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上的墨瓶打翻了。
墨水扩散,父母执着他的手教导写成的字,晕成乌黑的一团,像盘桓在白纸上巨大的乌云。
顾臻意识到,也许乌云笼罩着他的家很长一段时间了,今天方才降下雷暴。
他心慌意乱,从二楼找到一楼:“爸爸!”
顾淮初背过双手:“不要在孩子面前。”
平稳的一道命令,负责这次行动的纪委人员后撤一步,退出顾家的门。即使顾淮初的政治生命已经末路,他身上庄严端正的威压是不改的。
纪委人员敬重道:“顾省长,请您尽快。”他回头对下属道,“在外面等。”
顾臻站在台阶,紧张地问:“爸爸,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大厅枯静,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回音。
陷在沙发中的卢邻擦了擦眼睛,拭去悲恸的痕迹,不让顾臻发觉,顾淮初回身,蹲下身,朝顾臻招手:“来,宝贝。”
顾臻坐在爸爸的腿上,他不是爱撒娇的孩子,甚至可以说过于成熟,但是他现在不能解释那一种预感,紧抿唇,抱着顾淮初的脖子。
顾淮初拉下他的手:“儿子,爸爸有话和你说。”
顾淮初拉了两下,顾臻都不松手,原来这孩子已经有这么大的力气了。
顾淮初惊讶于他的成长,心里一疼,更遗憾未来不能再陪伴他长大,不得不肃声道:“顾臻!”
静默,顾淮初的肩颈交界感受到湿意流淌,他一怔,怀里的小肩膀细不可察地颤抖:“爸爸,你别走。”
顾淮初帮他拭去眼泪:“哭什么,男孩子不能哭鼻子。”他侧首,凝望妻子,又转向顾臻,认真地说,“答应爸爸,以后你要坚强,保护好妈妈,好吗?”
顾臻应下:“好,我答应爸爸。”
顾淮初揉了揉顾臻的脑袋,就像往常和他玩闹一样,动作逐渐地沉重,他抵着儿子的额头:“你是爸爸心中最棒的小男子汉。”
卢邻走过来,和顾淮初一起蹲在顾臻的身前,自他更小的时候开始,他们就以这样平等的方式和他交流。
“无论爸爸在哪里,他都一样地爱你。”卢邻强撑笑容,“妈妈也是。”
顾淮初慢慢地,将手从他的紧握里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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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淮初离世,卢邻经受了不属于她的折磨之后,携顾臻回到昳城。她不再是以前的顾夫人、卢教授,勉力托关系,送他进了最好的幼儿园。
老师向俞培琴反映,顾臻并不合群,待人处事非常冷漠,过分的是,经常脱离成年人的监管。俞培琴问他,是不是因为原来,身边所有人都众星捧月似的捧着他,他有落差。
顾臻说不是。父母的严厉、爱护和教导,使他形成了虽然幼小、但是完整的自我,他不会因为外人的好坏,心存落差。他只是觉得无趣,他这个年龄段不应该感知的,荒芜的无趣,宁愿独自待着。
久而久之,他失踪的时候,老师也不再管了。某天,一个蹒跚的小男孩闯入他常在的偏僻角落,摔倒在地,哇哇大哭,顾臻坐在树上,冷静地观看,丝毫没有帮助的意思。
一个小女孩寻觅着哭声,出现在树下,扶起啼哭的小男孩:“你在这里呀,老师正在找你呢。”
听见老师二字,小男孩哭得更加大声:“我不要上幼儿园,我要回家!”
麦茫茫捂住耳朵:“你哭得我耳朵疼。”
弟弟是邻居家的孩子,受秦嘉和麦诚的嘱托,麦茫茫作为姐姐,担负着照顾他的责任。
只是,弟弟未免也太调皮捣蛋了,为了不上幼儿园,撒泼打滚不说,居然趁老师不注意,四处乱跑。
麦茫茫剥开一颗奶糖,塞进小男孩的嘴里,胡乱地哄:“你别哭了,我给你讲故事。”
小男孩脸上糊着鼻涕的痕迹,麦茫茫看不下去:“你等我一会。”
她去往卫生间,打湿纸巾,返回的时候,小男孩不见踪影,她呼喊道:“你去哪儿了?”
哗地一声,飞扬的落叶联同太阳光,营造出灿烂的金色世界,顾臻像是从天上跳下来,降落在她面前。这样戏剧性的美丽的场景,她以为只存在于妈妈讲的童话故事。
当然,只是一瞬间的,顾臻落地,回答道:“老师领走他了。”
“你是谁?”麦茫茫张了张嘴,“怎么从树上下来?”
麦茫茫的声音清脆,带一点软糯的童音,比聒噪的小男孩好多了。
顾臻没有给予她区别对待,兀自转身,书包安放在树洞里,他从中拿出一瓶水。
麦茫茫喉咙干渴,又对他怀有好奇心,挪不动脚步,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水。
她的目光存在感太强,顾臻单手晃了晃水瓶:“你要喝吗?”
