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么说?还有,为什么这女孩子说出这般匪夷所思的话,他非但没有不安,还如此平静?为什么一旁的大天师和张天师两人面上也不见半点意外之色,相反看着他的目光之中反而还多了几分名为怜悯的东西在里头。
为什么?柳传洲抓紧了自己的头发,下意识的看向面前的女孩子,等她的答案。
乔苒没有开口,只是看了眼张解。
张解略一沉吟,当即会意,将默不作声做鹌鹑一般的封仵作“请”了出去。
没了外人在场,便可以解释了。
“百年前,永昌帝因为私心,一时做过长生不老的美梦!”女孩子淡淡的开口说了起来,“他选中的地方是天然的练蛊之地锦城,挑中为自己办事的就是当时的锦城县令苏凉,锦城百姓则是他天然的试验品。锦城三面被毒虫蛇蚁瘴气环绕,与外界只一条锁链相连,这个地方要想隔绝开来并非一件难事。”
“而他选中的人便有明镜先生的先祖,可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只有明镜先生先祖一个?”女孩子说道,“长生不老这种事是不能为世人所容的,所以即便有阴阳司中的天师能力不凡,可摆在明面上的人,永昌帝一个都不能用,这也是明镜先生先祖会被选用的原因。”
“这种事又是事关自己的大事,明面上的人用不得,所以民间那等精通医道却不曾参与过朝政的大族就成了首选,李氏金针就是被选中的人。”女孩子说道,“一个其内规矩腐朽的大族自然信奉皇权天授,对为永昌帝效力这件事自是愿意的。”
“只是永昌帝的私心并没有留存多久,锦城之事后,永昌帝长生不老的美梦被惊醒了,他放弃了这等不切实际的幻想,选择了坦然接受。”女孩子说道,“却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的,其中尤以那些被挑中的练蛊术士以及李氏金针这等大族为甚。”
锦城之事中,被试验的百姓苦不堪言,为天子办事的苏凉自尽而亡,永昌帝梦醒选择接受,这三方没有一方是得益者,可受到了大量支持钻研的练蛊术士与李氏金针族人却是其中的得益者。
所以锦城之事被放弃之后,于他们而言是不甘的。这一点苏凉一早便预料到了,所以自尽前杀了明镜先生的先祖,只是同样效力其中的李氏金针族人却不是他一个人能屠戮的尽的。
“永昌帝没有再做长生不老的美梦,可终究还是想过使自己的血脉重回正统之事的,所以他成立了元亨钱庄,之后长安的元亨钱庄选择了效力明昌帝一脉,而其余的元亨钱庄却依旧坚持天子血脉正统,其中尤以岭南的元亨钱庄为尊,百年来他们一直在暗中活动,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使帝位重回李氏血脉的手中。”乔苒说道,“而锦城一事中被抛弃的李氏金针则开始与元亨钱庄合作。”
所以李氏金针很早就与元亨钱庄搭上线了。
“隐楼也是岭南的元亨钱庄所办,为的就是暗中聚集势力。”
所以那个众人面前的柳传洲自以为的运气好不过是李氏金针计划的一部分而已。
之所以选中柳传洲是考虑京城藏龙卧虎,柳传洲作为其中与房相爷比肩的棋子不能有半点破绽。而没有什么比一个“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凶手”的柳传洲更适合了。
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李氏金针选中柳传洲也是常理之中的事。
“不过到底是这般重要的事,他却选择了你来做,除了事情败露时还有最后一层阻碍之外,”想到方才柳传洲自以为幕后黑手的承认,乔苒只觉得有些嘲讽,“我猜他的身体定然出了极大的问题,无法亲自来做,以至于不得不用催眠摄魂之术选中一个代替自己去做事的替身。”
第856章 解释和操控
那个人的身体出现了极大的问题。
说这话时女孩子的语气斩钉截铁,似乎可以笃定自己心中这个猜测。
这不是她心血来潮的猜测,也不仅仅是因为选择柳传洲,不,不对,是这个“柳传洲”作为替身的缘故,而是因为被抓走的黎老太爷与黎素问。
“先前黎兆来大理寺报官说黎老太爷和黎素问走丢了。”乔苒淡淡的说道,注意到一旁的张解听到这句话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面色微变。
“他一同带来的还有一只瓷枕,瓷枕上刻着打开《素问经》的方法。”
所有过往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线索在这一刻总算被一只手彻底串联在了一起。
事情要从最开始说起。
“当年在金陵原娇娇救黎老太爷时,黎老太爷完成了自己的许诺,将家传至宝《素问经》双手奉上。”
只是这黎老爷子可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君子。
《素问经》他确实遵守承诺的奉上了,可那《素问经》却是被装在一只匣子里,而做匣子的就是经历传奇的匠作大家左公,匣子上的锁若没有正确的方法,以错误的方法强行打开,藏在匣子间隙中的特殊药液便会自动损毁其内的《素问经》,所以原娇娇便是得到了《素问经》也没有办法打开来看。”
从这个角度来看,黎老爷子确实可以用阴险来形容了。这是明摆着摆了原原娇娇一道:给了《素问经》却不给打开的方法,甚至比起不给《素问经》,日日对《素问经》看得到摸不到才是一种煎熬。
