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右安那日来蕉园,父子见了一面,出宫后,这几日,嘉芙依然带着慈儿住在西苑蕉园里。
她已经知道了他明日便要回往关外领军备战的消息,心情低落。
虽然皇帝这几天,没再有进一步的动作,但却也不放她母子出宫,并且,那日过后,她便再没见到裴右安的面了,应是不再被允入宫。
夜渐渐地深了,慈儿睡了,嘉芙躺在儿子身畔,又如何睡得着觉?正辗转反侧,忽然听到庭院里传来一阵步伐之声。
这脚步声,她再熟悉不过。
嘉芙心跳加快,立刻披衣下床,连灯都来不及亮,趿了鞋,飞快出了内殿,来到外间,打开门,看到门口一道人影立在那里。
“大表哥!”
嘉芙惊喜地低低娇呼一声,一头扑到了他的怀里。
裴右安将她抱住,低头吻她,压在了门框之上,忽将她整个人横抱而起,送到围屏旁的一张坐榻上,放了下去,再度压上了她。
他急躁,迫不及待,极其有力,甚至有些弄疼了她,仿佛还是个未怎么经历人事的毛糙少年。
幽阒的夜色里,黑暗中,传出嘉芙低低的娇喘之声,却又仿似怕惊醒了睡在内殿里的儿子,声未出喉咙,便生生抑住,化为无限缠绵。
终于,裴右安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抱着嘉芙,就这么和她挤在那张稍显狭窄的榻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个春夜,终于变得叫人心里充满了安宁。
嘉芙闭目,在他怀中,慢慢也睡了过去。
下半夜,她醒了,发现自己已躺在内殿的那张床上,身畔是儿子睡梦中的小小身影。
她爬坐起来,下床,走了出去,透过那扇半开的门,看见裴右安坐在门外的一道石阶之上,下半夜的月光,映出他一道月白的背影。
嘉芙走了过去,坐在了他的身畔,拿起他那只受伤的裹了伤布的手,轻轻慰吻。
裴右安将她抱起,靠坐到自己的怀里,随即脱下外衣,罩在了她的身上。月光下的两人身影,重合成了一团。
“芙儿,白天我见了董将军。他对我说,当初彧儿不告而别,只给他留书一封,说一切事因他而起,也当由他而终,叫董将军和他的兄弟们再不要牵系于他,可四海为家,亦可为朝廷效力,再不必过那种刀头舔血的日子。董将军追到京中之时,已是晚了一步……”
他顿了一下。
“当初我以为我盘算周全,再无遗漏。我却没有想到,先是你不顾一切追我到关外,我也没有想到,彧儿会自己回京……”
“他如今也当是弱冠之年了……这个傻孩子……”
他低低地叹了一声。
嘉芙眼前仿佛浮现出了许多年前,她在泉州自家码头的海边,刚救下那个少年之时的一幕。
那少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即便身陷泥沼,奄奄一息,亦无法埋没眸中的净澈光芒。
“大表哥,当初倘若我不追随你而去,你便是替我安排下了一辈子的锦衣玉食,我亦寝食难安。萧彧想必也是如此。倘若那时候他就此而去,他这辈子便是活到终老,心中也将一生难安。他之所求,想来亦是心安。”
“明日你便回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你也放心,我留在这里,照顾好咱们的慈儿。”
裴右安低头,唇轻轻碰触她脖颈上那日留下的那道伤痕,无限爱怜,慢慢地,双臂将她一寸寸地抱紧。
“芙儿,我亦不知是我上辈子做过了什么,修来了福分,这辈子竟能得你相伴……”
嘉芙凝视着月光下的这男子的面容,唇边慢慢地露出笑容。
“大表哥,你上辈子救过我的,这辈子我牢牢记得,所以虽然你忘记了我,但我却赖上了你。”
裴右安微微一怔,随即以为她玩笑,虽心中苦闷,却也笑了起来,将她抱的更紧。
“大表哥,我们进去吧。那日你出宫后,慈儿念你,今早读书,还写了篇字,说要给你看的。”
裴右安和嘉芙入内,点了灯,在灯下看了儿子写的字,放下,轻轻来到床边,望着床上还沉沉入睡的那个小人儿,伸手过去,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脸蛋。