麦茫茫对秦嘉以外的人有洁癖,摇头道:“我才不喝陌生人的口水。”
顾臻收回手:“随便你。”
麦茫茫心里有所动摇,拦截他的水瓶,瓶口转至另一侧,喝光了余下的一半。
顾臻提醒:“你这样还是会喝到我的口水。”
麦茫茫的唇上留下一片水渍,晶莹可爱,她凶巴巴道:“不准说。”
吃人嘴短,她好像不应该这么凶,麦茫茫为了表示友好,开启话题:“你一个人在这里,不无聊吗?”
“在班上也很无聊。”
麦茫茫的眼瞳明亮:“我给你讲故事,这样就不无聊了。”
“你为什么喜欢给人讲故事?”
“我很喜欢妈妈每天晚上给我讲故事,这样我就会做一个好梦,所以我觉得,听故事能让人变得开心——我觉得你不开心,我希望你开心。”
厚厚的落叶铺织成地毯,他们坐在树下,麦茫茫屈膝,娓娓讲述:“西西弗因为惹怒了诸神,被惩罚永远背负一块巨石的重量,他是凡人,没有反抗的能力,他将巨石推上山,但是在接近山顶的时候,巨石会滚落回地面,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没有尽头......”
麦茫茫讲完之后,顾臻沉默了很久,她伸出食指,戳一戳他:“你还好吗?”
“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故事?其实我也不是很理解。”麦茫茫面露苦恼,“不会成功的事情,为什么要去做呢?反正,我做的事,一定要成功的。”
顾臻终于回应:“以后不要给别人讲故事了。”
“凭什么听你的?”麦茫茫以为他嫌弃她讲得不好,不服气道,“我偏要说。”
顾臻点一点头:“哦,因为你只会讲故事。”
“谁说的!”麦茫茫受不得反激,“不说就不说。”
顾臻的嘴角第一次牵出笑意:“你可以和我说。”
“和你说也可以。”麦茫茫明眸一转,“那,以后我们一起玩。”
这段友谊维持了短暂的一个月。
“送你的礼物。”麦茫茫将机器人玩具推给顾臻,“我和妈妈一起做的,它还可以当成闹钟,每天叫你起床。”
顾臻按下机器人左心口位置的圆红按钮,它的身体内部传出麦茫茫唱歌的录音,他珍惜地放回书包:“谢谢。”
“不用谢。”麦茫茫连头发丝都沾染着阳光,她脆生生道,“今天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我们正式做朋友,好不好?我叫茫茫,麦茫茫,你一定要记住哦。”她问道,“你呢?”
他们的影子在地面重迭,顾臻却说:“我马上就转学了。”
言下之意,不必认识。
麦茫茫怔了一怔,失落地问:“不能不走吗?”
她想去牵他的手,顾臻回避:“不能。”
麦茫茫蹲在地上,她今天本来想和顾臻说,她担心妈妈会和爸爸离婚,离开她,没想到是他先离开了。
顾臻触碰她的肩膀,麦茫茫挥开他的手:“一点也不公平。你知道我的名字,但是我不知道你的,我把你当成朋友,但是你没有。”
“你要走就走好了。”麦茫茫推翻和他一起拼的乐高,“我才不会记得你!”
麦茫茫跑出手工教室,顾臻蹲下,重新搭建散落的积木,完成的时候,他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嘴唇相碰叁次。
麦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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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邻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她时常用一种哀伤又坚定的眼神望着顾臻,临睡前,顾臻捧着热牛奶:“妈妈,我给你讲故事,好吗?”
“明天说。”卢邻亲吻他的额头,“妈妈不舍得留下你一个人。”
大概是牛奶的助眠效果太好,那天晚上,他的梦是全黑的,女孩稚嫩的歌声,像是火车行驶的隧道出口的强光。
卢邻喂食给他的安眠药剂量不重,顾臻被唤醒了,拨打急救电话,挽回了自己和妈妈的生命。
自此,俞培琴不再允许他和妈妈单独相处。
卢邻诞下顾莞后不久,在医院自杀,他没有能挽回第二次。
医院走廊,顾臻微微垂首,阴影遮蔽他的上半张脸,顾莞不明所以,哭声震天,撕心裂肺,他却一言不发。
俞培琴担忧地把他揽进怀里,拍他的背:“顾臻,你别吓外婆,难过你就哭出来,你,你......”
顾臻眼圈发红,拳头紧握,一滴眼泪也没有,这哪里像一个正常的六岁孩子的反应?
情绪不宣泄,只会累高而决堤,他无论如何承受不住。俞培琴摸摸他的头,再摸摸他的心脏,生怕他出问题。
半天,顾臻开口,低涩道:“外婆,是我没有保护好妈妈。”
“不是的,顾臻是好孩子。”俞培琴哽咽道,“妈妈去找爸爸了,你留在外婆身边,你听外婆说,你会有新的开始。”
顾莞渐渐止住哭声,瞪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看向顾臻,她是最天真纯粹的新生命,对他全然的信任和依靠。
她伸出小手在空中抓了几下,顾臻犹豫,松开拳头,把手递给她,顾莞又软又小的手,将他的食指牢牢地握在手心,她咯咯地破涕为笑。
顾莞把另一手拿着的玩具塞给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拿着的,机器人的底部,刻着一个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