“不过原娇娇的血能不能治病,又能不能治好病委实太过不确定,全凭运气。黎老太爷人虽阴险,可运气显然不算顶好。人是醒了,可之后却患上了年老者常患的毛病——呆症。”
呆症的特征便是记不住事。
“他唯恐自己记不住这个拿捏原娇娇的方法,便将《素问经》的打开方法告诉了黎兆。可兴许是对年迈死亡的恐慌,又或者即便是最看重最疼爱的孙子,黎老太爷也做不到完全的信任,终究骨子里最信任的还是自己。是以他偷偷将《素问经》的打开方法刻在了瓷枕上,日日摩挲着仿佛一切还尽在掌控才能入睡。”
“黎大小姐一贯不是个讲理的,前些时日又来了长安城。在黎家小住的日子里,她阴差阳错发现了《素问经》的打开方法,顿时欢喜不已。因为她一贯是个没来由讨厌我的,”乔苒说到这里摊了摊手,有些无奈,“我自也不在意她的喜欢或厌恶,却不得不说有时候有个这样的敌人存在确实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坏了事。”
很显然,黎大小姐做到了。她发现了瓷枕的玄机,欣喜若狂,想也不想便记下了打开的方法去找原娇娇。
或许在黎大小姐看来,这位出身尊贵的原大小姐与那个她看不起的“扫把星”是个敌对,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所以,她想也不想,便去寻了原娇娇。
只不过,以原娇娇的性子,怕是根本瞧不起黎素问,也不会理会她。更何况,彼时《素问经》她已经交给那个人了。
是以,黎大小姐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那个人的耳中,黎大小姐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被抓了,一同被抓的还有患了呆症的黎老爷子。
“他要抓黎老爷子的原因很简单,黎老爷子是黎神医的孙子,也是如今世上唯一一个见过黎神医的人了,他应当是想从患了呆症的黎老爷子口中得知一些关于黎神医的事。”
“至于黎老爷子患了呆症记不住事这一点,对于精通催眠摄魂之术的他而言却并不重要。因为即便是患了呆症的黎老爷子,只要是黎老爷子亲身经历过,听过的事,他都能想办法问出来。”乔苒说到这里,突然有些感慨,“这般厉害的手段没有用作刑讯却用来害人,还挺可惜的。”
这话虽然是大实话,可此时说来却委实有些怪怪的,尤其是对面前这个“柳传洲”而言,脸色更是难看。
他也是被催眠摄魂的人之一,先前一刻还斩钉截铁的将自己当成了凶手。
“至于为什么要找黎神医……”乔苒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看向张解。
张解的目光与她目光交错,下意识的弯了弯唇角,开口道:“黎家其实本姓李。黎神医本是李氏金针的旁系子弟,后来却看不惯族中的所作所为,叛出了李家。他一路来了金陵,自学徒做起,天不埋英才,自成了一代神医。”
这其实问题也不大,不过是一个家族出了叛逆者的故事而已。
“问题在于时间。”乔苒说道,“黎神医离开李氏金针的时间算起来也在百年前,就是锦城之事发生前后,所以到底是因为看不惯李氏金针族中腐朽的做法还是看不惯别的事,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作为黎家后人的黎兆不知道,不过年幼时亲自与黎神医接触过的黎老太爷或许会知道。这才是他为什么一定要抓一个患了呆症的老人的缘故。”
不过话虽这么说,听闻黎神医当时作为李氏旁支因天赋太过出众已经有李氏金针族人动了收其为嫡支的念头,再加上黎兆口中黎神医的“神丹”救人的故事,乔苒觉得使他离开的原因中李氏族中的腐朽也还是其次,或许真正的原因还在于锦城以及黎神医自己本身成了族中试验品的缘故。
那位黎神医若是如今黎兆这等性子,逆来顺受的可能性不大。
黎兆性子古怪跳脱,虽说面上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做派,可这么长时间的交道打下来,足以证明黎兆不会是一个会坦然接受做颗棋子的人。
至此,黎家这一条线似乎也完整了。
幕后黑手的所做所求也清晰的浮现于人前了。
《素问经》、黎神医、原娇娇、还有那厢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药,永昌帝梦醒了,他的梦却一直没醒。
“他如今年岁应该不小了,应当是年迈加上病重,以至于他很难外出。”乔苒说道,“越是这等时候,那虚无缥缈的妄想便越发会扎根于人的心底,拔除不得。”
长生这种事是好事吗?多数所谓的“长生”手段都邪气的厉害而且也不曾成功过,自秦皇开始便是如此了。
可即便如此,总还有人觉得自己会是那个上天眷顾的成功者。
他一面插手天子帝位之事,另一面谋求的也是如此。
便在此时,许久不曾开口的大天师终于开口了。
“他倒是挺忙的,半点时间都浪费不得。”大天师淡淡道,“这整个皇城之内的官员估摸着也没有如他一般‘勤奋’的了。”
大天师说这话时声音平静,可众人还是从她口中听出了几分淡淡的嘲讽。
事情至此已经理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便在于如何将人找出来了,又或者……大天师的目光落到了面前神色平静的女孩子上。又或者如女孩子所言,那个人一定会来找她?
