞进国子监。”
他想想当初刚到长安有多难,他就难受得慌!自己的亲生女儿当了太后,执掌大权,结果他想把儿子送进国子监,还得去跟那些大臣说好话、奉承他们?
这简直让他觉得就像是没生过这个女儿。
不过谁让他拗不过她呢,还不得咬咬牙捏捏鼻子忍了。
郑嘉禾抬目,不咸不淡地睨了他一眼。
“朝中官员子孙自然可以入国子监读书,”郑嘉禾道,“可惜你是个白身,当然艰难一点。”
王崇智面上一滞,有些被驳了面子。
“我虽为太后,也不能坏了规矩。”郑嘉禾道。
王崇智心中更是不服气。规矩?她都敢跟秦王苟且,还弄出一个孩子来了,她怎么好意思说出来规矩这个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