次日清早,慈儿得知父亲要独自回素叶城去打坏人,自己和母亲却要继续留下,不能像以前那样和父亲在一起,伤心不已,却又牢牢记住父亲从前教导过他的,男子汉不可轻易哭泣,双眸包泪,擦着红通通的眼睛,和父亲挥手告别。
裴右安将妻儿一道纳入怀中,紧紧抱了一抱,随即松开,转身而去。
……
裴右安临行前,向萧列留了一道折子。
那折子,一直放在御案角落,皇帝没有展开,直到第三天的清早,皇帝熬夜,连夜批完了户部昨晚于深夜赶送而至的战事预算奏折,将那长长一道多达数十页厚的折子丢下,放下了笔,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到桌角那道折子上,盯了许久,终于伸手过去,拿到面前,展开。
几列龙飞凤舞的草字,上书一首偈颂。
“哭不彻,笑不彻,倒腹倾肠向君说。
父子非亲知不知,抬头脑后三斤铁。”
萧列定定地望着,良久,将那折子合上,闭了闭眼睛。
“李元贵,去将慈儿领来。”
……
来到京城,短短才数日之间,却接二连三,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件件都叫嘉芙措手不及,裴右安匆匆赶至,又因战事匆匆回了关外,自己却无法同行,夫妻如此分别,下回不知何日再能见面。
嘉芙心中忧虑苦闷,但在慈儿面前,却不显露,对慈儿发问的为何不和父亲一道回去,只解释说,因为边关战事,父亲是怕自己和他在素叶城里有危险,这才让他们继续留在皇宫之中。等父亲打完了仗,他就会来接他们。
慈儿当时乖乖点头,但或许是他也感受到了父母离别时的那种异样气氛,从裴右安走后,这两日,便不再像刚来时那般活泼,对周围一切都充满好奇。慈儿话少了,总跟着嘉芙,晚上入睡也要攥着她的手,仿佛生怕醒来,就会看不到她似的。
一早,慈儿醒来,穿衣洗漱完毕,吃了东西,便坐上桌子,拿起裴右安从前为他编撰的识字书,开始完成父亲留的功课,就像从前在素叶城的节度使府里一样,嘉芙坐在旁边,陪着他写字,忽见崔银水进来,说皇爷爷叫慈儿过去。
这几日,因北关突发战事,皇帝异常忙碌,慈儿也已经几天没见到皇爷爷的面了,听了,转头看着嘉芙。
崔银水忙道:“万岁昨夜看户部预算,熬了一宿,今早也睡不着,是想叫小公子过去,陪他下棋,下完就送回来。”
嘉芙默默帮儿子换好衣裳,目送儿子抱了棋盘,被崔银水牵着离去,想了下,追了上去,道:“慈儿,皇爷爷无论问你什么,你都和他说自己的心里话,知道吗?”
慈儿眨了眨眼睛,点头。
嘉芙微笑,亲了口儿子,让崔银水带他过去。
皇帝抱了慈儿上榻,自己坐到他的对面,看着慈儿摆开棋子,道:“慈儿这几日可有想皇爷爷?”
慈儿点头。
皇帝伸手,慈爱地轻轻抚摸了下他的小脑袋,目露欣色:“慈儿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皇爷爷,昨天我射了弓箭,今早在读书。”
皇帝笑着点头:“很好。慈儿若是累了,便休息。你还小,再大些,皇爷爷再替你寻个好的老师。”
慈儿摇头:“爹爹去打坏人了,等爹爹回来,爹爹教我就好。”
皇帝微微一怔,想了下,环顾了下四周:“慈儿,皇爷爷这里好吗?”
“好。”慈儿点头。
“那日皇爷爷带你登上午门城楼,你喜欢吗?”
“喜欢。”慈儿再次点头。
“皇爷爷若是日后叫你一直都住这里,让你再登城楼,但有一条,你在旁人面前,爹爹不能叫爹爹,娘亲也不能叫娘亲,你愿不愿意?”
慈儿正在摆着棋子,停了下来,抬起头,困惑地道:“慈儿为何不能叫爹爹和娘亲?”
“爹爹和娘亲还是你的,只是不在旁人面前叫而已。”
慈儿摇头:“不要。我要叫爹爹和娘亲!爹爹和娘亲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皇帝沉默了片刻,问道:“慈儿,方才那些话,可是你爹娘教过你的?”