“李氏金针是他的合谋者,”女孩子先前的不安犹豫自张解回来之后便未再出现过,顿了顿之后,不等众人开口便再次转向大天师开口问道,“陛下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先前不曾提及,却从未被人忽略过。
众人安静了下来,沉默了片刻之后,张解回她道:“李氏金针便是不合谋亦或者倒戈也救不了陛下。”
所以陛下那里……仍然无解?
也不是无解。
对上大天师的犹豫,张解却只是略略一想,便再次出声:“找到他让他救治陛下或者杀了他都能将陛下唤醒。”
大天师闻言,瞥了眼张解,幽幽叹了口气,却没有再开口阻止。
解哥儿的话虽然什么都未透露,可面前的女孩子不是一般人,这一句话,于女孩子而言怕是足够令她猜到陛下的状况了。
果然,下一刻便听女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陛下……是中蛊了么?”
张解说杀了他便能让陛下醒来。可据她所知,这等情况便只有蛊毒之中,母蛊一死,子蛊也不能独活的情况才能与此对应了。
张解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而后对大天师道:“此是我擅作主张,这等时候委实没有必要再瞒着苒苒了。”
岂止是擅作主张?简直先斩后奏了。一贯做事稳重让她放心的解哥儿居然突然开口将陛下的情况说了出来,便是她想阻止,也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这往后一瞧便是个惧内的!大天师心道。
得了张解的应允,女孩子却没有露出恍然之色,而是垂眸沉思了片刻之后,又道:“是不是还不止是蛊。”
她也没想到张解会突然开口,却下意识的察觉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若是眼下不问,之后再要从大天师口中套话怕是更难了,是以下意识的便开口问了起来。
大天师这次不等张解开口便率先开口问了起来:“你从何得知的?”
不是否认也不是反问她“你怎么知晓的”这种话,而是一句“你从何得知的”,可见大天师对此已经默认了。
大抵是因着张解突然松口,大天师也开始了破罐子破摔,比起承认什么的,明显这个在陛下出事前鲜少进宫却能猜到这一点的女孩子眼下得知这一点的理由更能令人生出好奇来。
一旁自以为是幕后黑手的柳传洲神情惊愕不已,只是惊愕之后便转为苦笑:他若是有这般厉害的观察力,恐怕也不会自以为是的主动将这口锅背了起来了。
嘲笑了那么久那个心慈手软的傻子,自以为自己将那个傻子玩弄于鼓掌之中,却没想到傻子竟然是自己。
“我的鼻子不错,”乔苒说着看了眼张解,道,“你也知道。”
张解点了点头,似是隐隐有些明白了过来:“难道是陛下寝殿的香?”
乔苒点头,却没有立刻说香的问题,而是顿了顿,又道:“对于那个幕后黑手来说,宫里那个房相爷也好,眼下这位柳传洲也罢,都是至关重要的棋子。不管要不要下蛊,可对于至关重要的棋子,他都做过同一件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在场的没有傻子,自然皆明白了过来。
“催眠摄魂之术。”柳传洲喃喃着,面上神情有些复杂。
女孩子点了点头,道:“或许是太过擅长此术,对于此术他有绝对的自信,所以但凡于他而言重要的,他都会用这个方法来控制。一个人说的话做的事或许会加以伪装,可有些骨子里的东西却还是会潜意识里的去遵守和运用。”
“陛下于他而言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乔苒说道,“不用催眠摄魂之术他是不会放心的。”
所以,他应当对陛下同样用了这等方法,甚至借用这等方法让陛下“替自己办事”过。
至于陛下做过什么,乔苒没有多问的意思。
“陛下寝殿里的香有提神醒脑之用,当然,陛下勤勉是出了名的,燃这等提神醒脑的香也是解释得通的。”女孩子再次说道
可这解释得通的一点若是与她先前推导的“催眠摄魂之术”相结合便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到底是皇城之中的陛下,日常接触的人不少,有御前女官、重臣还有阴阳司的天师们,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聪明人。”乔苒说道,“要瞒过聪明人不是一件易事,即便他的手段再特别也无法做到经常动用,陛下应当很快便发现了。”
从陛下以往的经历和性子可以看出陛下绝不是个喜欢受制于人的人,是以立时着手应对,这一点,作为陛下近臣,又擅长此道的大天师应当是最先知道的。
对上女孩子望来的目光,大天师沉吟了一刻,终于开口了:“催眠摄魂之术太过特殊,有如房相爷和面前这位这样浑然不知的,不过他之于陛下身上的手段更特殊一些。”
说到这里,想到自己在皇城中一次偶然如梦进入镇南王封地找宝物的情形,乔苒恍然明白过来了:“他让陛下入梦为自己所操控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