慈儿再次摇头:“我自己想的。方才我娘说,皇爷爷要是问我事情,我怎么想的,就和皇爷爷怎么说。”
“皇爷爷,你不高兴了吗?”他有点担心地看着自己的祖父。
皇帝微微一笑:“皇爷爷高兴。”
慈儿手里抓着棋子,微微歪着脑袋,盯着对面的皇帝。
皇帝扬了扬两道和裴右安极其相似的剑眉:“慈儿又这么看皇爷爷做什么?”
“皇爷爷,你是坏人吗?”慈儿小声地问。
皇帝一怔,想了下,笑道:“慈儿为何如此发问?”
“我爹爹是好人。慈儿那天偷偷听到了我爹娘说话,爹爹好像不喜欢皇爷爷……”
皇帝望着对面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纯净眼睛,哈哈大笑起来,将孙子隔着小桌,抱到了自己的怀里。
“慈儿说说看,你喜不喜欢皇爷爷?”
“慈儿喜欢皇爷爷,可是爹爹却不喜欢……”
皇帝望着怀中那个露出苦恼神色的孩子,将他慢慢地抱紧,出神了片刻,道:“皇爷爷这一辈子,对不起很多人,不是个好人。但皇爷爷会努力做一个好皇帝。慈儿要一直喜欢皇爷爷,好不好?”
“好!”慈儿点头,神色郑重。
皇帝露出笑容,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第108章
昭平六年春,为谋河套,在时隔三十年后,北方胡人集结了三十万骑兵,再次汹汹南下。
陇右节度使裴右安封定北大将军,领燕、云、甘等十数州经略之职,统领朝廷军马,北上迎敌。
就在北方边境狼烟再起之时,四月,宗室昌乐王称自己寻回了少帝萧彧,借萧列不还位于正统为由,在封地东昌府起兵造反,暗中派人突袭庚州,攻破守卫,将已被囚禁了数年的废太子萧胤棠解出,遂打着正王道的联合口号,号称集结了十万人马,略东昌,占济南,起初声势浩大,整个山东人人自危,半年后,至这一年的秋,领兵出山东之时,遭遇了刘九韶的强力狙击。
昌乐王大败,仓皇退回到了东昌府的堂邑,随后,城池被包围。
昌乐王负隅顽抗之时,被萧胤棠趁乱诛杀,萧胤棠一并杀死了昌乐王的几个儿子和兄弟,连同那个被推为少帝的假萧彧,高挑十几个人头在堂邑的城头,称自己自始至终无意造反,先前只是被昌乐王从祖地挟持到了此处,迫不得已,如今趁机诛杀逆首和那冒充少帝的假萧彧,希皇帝明察,赦免其罪。
刘九韶一边继续围城,一边派人将萧胤棠的陈情书火速递送到了京城。
那封陈情书送到皇宫御书房时,皇帝结束了这日早朝,才回来不久,正和慈儿在下着棋。
早朝之时,朝臣议论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北方关外的战事进展。在和胡人陆续相持大半年后,十几天前,裴右安领军,摆阵于剑门关外,大破胡骑,胡人往西北逃去。为不给对方以重整旗鼓的喘息机会,裴右安乘胜追击,图破王庭,以绝后患。战事进入了关键的时期。
另个消息,则是刘九韶围困住了昌乐王、废太子和那个假冒的少帝,如今就等瓮中捉鳖了。
两个都是好消息,不但朝臣喜笑颜开,皇帝的心情,也难得有些轻松,回到御书房,处理了些奏折,叫李元贵去唤慈儿。
慈儿被崔银水带来,爷孙俩便又开始下棋。
这大半年间,皇帝未带慈儿拜祭太庙,但也没有放嘉芙和慈儿出宫。大臣们原本以为皇帝要立那孩子为皇太孙,等了大半年也不见有后续。起先因外忧内患,无心于此,最近,局势渐渐明朗,大臣们放下了心,便又关注起了此事,开始有人上折,委婉试探立嗣之事,但无论大臣们怎么试探,皇帝皆三缄其口,既不否认,也不点头,大臣们素来又惮于皇帝积威,故也不敢有越格之举,事情便这么拖了下来。